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三国:情人》15.第六章 焚身以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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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但未能辞去过高的军衔,局面还进一步向最叫我尴尬失措的方向疾驰而去,无法挽回。我眼睁睁看着朝议时赵云与刘备发生了严重冲突,弘雅、温和的将军从未这么坚定地反对君主决策,在刘备声称要结集大军、征讨孙权之时。“国贼是曹丕,不是孙权。陛下若是旌旗北指,讨伐贼子,伸张公义于天下,四海忠勇之士,都会踊跃发奋,以为臂助;陛下却舍弃大义、趋于小利,这是臣万万无法理解的。何况,战争一旦发动,便不能轻易停止,怕只怕陛下将要把国家引向不正当的路途!”面对赵云高声的驳难,刘备紧握御座,手指止不住颤抖……那双手,该是冰一样冷、冰一样硬的吧。我慌忙移开目光,深埋头颅,心里反反复复只一句话:“别说、别再说了……子龙将军,请住口吧!住口!”
    “不正当的路途?”刘备咬牙道,“子龙这么认为?”
    “臣请陛下三思而后行!”赵云没有让步。
    “子龙是说,朕无能引导国家?”
    “社稷初建,百姓仰望,陛下一意孤行,奈苍生何?”赵云跪下了。
    我暗自叹了声“糟”……果然,刘备双手一撑,长身而起!十二串象征天子之尊的玉珠在冠冕上颤动,它们多多少少遮挡住皇帝阴沉的面色。“好大胆!”他忽然召唤,“执金吾—!”两名武士应声而上,手执两端涂金的铜棒。一时间,朝臣人人噤若寒蝉。
    “陛下。”诸葛亮先我一步闪身而出,我轻轻放下紧张的双肩。
    “丞相要为子龙求情?”刘备仍然称呼赵将军之字,所幸事情还没有到不能斡旋的地步。
    “臣请与赵将军同罪。”诸葛亮这么说。
    刘备怔了怔,哈哈大笑!笑声像手掌直接握住我肝胆捏揉。这个男人的大笑多少次使我感到安全、温暖、轻快,如今却是……完全陌生的了,只叫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去他视野以外。
    “丞相也反对朕用兵江东?”刘备问。
    诸葛亮跪着说:“至少陛下不必御驾亲征。”
    “意思是朕没有统军作战之才?”刘备目光炯炯。
    “臣……不敢。”
    “好!成全你与子龙一同领罪!”刘备把面孔转向我,“冬青!”
    我喉咙一哽,挪出班位:“……是。”
    “没记错的话,《蜀科》的修订,冬青也参与了吧。”他冷冷哼道,“说说,诸葛丞相与赵翊军该当何罪。”
    第一反应是像诸葛亮一样跪落。不过,此时屈膝不啻于否定、挑战乃至抵抗,沉默而致命。我用尽气力保证身体的僵直,没有作声。直到刘备像那天深夜般用鼻音催促,我才一字字回答:
    “犯上之罪。”
    “这样厉害?”刘备挑挑眉。
    答出个“是”字时,赵云抬头瞥了瞥我,这一眼几乎使我支撑不下去,好在刘备及时的发话使我不必再直面恩师的责难,有更紧迫的事要面对—刘备说:“好吧,就照犯上之罪来惩办。”随后他拂袖而去,转入后宫。
    殿上一片死寂,用不着查核律令便知“犯上”是多么要命、真正能要人命的罪名,卫士们面面相觑,面对一位首辅、一位名将,首次不知该怎样执行皇帝的旨意。我踟躇着,身体大半部分都麻木了,刚转转脚踝,便感到衣裙被压住。我低头,诸葛亮移开手肘释放了我的裙边,轻声道:“还不追进去?”
    “啊……?哦,是!”我回过神,大声对卫士说:“你们谁都不许轻举妄动!”急匆匆奔向殿后。
    “啪”的一声,刘备折断了刘禅投壶用的羽箭。“不务正业!整日玩这种小把戏,能做什么大事!”他怒冲冲责骂太子,事实上刘备年轻时很喜欢声色犬马,只是家境贫苦,难以享用。
    刘禅战战兢兢道:“游先生说,投壶虽是小技,可……”
    “不要提她!”皇帝厉声这么说时,恰巧见到我,转而有意操起了君主杀伐决断的口吻,“未经宣召,擅闯后宫,游尘也给自己定个罪名吧!”
