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三国:情人》17.第六章 焚身以火 3

    战争迅速推进,直至江东境地,身处其中的我不时也被频繁宏大的胜利打动,开始怀疑夷陵之战的结局:会吗?刘备果然会败于东吴陆逊之手?纵然史书写得明明白白,可是……我侥幸想,那种“历史”里,没有我的存在!在吴班、冯习率领的四万多先锋军攻入吴地前,我已真正了解送别时诸葛亮所说的“多联系”:这是隐藏在光明后的阴影,而阴影鼎力支撑着一切光明!有一条特别的信息传送渠道,为诸葛亮独力掌控,十数年前引导我在羡溪直面周公瑾的乐师“商”便是渠道的一环。像“商”这样的人,有多少、在哪里,几时停歇、几时行动,怎样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据说除诸葛亮以外,再没有第二人知悉。连最高统治者刘备,对此也有眼如盲。这些特别的存在,被称为“注”:“注”是写在正文边上的解释,有了“注”,多晦涩的文本都能读懂。我能感觉到,随着鼓角的奏响,三峡沿线的“注”有如种子迎来早春,在冻土下舒活筋骨,“沙沙……”地发出苏醒与生长之声。
    “注”们会在我完全无法预料时以我完全无法预料的面目出现,及时告诉我来自诸葛亮的建议。最初不免被突如其来的“骚扰”吓一跳:譬如在饭食里吃出个蜡丸,醒来发现枕下压了张茧纸……后来,我不但习惯、而且盼望来自他们的信息,这使我安心,使我相信他:那个智慧、沉静、举世无匹的男子,虽然身在成都,实则时时刻刻与东征军在一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以当兴致勃勃的刘备问我:“我们会打个漂亮仗吧,冬青?”时,我回答:“一定的,陛下。”而我即时传给诸葛亮的消息,除去公开的邮驿、箭书传递与私密的“注”的转达外,那只黑鹰—问闲,也是重要、可靠的信使。在他无法直接看到与参与之处,在远远的长江两岸,做他的眼睛与胳臂,这……真好。唯独的愧疚是,依照诸葛亮的叮嘱,我自始至终把刘备瞒在鼓里。“陛下能更轻松地接受冬青的意见,那么这些意见,务必都是冬青的见地,切切。”他专门写过这么句话,保持着一贯的谨慎。战事就这样叫人欢欣鼓舞地发生、发展。我之建言,刘备悉数采纳;白耳军也在“我”多次“算无遗策”后,对我刮目相看。
    伏击、列阵、诱敌、强攻……天地间铺开一张巨大棋盘,我恰似《棋魂》里懵懂的少年进藤光,因为背后国手佐为的指引而战无不胜。破李异、败刘阿,夺峡口、据秭归。为防止曹魏乘虚而入,把镇北将军黄权派去北岸驻守;为争取更多支持,命侍中马良去武陵说动蛮夷首领沙摩柯起兵……在马背舟船上驰过,怀着畏惧、热望、忐忑、踌躇,深入东吴三百里,进占夷陵!与孙权新任命的大都督陆议竞逐高下。
    此时吴军已完全撤离崇山峻岭,把绵延数百里的山地让给我军。暴风骤雨在刹那间停止,代以诡异的晴好气候:刘备把大本营屯扎在猇亭,原本轰轰烈烈的白刃战被长期的沉默,沉默到令人悚惕的对峙取代,一停便是数月!很多年前,我还是个斤斤计较每门功课的学分绩点、为奖学金抓耳挠腮的中文系学生,读到《资治通鉴》这一段,都会对刘备的焦躁、冒进嗤之以鼻,我钟情于他的敌手:东吴后起之秀—陆逊!想象里他是个白衣白甲的年轻书生,有柔和精美的五官与纤长白皙的手指,适合做言情的男主角,他笑一笑,江东千里的湖光映落到眸子里,他蹙蹙眉,眉峰负起孙吴万里江山……可现在!谁在乎他是白面小生还是虬髯大汉。我只在意“夷陵”!这里便是夷陵!敌方坚壁清野的战法使我军多数军需只得依赖漫长的补给线,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粮食一天比一天少,乡愁一天比一天浓。无法要求汉军人人都是白耳勇士,窃窃抱怨从不知名的角落流散出来,质疑陛下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千里迢迢来这打发时间,要休息的话—自二月以来,东吴绝对的静态抵御使汉军陷入“半休眠”状态—在家搂着老婆睡岂不更好?懒散、松懈、迷惑乃至厌战情绪像嗡嗡的蚊虫四下蔓延,我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是擂响战鼓便能使百姓踊跃忘死的诸葛亮,也没有他那么善解人意,所以我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同样无计可施的刘备,所能做的只是源源不断地把战地状况写成小纸条,系在问闲脚上,把肉食都省下来喂它,将它喂得饱饱的,好把我的困惑、烦恼带回巴蜀。问题是,进驻夷陵之后,从诸葛亮那里得到的指点也日益稀少,他好像也陷入了决胜时的沉思。弓已引满,只不知何时,那控弦的手会轻轻一松,激出穿杨利矢!
