《双魂记》24.纪氏梦初

    站在城楼上,眼看着旌旗飞扬,大路人马迤逦远去,徒留下烟尘滚滚,湮没了京城远道。
    心中怅然若失。段御龙此去是吉是凶,实难预料,他事先筹谋的种种,在任何一个环节稍有疏忽,很可能就会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但惟有如此,方能破釜沉舟,置诸死地而后生,若一生庸碌庸碌活着,一代帝王沦为臣子手中的傀儡,这样的活法终有何益?莫若孤注一掷,险中求胜,为自己博得更宽阔的天空。
    他将京城的诸事安排妥定,有清平王坐镇京师,又有谨嫔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他为我的安全费尽周章,我此刻能为他做到的,只有在这里等他,等他取胜归来,一切落定尘埃。
    然而在这样紧急的端口,太妃娘娘病了,她的病来势汹汹,很快便缠绵病榻,身体急速衰弱下去,我每日晨昏定省,总不忍心看她日渐憔悴的面容。
    这个刚强的女人,为权势为地位耗尽了一生,此刻病入膏肓,依然心心念念为国计挂怀,不肯轻松片时。
    叶夫人依例赴内宫探病,与太妃寒喧了几句,见她明显露出疲态与不奈,便识趣地告退,我敬她是叶昂的母亲,破格送她到门口,她对着我勉强笑了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她有话要说,命宫人带她去偏殿。
    叶夫人自见我封了皇后之后,对我客气恭谨惟恐得罪,我生性也不是个记仇的人,前尘过往,种种不愉也只一笑置之,她是大哥叶昂的母亲,就凭这一点,我也不会难为她。
    叶夫人目中忧思重重,还未开言先行叹气,我见她犹豫着不肯先说,猜测是家中有事,便正色说道:“叶夫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兰萱无论今时今日身份如何,总归还是叶家子女。对于家中之事,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忧心,还望叶夫人直言无讳。”
    叶夫人拿手绢擦了擦眼,这才说道:“论理不该拿这件事烦劳皇后娘娘,只是昂儿与他父亲之间闹得很不愉快,我虽身为他的母亲,但昂儿与我素来又不亲近,如今年纪大了,脾性越发难以捉摸。此时别无他法,唯有请皇后娘娘设法从中调停,劝昂儿以家族香烟为重,早娶妻侍,开枝散叶。”
    我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原来是媒人上门提亲,父亲叶直相中了几家闺秀,和大哥提及时竟遭到了大哥叶昂的强烈反对,不但不肯娶亲,甚至因此顶撞父亲,离府不归。在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以无论平民亲贵,皆奉行早婚早育,儿女绕膝,象大哥这样年届二十还未娶亲,确实有违常道,想必大哥是心有所属才不愿接受父母安排,此事并不为难,我心一宽笑着说道:“叶夫人勿急,可曾私下问过大哥,是否有意中之人,如果对方家世还不错,尽可从中撮合,莫要做那棒打鸳鸯之事,徒留遗憾。”
    叶夫人急道:“怎地没问,昂儿只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允肯,逼得急了,干脆来个避不见面,这孩子越大越不省事,婚姻之事向来由父母做主,他不成婚,难道要当和尚不成?”
    我哧地一声笑了,说道:“也许他面嫩,有心上人却不好意思对你们明言,这样吧,明天请大哥进宫一叙,我与他从小情谊深厚,让我来劝劝他,如果确是有了心上人,我亲自替他保媒。”
    叶夫人大喜就要跪下磕头,我连忙拦住她道:“我只试试劝劝他,成与不成不敢保证,如果他实在不愿娶妻,我也不能以皇后之尊,强行逼迫于他。”
    叶夫人喜滋滋道:“昂儿与皇后娘娘向来情谊非浅,只要娘娘肯开口,昂儿那有不应承之理,此事定当能成,我先在此谢谢娘娘恩德了。”
    她眉开眼笑地告辞离去,顺便留下了七八张媒人带来的画像,说是让我从中选择,择一家世人品皆为上乘的女子配与叶昂,她到底还是存有私心,想令我以皇后之尊出面保媒,于叶府是大大光彩之事。
    若非为了大哥叶昂,我实不愿与她这等势利之人多有牵扯。叹了口气,左右是无事,我慢慢地翻看着画像。
    画像中女子无甚特别之处,浓妆华服极尽妍态,意图竭力彰显各人之身份容貌而已,观之令人心生俗艳之感,此等庸脂俗粉如何能配得上芝兰玉树般的大哥,我大感失望地放下了卷轴,随侍的珍儿问道:“这些画轴要如何处置?”