    “臣该死。”我赔笑道。内庭温暖的熏香使我微微放松,一旁刘禅悄悄传递的快乐眼神也令我感到安全:做家长的没道理当着孩子的面杀了他老师哩。“可陛下绝不忍心一日之内,处死三位忠良吧?”一边说,我一边拦住宫女,从她手里接过香茶,亲自奉到刘备跟前。
    “三个还不至于,一个却不算多。”皇帝哼道。
    “杀戮是一回事,用茶是另一回事,您便要杀了我,也犯不着拒绝这上等的清茶。天怪热的。”我笑着把杯盏又一送,这次刘备板着脸接过了,我转身,与刘禅同时做了个“OK”的手势—“OK”啦、“V”啦,种种现代流行手语,我都教给了刘禅,他很乐于分享这一类“小秘密”。
    “杀你做什么?你总算没有明目张胆地与他俩沆瀣一气。”数口凉茶落肚,刘备对我的态度稍有好转,只是还没有放下对诸葛亮与赵云的怨愤,“朕知道你来做什么。不像话!子龙也是,孔明也是……子龙倒还罢了,连孔明也……哎,冬青你说呢?”
    “是……是,太不像话。”我唯唯诺诺。
    “口是心非。”刘备徐徐出了口长气,把折断的羽箭往我手里一塞,“箭头这一段,是孔明;箭尾这一段,是子龙。你不是鼓励阿斗多练练投壶吗?正好你也显显本事,两支一起投,投中的,朕便宽宥了他。”说罢他指指漆壶,招呼刘禅,“去,给你游先生放去十步开外。”
    “不敢劳动太子。”抢先止住刘禅,“我来、我来。”我把两截箭攒在手里,上前抱了壶,大大跨出十步,再回头去看刘备所在的位置,要从那地方投箭入壶,纵然一支支分别丢掷也很勉强……看看箭头、又看看箭尾,除非我愿意在动手前便放弃其中之一。我为难地撇撇嘴,目光不期与刘备狭促的眸瞬一撞!真过分,所以说刘备有时候也是坏人。我咳嗽一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羽箭的两段对准壶口一塞!
    “喏。都在里面了!”我举起壶叫道。
    “顽劣至此!”刘备喝道。
    阿斗扑哧扑哧地笑了。
    “陛下,”我返身走回,单腿着地扶住刘备的膝盖,“这壶,正像陛下的器量。陛下德载万物,怎会容不下这区区两人?何况,诸葛丞相与赵将军的忠贞,天日可表……”
    “忠贞?”刘备嗤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忠贞之臣,怎么会当众激烈反对君王的主张,胁迫朕躬!冬青,”他表情越发肃穆,稳稳按住我的手,“这壶,也是朕的‘决定’。东征之事,纵然千难万险,朕亦立誓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子龙以为朕是被云长亡命的仇恨所蒙蔽了,他小瞧我了……冬青你记住,他二人必须在壶里、在这个‘决定’之内!任何散落在外的……都是朕势必清除的荆棘!你记住。”
    手被捏得生疼。
    刘备紧紧盯着我,我被他的目光震慑:黑色的、执拗而充斥着……悲剧意味。这是一场大悲剧的序幕,我已清楚了解,在刘备心里,他把这视为人生最后一件一定要去做的事,没人有力量、有权力加以阻止;而我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将一败涂地,遥远的江河,将被蜀中子弟的血染做红色,红色的水停止流淌,因为水里塞满了蜀中子弟的尸身。
    唇被自己啮出腥气。
    “冬青,去吧!你知道该做什么。”皇帝拍拍我的肩。
    我点点头:“是。臣定能使丞相与赵将军……回心转意。”
    承诺之时我已可想而知这是怎样艰难的一件事,我较轻快的步子一出内廷、一入正殿便沉重起来。他两个还跪在原地,众人还像我初离开时一样手足无措。“散了、散了吧。”我这样说,简直像在有气没力地驱散一群无良看客。我弯腰去扶赵云时他把胳臂从我手掌滑出,淡淡问:“游奋威有何见教?”居然用这么陌生、陌生到令我只想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尖叫的称呼—“游奋威”来招呼我!我把尖叫在喉管里压成一声扁扁的苦笑,转面诸葛亮:“丞相,您给评评理,没有赵将军这么欺负人的。”
    诸葛亮一面轻轻拍去裙上的灰土,一面笑了笑:“陛下有怎样的责罚?”
