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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递给我一个玄色封套,封口粘有玄色鸟羽,标志着这是个十万火急的讯息,始发地是阆中,目的地是成都,完整清晰的红蜡印说明它从未被拆看过。每天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京城来的上书大体分三类,第一类直接对皇帝负责,除了刘备外的任何人都无权过问、检查,它们通常使用朱红的封套;第二类则递交给丞相或尚书台,由有司整理节略、予以施行,事态严重时,丞相或尚书令会亲自上报给皇帝裁度,这一类通行的封套颜色,是玄色;第三类是一些例行公文,包括地方上表彰的节妇孝女、推举的孝廉士人,或某时在某地发生了怎样的异闻祥瑞……相对而言,这类使用绿色封套的上书保密性最差、传递最为迟缓、数量也最庞大。我担当太子中庶子以来,接触最多的就是“绿套子”,每每拆看一眼便弃之不顾,有时也会揶揄:国家有限的资源便是用来传递这泛滥的鸡毛蒜皮的吗?而此时,手捧着难得一见的“黑套子”,我神色一凛,下意识去拆封……“停手!”诸葛亮急声制止。
“唔?”我疑惑不解。不是他要给我看的么?身为国之宰辅,他也有权查阅这份案牍,尽管封套写明了呈递对象:皇帝陛下。
“仔细落款。”诸葛亮提醒。
是工工整整的一行小隶:“阆中西乡营都督臣姜鹏”。我摇摇头,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阆中西乡营,是益德(张飞之字)统领的劲旅。”诸葛亮说。
“这我知道。”刘备建国后,与他出生入死、患难多年的张飞被授予了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的高位,封西乡侯。在为关羽复仇的事上,张飞的态度表现得最激烈,估计刘备在东征之议尚未定论时,便私下与张飞达成了出兵的一致意见,阆中营万余人,将被指派为东征军主力。“阆中营之事,一向不是由张将军亲自给陛下上奏的吗?就连送仨瓜两枣来尝鲜这种小事,张将军也很爱使用直达天听的朱红特权哩。”我微笑道,微笑时,心内倏忽闪过一丝阴霾。
诸葛亮帮我捕捉、定格住这丝阴霾,他面色凝重,颔首道:“没错。益德有很孩子气的一面,他与陛下的交流往来,从来不假他人之手。而这封上书、这个落款,”他低声道,“真够……意外的,意外得甚至……不祥。”
我惊住了,刹时记起现代人应有的一些历史常识。这样快吗?这就降临了吗?诸葛亮静静的目光渗着哀痛,他缓慢地做出判断:“恐怕这里面装的,乃是益德亡故的噩耗。”
“看看吧?”我刚要剥除缄封的红蜡,诸葛亮已手快地把上书收回,口吻很严峻:“不,不行。”
“为什么?你在担心那里面写的果真是死亡吗?”是吗?他害怕一旦拆开,便会滚出孤零零的一颗头颅或者歪出来一个没头的身躯?害怕一旦拆开,浓烈的血气便会弥漫得满屋子都是?
“不。”诸葛亮否定了我的猜测,他在玄色封套外多加了一个套子,以保证它的完好与整洁,一面道,“承陛下三顾之恩,我从投身戎马乱世开始,便再不畏惧死亡。只是有时,特别的死亡消息必须由特别的人来开启,其余的人,没有一个有权越俎代庖,这个消息……”他扬扬上书,“就必须由陛下亲启。冬青,我能料知益德之死,也能料知之前陛下在内廷对你有怎样的期许……”
“是吗?”
“是的。阆中营上书是今早到的,我没有立即带去朝上,只因为怕这封书表令局面更为混乱动荡;不过,我无权亦不可能藏匿它,益德之死,”—这男人竟这般相信自身的推测,以至虽然不曾亲见表章,却已经把赫赫伟烈的张飞将军视为九泉下的亡灵,“不啻于雪上加霜。可惜孝直也病逝了,再没人能劝阻陛下东征,就连劝陛下放弃亲征的念头,也不可能,我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还跪下反对?!”我脱口道,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子龙跪下了。”他淡淡道,“无论何时都不该令子龙孤立无援,不该令他感到……绝望。”
“你、你还真是……”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
“游奋威,还没到你给我下断语之时。”他口气稍有一点戏谑,我却能听出戏谑后面深深埋藏的忧伤与不安。没人能想到,他在用尽全部的智慧与气力默默承担即将发生的大战役,试图做得更好、更完美……自以为能了解他的人,或许都是妄自尊大、妄自多情,因为海水是无法用小斗来蠡测的,同样拼尽全力的我,其实也只浮游在他生命的最外层。诸葛亮接着说:“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做,你可猜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忽然泛上的泪水,道:“是要我把阆中上书交到陛下手里吗?”