    “快一点,快一点!”我依稀记得刘备的溃败发生于七月,要避免灭顶之灾,最妥当的局面便是在七月前得到克敌制胜之策!按捺不住紧迫心境的我越发频仍地传信,把问闲折腾得疲倦不堪。“再忍忍!得胜后,你便是大功臣!我把奋威将军让给你做,行了吧?”我抚摩着鹰羽,小心翼翼将信笺再度托付给它。清鸣一声,雄鹰展翅凌空。直到它渐飞渐远,我才揉揉发酸的眼,转身回营;一回身便见刘备、马良并肩向我走来。“马侍中!”我快步迎上。马良成功联络了五溪蛮助战,这算是本月的大好消息;活生生的马良站在我面前,更是本月最好的消息!我拉着马良的手话长话短时,旁边刘备微微仰面,若有所思。
    “陛下?”我问。
    “唔?”
    “陛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挥挥手,“季常辛苦了,冬青可要好好招待。你们的私房话,朕就不听了。”说罢他举步离开。
    “不觉得陛下有点不快吗?”马良皱皱眉,小声道。
    “还好啊。我军被困猇亭两个多月,寸土未得,陛下烦闷,在所难免。何况,”我轻轻说,“陛下年过花甲……”老人往往比中年人更缺乏耐心,因为属于他的时间业已不多。
    “是吗?总感觉还有别的事……”
    我截断马良忧心忡忡的咕哝:“走!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在他面前我极偶然地扮演了一次“妇道人家”,淘米、煮饭、洗菜、切肉……尽管原料少得可怜,还是努力把军旅简易的“吃饭”敷衍成一次正式的“用餐”。 “啊……没有盐!”菜做到一半我注意到这档子事,忙把捋起的袖子放下,“季常你稍等,我去弄点盐巴。”
    “用不着那么费事。”马良微笑着说。
    “要的要的!很快就回来。”我道。
    匆忙步出时我与走入营来的刘备撞了个满怀!
    “做什么去?”他问我。
    “去要点盐。”
    “哦?”刘备挑挑眉,“朕恰好带了盐来。”
    他从袖里摸出个小纸包递给我。
    “陛下真是……料事如神!”我喜出望外,接过就拆包。
    刘备坐在一旁看着。
    他一入内,原本坐着的马良便垂手立起;他坐下后,马良才依着他的招呼在下手坐好。
    我打开层层叠好的纸包,里面没有盐。
    刘备问:“怎样?够咸吗?”
    “咸……咸得发苦。”难耐的苦涩充斥整个口腔。
    “游尘你大胆!”刘备拍案怒斥!
    我身体一僵,无声跪落。
    这张纸里没有盐,纸上只写有两行蝇头小字:“军心懈怠,汲水艰难,江东坚守,计将安出?”—这是我的笔迹。
    是我新托问闲捎给诸葛亮的求助信。
    “鬼鬼祟祟,当朕是黄口小儿吗?游尘,你这才真叫欺君罔上、目无尊长!”看得出刘备真发怒了,被一个亲近之人欺瞒已很愤懑,而这事再牵扯上诸葛亮,更叫皇帝难以忍耐。他大声呵责:“真出息……真够能耐!把对付敌人的手段都用到了朕身上!堂堂奋威将军,竟是个探子!一个三流的探子!只知诸葛,不知有朕!”