    我揉了揉额头,说道:“带回锦岚宫去吧。”珍儿应了一声,麻利地上前收拾卷轴,一张张地卷好,在收拾到最后一张画像时,我突然轻咦了一声,伸手取过了画像。
    画中人浅紫衫裙,素服淡妆,执花婷婷而立,相貌清丽秀美,别有一番灵动之姿,尤其是那双隐含狡黠的双眼似笑非笑,眉目之间像极了一个人。
    画像左上方落有名款:吏部郎中纪庭之女纪梦初。
    我痴痴地看着这张画像,脑中是一片空白,隐隐如有雷鸣。
    我终于相信这一场穿越不是意外,而是命中注定,因为世事绝没有如斯巧法。
    此后的一天皆倦倦怠怠,提不起精神来,手足冰冷面青唇白。谨嫔与我走得甚近,见我神情懒懒,面色不佳,关切地叫来了御医为我请脉。御医满头大汗地诊治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含含糊糊地说是心中积郁难安以致成病,开了一堆滋补的药方聊以胜无。
    谨嫔细细看了药方,她在太妃身边多年,深喑药理,见此药方多是珍贵药材,即使无病,服之对身体也是大有裨益,便点头命珍儿照此药方煎药。
    晨起的时候,珍儿正在服侍我喝药,内监禀告大哥叶昂来到。我登时心中一酸,无限委屈一起涌上心头,趿上鞋便飞奔出了内殿。
    外殿内,大哥瘦削的身影茕茕独立,数月不见,他越发地沉默内敛,一双眼如大海般深邃,月光般苍凉,古井般无波。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有什么在慢慢融化,慢慢涌动,慢慢坍塌。
    我怔怔而立,震惊让我哑口无言,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憔悴瘦损的人,竟然是当初那个潇洒如风,温和尔雅的大哥。他这是怎么了?何等伤心之事会将他折磨至此?我心痛更加自责,大哥往日对我的种种好处,关怀爱怜胜如亲兄,我竟然为了自身纠结的情绪,而将他忽略至此。
    想到这里,心中更是不安,自惭自责,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哽咽着扑到叶昂怀里哭道:“大哥,我对不起你,这么长时间也没去看看你。”
    叶昂身子一震,慢慢地抱紧了我,他温和的声音就在我头顶上方响起,带着丝丝的颤音,轻柔如私语:“兰萱,大哥很想你。”
    我闭上眼睛,却仍然止不住汹涌的泪,他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早已将他看作亲哥哥一般,习惯性地诉说心事,习惯性地寻求依靠。
    我揪着他的衣服,在他的肩膀上哭得唏哩哗啦,将他的一身天青长衫□□得不成样子,叶昂哭笑不得,低声道:“还记得第一次—”他顿了顿,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你眼睛失明后第一次看到我,就是象现在这样,拉着我的衣襟,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把我都哭懵了,心疼自己的衣服又不敢明说,只傻傻站着任你哭个够。”
    心疼自己的衣服?我忍不住破涕为笑,放开了他的衣襟笑道:“哥哥恁般小气,一件衣服也值得与妹子计较么!”话虽如此说,还是取出帕子擦拭着他衣服上的泪痕,替他抚平褶皱,歪头一笑道:“我替你收拾干净,这样总成了吧。”
    他捉住我那只忙碌的手,目光炯炯地望着我,眼光中如有光泽流动,似喜似愁,我亦笑盈盈地回望着他。这一刻的感觉很温馨,仿佛回到了最初,那时没有宫廷争斗,没有爱恨纠缠,心事也是最纯净自然。
    “你为什么哭,是在担心皇上吗?”他终于幽幽地问出了口,目光中的神采一黯,似满天星光皆没入云层。
    “我是在担心你,才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是有什么心事吗?你告诉我,如果我能帮上忙,一定不遗余力。”我坦然回答,同时也记起了邀他入宫的真正用意,不由将话题慢慢往上面转。
    他微微一笑,笑容淡漠而冷,仿佛无限疲惫。
    “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吧?她让你劝我成亲是不是?”