“我再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他说。
“好残酷……为什么你不自己去?你为什么不去直面陛下的锥心之痛、冲天之怒?为什么把最残酷的事情推给我?!”
“因为我……我,”他少有地吞吞吐吐,“我……做不到。陛下在我面前从来都不能完全放松,我也就无法真正安慰于他,反而可能……适得其反。拜托了。”他握住我的肩。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他的痛苦。
他是这样痛苦,以至令我觉得我全部的为难都轻飘飘不值一钱,而我全部的力量都可以贡献出来以稍许减轻他肩上、心头的重担。
“丞相。”呼出来,才发现我声音沙哑。
“嗯。”
然后我紧紧抱住他,紧到想把我身躯嵌入他身体里,这一刻我不再顾忌他会否推开我以及他若推开我我是否大失颜面,我抱住他,我颤抖得很厉害,在炎热的五月我每一根手指都像刚从冰水里打捞上来的棍子鱼;我能察觉他在瞬间的诧异、僵着后徐徐松弛,他发出轻细如私语的叹息,抬起手徐徐抚摩我的头发,道:“游奋威……”他唤出这三个字,与赵云这么称呼我时,况味迥然。
“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我喃喃。
“嗯,没事的。”他笑着。
他又笑着说:“作为回报我会帮你做好另一件事。”
“唔……什么?”
“帮你劝说子龙顺应陛下的主张。”
诸葛亮扶住我的脸,他掌心有我想象不到的温暖。我放开他,握了握他手道:“好,一言为定。”我与他并肩走出时就像、也仅仅像一对言谈甚欢的同僚,而在灿灿阳光的屋外,阿棉呼哨着招呼雄鹰时而盘旋、时而冲俯。她拥有我有过的年轻与欢乐,我明白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种纯真之美实在魅力非凡。我把脚步放缓,忍不住问:“阿棉也到婚嫁年纪了吧?”
“莫非真要与你家费祎结亲?”诸葛亮笑了。
“咳,费祎很有主见。”
“阿棉的婚事,舜英留意很久了。”诸葛亮换回正经口吻,“听说阿棉自己尚无意中人……也许,”他笑了笑,“是早有意中人,这才一味推搪。这件事,舜英大包大揽了。”
“哦……”目光与阿棉快活的眸瞬忽然一接,我忙不迭地避开。长年服侍在他身边,少女择偶的眼光,岂能不挑剔。希望阿棉只是挑剔,而非面向某一个人的……“执拗”。我晃晃头,够了!没时间被儿女之私纠缠困扰,袖里揣的阆中上奏比炉火更烫手。这簇火苗一旦落入干燥的树林—刘备手里,铺天盖地的大火立时熊熊燃烧!
像诸葛亮一样,刘备一见封套的落款,便失声惊道:“益德出事了!”他抖抖瑟瑟好一阵子竟无法顺利拆封,便把上书丢给我。我将书奏压在几案上,用一把银柄的裁纸刀把噩耗挑了出来。我遵从皇帝的旨意将简短的上书清楚缓慢地念给他听,说的是西乡营张达、范强二人因为被张飞当众鞭挞,怀恨在心,趁着夜里张飞酩酊大醉,潜入中军刺杀了他,割下首级投奔东吴。诵读时我始终没敢看刘备的面色,读罢便将奏报轻轻放回,刹那间,衰老的皇帝像逮住毕生仇敌般捏住我手,力道之大,使我骨骼发出“咯”的一声!“该杀!那该死的貉子……孙权!孙权!怎能放过!”刘备血红了双眼,“朕要踏平江东,否则……誓不归来!冬青!”他厉声唤我。
“是。”我小心翼翼扶住他,怀疑一放手,老人便会瘫倒在地。
“冬青会随孤同往吧?”
“臣一身一命,愿为陛下前驱。”
“很好……”他颤栗着又问,“孔明与子龙呢?”