    无法保持缄默,我申辩道,“不……不是的。”
    “陛下,游奋威也是为大局计……”
    “什么大局?”刘备厉声截住马良的话,“蔑视君上,结党营私,这是大局?游尘!”恶狠狠从牙缝挤出我的名,我等着他决定性的责罚,纵然这就罢免一切官职把我丢入囚车,也在意料之中。没想到,好一阵子后,刘备竟缓缓松开握拳的手,下令:“去!让越骑营沿岸旁林木茂盛之处多建二十营。朕看这天气还没热到头,汲水是大问题。”
    “遵命!”马良代兀自怔忪的我回答,把我拽起来。
    “陛下之意是?”刹那心内纠缠千头万绪,我将地理图本铺开在刘备面前,指着夷陵数百里岸线问,“您说再建二十营,那便是……结营共四十座?”手指擦过图本,感到火辣辣的疼痛,“绵延七百里?”陆逊一把火,熊熊燃烧的正是这蜿蜒长蛇般的七百里、四十营!
    “怎么,你要抗命?”刘备冷冷哼道。
    “陛下……”
    “你不肯就算了。朕不信找不到别人来做奋威将军。想要督管越骑、白耳的人,多过夏天的蚊子!”说着,刘备“啪”地打死了一只花脚蚊。
    “我……我肯……”我本该做个犯颜进谏的诤臣,把“请陛下三思”之类话翻来覆去说上数遍直至将自己真说入囚车,或者我还可以将七月将发生的大灾难绘声绘色说给刘备听,那同样会使我沦为阶下囚。做囚徒,也不失为一件轻快的事,至少有自我安慰的借口说我已尽力……可这种尽力对时局而言、对皇帝—这个我立志陪伴、守护的老人—而言,毫无意义。所以,我把诤臣的言语强行压下,做了另一个选择:
    “遵命就是。”
    刘备松了口气。
    “只是,臣有个请求。”
    “别忘了你还是戴罪之人!”刘备斥道。
    “死囚临刑前还有一顿饱饭吃嘛。”我苦笑起来,“臣请陛下派马侍中将连营图本送往蜀中……”
    “游尘!”刘备变了脸色!
    我没有住口:“……以征询丞相之意。陛下,”口气越发坚决,“这是臣此战最后的建言。万望陛下俯允!这件事后,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便是死了,也是……好的。”
    “冬青,你这说的什么话!”马良察觉到什么,不安道。
    “老实话。”我笑了笑。
    也许已无力扭转大局,可我至少能把手无缚鸡之力、明显不适合待在战火里的马良送出酷烈的沙场!
    “游尘在胁迫朕?”
    “臣在哀求陛下。”
    我迎着刘备锐利的责难的目光,有觉悟承担败仗与死亡后,我像脱去了□□的外壳,浑身清爽。瞪了我半晌,刘备转开脸,我听到他轻轻的、无奈的叹息。他拂袖而起,丢下话:“那就让季常走一趟吧。”皇帝没再理会我的道谢与礼节,头也不回地走出营。
    “这恐怕是陛下宽纵的底线。”马良提醒。
    “我明白。”我点点头,“我再不会、也没必要触犯陛下。季常。”掏出帕子递给他,指指他额头,那里已渗满汗珠。
    然后我稍微侧身画好了致命的连营,我画得很潦草,因为这实在是全然无益的图本,估计它送至成都时夷陵已陷入一片火海。绘图时虽然心境平和,手指却禁不住地哆嗦,好几次都需要用左手扶住右手手腕才能继续。我多想在信末写上几句“游尘”说给“诸葛亮”的话,而不是“游奋威”致意“诸葛丞相”的公文,这仅仅想想罢了。我所写唯一的题外话是:“无论怎样请留下季常,若有见教,务必另派他人传信。”写完后我立马用手掌压住它,飞快加盖印信,将信笺装入玄色套子,封之以红蜡,交给马良。
    “拜托您。”
    “放心。我今天就出发,会尽快给丞相看到。”他微笑着。
    “嗯……你,你……多保重。”
    “冬青也一样。”他举起手,手掌停在半空,失笑道,“哎,不是小姑娘,是游奋威了!”
    “还是个小姑娘。”我眨眨眼,牵住他手揉揉我头发。
    “真好。”他会心莞尔。
    “嗯……真好。”
    马良离开了,于我来说,是已做完最重要的事,可以暂时休息了。
    休息、等待。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