    看着他面色渐转不豫,我低低点了点头,说道:“你也不要怪大娘,父母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也不小了,父母为此而担忧也是人之常情,你有什么苦楚隐衷,何妨对父母明言,他们素来爱你如命,凡事岂有不允之理?如果能亲眼看你成家立业,便是小妹心中也是欢喜无限。”
    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没提防大哥的眼光越来越冷,越来越痛,越来越不可捉摸,他打断了我的话,凝目看着我,那一点专注直望到我心底去,令我不觉打了个寒噤,心中微微一凛。
    “你也希望看到我成亲?”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眼光只敢往地上溜,心虚得发冷,错了错了,也许我不该插手此事,温文尔雅的大哥,也有他凌厉狠戾之处,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显然没有任何人知晓,也不打算让任何人介入。
    但话已说到此,再难挽回。我鼓足勇气说道:“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如果她也对你有意的话,我求父母成全你不好吗?”我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恳切与关怀。
    他忽然叹了口气,神情变得萧瑟异常,慢慢说道:“曾经得到,如今已失去,有什么可成全的,不过是浮生一梦罢了。”
    他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颇为困惑,难道伊人已死?抑可是芳心别许?我正在感慨揣测间,大哥自嘲地笑了笑,接口说道:“既然是兰萱有意,此事但凭妹妹做主,我决无怨言。”
    他答应得这般爽快,我心中的不安感反而越发强烈,讪讪说道:“小妹不知详情,多有得罪,如果你实在不愿,也不必—不必这么快答应,父母那里,自有我替你回绝。”
    “不必,此事就这么定了,如果兰萱认为何家姑娘合适,只管替为兄做主。”他别过身子,靠在柱子上轻揉额头,神色疲惫之极,黯然一笑,苦涩难言。
    “除了她,任何人不过是将就而已。”
    我心中微酸,大哥真可怜,我至不济心里还有个念想,他日尚有重见之期,而大哥,明明白白是此生注定成遗憾了。
    不,大哥不该如此苦法,我眼中一亮,拿出了纪梦初的那张画像。
    此女不俗,有她和大哥匹配,定可解大哥心中郁结,更何况,她与她是那般相像,私心里我也愿意她做我的嫂子,看着她,就好象隔着前世今生,错乱时空,观看着曾经的我。
    画像在大哥面前慢慢展开,大哥本来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在看到画的瞬间,却身躯一震,猛地接过画像,脸上神情瞬息万变,最终化作一声微微叹息。
    画像被他紧紧握在手中,象在握着此生唯一的希望,我心一宽,忍不住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他会动容,这样轻灵娟秀的女子,大哥若对她不生好感,倒是奇事一桩。
    我微微笑道:“这位纪梦初小姐,大哥可中意否?”
    叶昂神色变幻不定,如被沉重的痛楚碾压而过,痛不可抑终也渐渐麻木,他轻叹了一口气,手指在画像中的人脸部一抚而过,沉着冷静地说道:“就是此女,烦小妹代为做主。”
    我抚掌而笑道:“大哥早该看开怀,常言道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得不到的东西总归虚渺,与其执着难舍,莫如另寻怀抱,自会豁然开朗。”
    叶昂低声重复着我的话:“不如惜取眼前人!不如惜取眼前人!”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无奈,抽身向殿外走去。
    “大哥,你等等!”我紧追了几步,还有最重要的话没有问他,怎能让他如此离去。
    “你的书稿是从何处得来?后来那人还有没有和你再联络?他是谁?是不是叫孟子轩?”连珠炮一般的问话从我口中源源而出,尽管这些话我已不止一遍问过大哥,得到的回答也是一再失望,但我始终是不甘心,或许孟子轩想通了,会再通过大哥来找我。
    叶昂摇了摇头,目光颇为奇异地望着我,说道:“你劝我惜取眼前人,为何自己却想不开?”
    大哥的一句话让我震在当地,怔忡难言,心中一时如万马奔腾来往,又如千丝万缕纠结,惶然彷徨,无所适从。
    忽然又想起,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这句诗正是当日段御龙拿来规劝我的,而我却情不自禁地用在了大哥身上。
    孟子轩!我的心中蓦地一痛,如同最锋利的刀缓缓割过,你再不回来,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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