“诸葛丞相与赵将军也与臣一样,陛下但有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坚定地道。
我们,不该使真正的伙伴孤单,一时一刻的孤单,也不要有,为此哪怕携手蹈行致死的歧路。熟知来事越发令哀烈之气在胸口激荡,一时我声音也含了悲哽的情调。
“传旨吧。七月初一,挥师伐吴。”
“是。”
短短一个多月,军械、士卒、马匹、粮秣、车驾、官属奇迹般汇整完备,连道路险峻处都特别做了新的维护整修。我极少有机会与诸葛亮说上话,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他都同样行色匆匆,严重的黑眼圈显示出睡眠之极度匮乏,连点头示意的礼节也省了。每个瞬间我都认为他可能会站着睡着,然后倒下,再起不来……然而这几十天他不但像标枪般挺直,并且一直保持惊人的高效。至于我,我所肩负的要简单纯粹得多。因为赵云被安排留守江州,我暂时接管了越骑营与多年来都由赵云亲自督部的刘备的直属护卫:白耳。数量控制在五百人的白耳军是整个王国最忠贞、勇猛的卫士,也许大规模作战的战斗力不如黄忠将军麾下的推锋营,可论到近身肉搏、护主安危的能力,则当之无愧为蜀汉执牛耳者。白耳士卒人人都怀有强烈的荣誉感与牺牲精神,因此也分外骄傲。即便赵云将军一连半个月日日亲自领我督管军队,也只能做到使他们不公然反抗我的军令,而无法令这些强悍的军人打心眼里接受我为指挥官。甚至某一次,我架鹰前往时—诸葛亮在刘备正式颁发出征令后便把他驯养的叫“问闲”的鹰寄养在我这里,名义上是没空照料它,实则无疑有另一层用意,我想他会在恰当时候告诉我—营内竟有人放出冷箭!若非问闲生性机警,我怕是只能做一顿鹰肉火锅来回报诸葛亮了。
“他们都是百死一生的战士,厌恶一切纨绔做派、轻浮之举,你要千万在意。”赵云一脸肃穆,“若要他们行走千里,你便要行一千二百里;若要他们担负千斤,你便要担负一千二百斤;跑得更快,战得更英勇……除此之外,再没第二个法子能帮助你赢得白耳的尊重与信服。”
“将军便是这样过来的吧?”我问。
“是,我便是这样过来的。”他回答。
我也将这样一步步走过,背着弓、提着枪,走在路上,加入了史书中必败的战役:东征伐吴。我听见金鼓振聋发聩,车辚辚、马萧萧。数万军士整装待发,默默矗立的成都在我们身后投下了巨大阴影。送行的诸葛亮厕身于阴影最深处,做好全面准备工作的他本该松一口气,可看上去他恭谦而忧虑。兵士擂响战鼓,高举戈矛,人人高喊:“陛下万岁!陛下必胜!”喧嚣里,戎装的刘备露出连日来少有的笑颜。回应完军队的热情后,他转向诸葛亮,扬起马鞭:
“有劳丞相。”
“陛下保重。”诸葛亮深深施礼。
我发现诸葛亮鞋子上的丝带松散了。这无关紧要,却让我看着特别扎眼。我屡屡想提醒他将它系好,又屡屡没有开口,显然在这恢弘的场面里,这个提醒很不合时宜。
“别担心。”刘备举鞭拍拍对方的肩,“你知道朕更爱听什么话。”
国之丞相微微笑道:“陛下尽管放心。”
刘备放声大笑,催马启程。
翻身上马后我又想说:“丞相你的鞋……”我又一次把话咽下去。随军纵马数十步,再回首他还立在原处。他还没发现丝带松了,他回去时一定会踩了它。这想法就像在我心里扎了根刺,我不能带着一根刺去经历一场积年之战。想到这,我掉转马头奔回。不容他问我为什么,我跳下马,利索地单膝着地,掀起那庄重的袍服下摆,给他系好鞋带,系了个别致的蜻蜓结。我满意地拍拍手,重新上马;此时诸葛亮拉住我骏马的缰绳,疲倦、有点无奈地笑道:“多联系。”
“嗯。”
“去吧。”
“丞相……”
“什么?”
“丞相听说过一个叫、叫……‘陆逊’的吗?”
“没有。”他问,“怎么?”
“没怎么。走了。”
我打马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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