    “没有。”我摇摇头。
    “游……”
    “不许再说‘游奋威’!”我决然截断赵云的话头,态度之粗鲁使诸葛亮哑然失笑,而赵云也怔了怔。
    “无法接受这称呼,欺负一次倒还罢了,您……”我揉着脸,方才赔笑太多,面部神经过于紧张。
    “冬青。”是赵云稳定、温和的声音,说话时他握住我肩膀,“你要好好劝劝陛下,东征实属无益之举。”
    “唔……知、知道了。”我含含糊糊道,一边想:我可能完全没法劝动赵云改变主意、支持刘备,甚至连开口相劝的胆气都没有,他只要平淡地换上另一个称呼,我便彻彻底底地败了。相比而言……目光悄悄挪到诸葛亮身上:这个人,倒还有周旋的余地。
    “冬青去亮家里坐坐吧?”诸葛亮适时说出我求之不得的话,同时劝慰赵云说,“子龙不必担心,我会与冬青好好谈谈。”
    得到这句许诺,赵云面色才稍显缓和,他与我们一同走出朝堂,同了一阵路,彬彬有礼地拱手告辞;待只剩诸葛亮与我并肩而行时,我心内油然生出一股子落寞:入蜀六年了,六年!我竟从未去过诸葛亮在成都的家,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六年来与黄夫人打过的几次照面,不是官邸里,便是在我的斗室,还说什么亲人、恩人……爱人?
    “费祎最近怎样?”唠闲话的诸葛亮问及我从兵灾里救出的少年。
    “挺好的。”我有点心不在焉。
    “听说你亲自教导于他?”
    “嗯,他很聪明。”
    “要我帮忙提点提点么?既然聪明,就不要荒废了。”
    “哼……好像我教出来的便是蠢材?够胆的话,你把这话当陛下与太子的面说说。”
    他失笑了:“小家子气。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游奋威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字写得好,枪使得好,人缘更好,最好的则是这桃之夭夭的样貌—这可是庙堂上群臣的公议。”
    “你……”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我索性转换话题,“你家阿棉呢?她怎样?”活像家长会上两个做爹妈的在询问对方孩子的成绩。
    诸葛亮停下脚步。
    他说:“到了。”原来诸葛家距离皇城这样近。
    他又说:“她也很好。”一边把门推开。
    门庭开启时,院子里一名少女把盼望的眸光急速投来。看上去她有十五六岁,肤色柔白、吹弹可破,发上斜插一支镶银梅花吐蕊簪,穿着翠生生的衣裙,腰间绾着个时下流行的同心结,结上别出心裁地缀了一小串红豆。少女肩上架着一只成年老鹰,见到诸葛亮进门,她停止了给它喂食,喜悦、又多少有些羞赧地快步迎上;黑鹰也清鸣一声,扑腾双翅,迎接主人归来。这一幅画面—真美好得像画卷一般,重新勾起我的落寞,落寞之外,还有点……酸溜溜的。
    “这……?”
    “这便是阿棉。”诸葛亮肯定了我的猜测。
    “长这么大了。”
    “阿棉相当伶俐!尤其能做一手荆州菜,舜英说,她能做出隆中的味道。”诸葛亮说话时,阿棉顺从地低着头,手指插在鹰羽里轻轻抓揉,这凶猛的巨禽,面对她竟温柔得猫儿一般。
    “驯鹰也是她天生的本事……”
    “叫什么?”我故意截断诸葛亮的话。
    “嗯?”
    “这头鹰,没有名字吗?”
    “叫‘问闲’。”阿棉柔柔地回答,“‘问题’的‘问’,‘闲散’的‘闲’。”
    “问‘咸’……还问‘甜’呢!”我哼道。
    诸葛亮忍住笑说:“驯鹰很有技巧,我学了两招,你也瞧瞧?”他一伸胳臂,阿棉会意,取来长长的一条麻布,扶住他前臂把它一圈圈缠在他腕部以防驯放时被猛禽抓伤……多么娴熟的举动与配合!我突然把麻布一扯!诸葛亮猝不及防,被我扯得我与他之间,面孔逼上面孔。“丞相大人,”我切齿道,“国事紧迫,我不是为了看你飞鹰走狗才来你家的。”
    “我正有另一件东西要给你看。”诸葛亮敛去笑意,“放开手,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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