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常?这门与我关联的好亲,红绳的另一头,系在马良手腕上?我像被狠狠击了一闷棍般神思混沌,指尖颤栗着僵死的冷硬,面前男子的五官也模糊起来。对方是马良的话,这不是多么不能想象的事,然而这件事……岂能由你操办?由你喜滋滋地牵线搭桥,下聘问名?!心里翻腾的千般滋味使我呆若木鸡,片刻后,我分明听到一个轻轻飘飘、依稀含了笑意的声音,从我唇里冒出来:
“军师将军真是有心人。是马掾请您来说的?”
“季常与我情同手足,他心之所想,我怎能不知?”
“莫非马掾对此一无所知?您打算也给他个……惊喜?”
“那倒不是。我已问过季常。”
“哦……这样。马掾有个儿子叫……?”
“马秉。十四岁了,性情像季常一样和善。他并不反对这门婚事。”
“哗!连这个也问过了。人道诸葛孔明心思缜密,果然不假。”我捏紧帛书起身,笑了笑道,“我会给马掾一个答复,到时还要多多烦劳军师将军……您可不要推辞。”
“那孝直之事……?”
“有劳军师将军像写聘书一样,撰写好信笺,冬青不才,到时照样誊抄一份,寄去汉中便是。”说罢,我推门而出:既不等诸葛亮道谢,也没有向杨洪告辞。我像微渺的一颗萤虫浮动在烈日灼烧的玄武街上,想回家,却恍恍惚惚不知家在哪里;是了,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办,比回家一头扎入床上更紧要。我拖着沉甸甸生铁的步子,勉强集中精神想:此时,左将军掾马良……在哪里?
我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意识到马良其实也在官邸,不出意外的话,他所在处,距离诸葛亮置身的正厅仅仅百步之遥。还有力气转回该死的左将军府吗?我揉揉小腿,这时却听到有人喊“冬青”。刹时恍若重新回到九年前、在越骑营被赵云将军用枪指住时,正是他边跑边喊“冬青”,使我浑然放松惊惧之心。他真……挺笨的。
马良满头是汗地向我跑来。
“别急啦!我又不会逃掉。”我向他说。
“军师将军说……说你是……是……”他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是气冲冲离开的。”
“听他胡扯。我明明是笑眯眯离开的。”我指指自己的眼睛,“瞧!难道不是笑眯眯的吗?”
“有哭泣过的痕迹。”
他这话使我吃了一惊,手掌揉揉眼睛,果然感觉轻微的潮意。
“这……我不是故意的。”我口不择言。
“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样的困扰,啊……不,”马良声音渐低,“其实,应该能想到的,冬青,我……”
“别说对不起。”我截断他的话,“这三个字,应该由我说给你听。”我慢慢道:“对不起。”—这便是对婚聘的回答。
马良怔了怔,忽然说:“冬青已不年轻了。”
估计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说最残酷的一句话。
我点点头:“我知道。”
“真要一辈子着男装?”马良微微提高声调,“四年来,冬青没有担任一官半职,你……你是完全自由的!”
“我不是。”
“她不是。”
—异口同声的两句话。
诸葛亮轻盈的脚步使我根本没意识到他已站在我身后。
“需要送别季休,因之晚来一步。”他简单解释。
“你根本不该来。”我说。
“唔……是了,也许真不该来。”他点点头,迎着马良疑惑的目光道,“她,不是自由的,唯一令她自由的办法便是你。”这句话连我也无法听懂。“冬青一旦出嫁,便能堂而皇之拒绝一切庙堂之责,相信她若做季常新妇,季常会给她完整的自由。倘若没有这一场婚姻,或者仅仅婚配得不够及时……”他神色转为凝重,对我说,“游尘难免走上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
“我不很明白……”
“真以为自己是闲云野鹤的布衣吗?”
我略微一怔,摇摇头。被刘禅鞍前马后“先生”、“先生”地叫唤了这几年,实在不必矫情地装出清高逸尘之姿。“为什么主公不把公子交给你来管教?”我终于问道,“因为你太忙了?”
“管教世子,是最紧要的事,无论多么繁忙,都不能推托。主公把这个担子放到你肩上,只因……”他舒出一口气,眸子里闪耀着清亮的光,他抬起手当着马良的面轻轻拍拍我的脸,全不顾前一刻他还在为后者向我提亲,用留恋的声音慢慢道,“冬青,你是怎样干净、明亮……做君王的应该像你这样,而不必效法于我。”不及我做出任何反应:询问或感慨、挽留或恼怒,诸葛亮移开手,望向马良,“无论多么艰苦,据我估计,汉中之战,一年内便会以主公的完胜而结束。那时主公势必封赏群臣,随着世子地位的正式确定,冬青也会被重新起用,她的官衔,十有八九在季常之上。那时候,季常这份聘书,”他指指我手里已被捏得汗津津、皱巴巴的帛纸,“可就怎么也下不了了。不止如此,冬青想要接受任何一门婚聘,都必须先得主公首肯。”
是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现在不嫁,以后想嫁也嫁不出去”吗?正是这个意思了。听似危言耸听,实则句句落在实处。我……想嫁吗?我绷住唇角,眸光在诸葛亮与马良身上来回扫了几个回合。我二十八岁了,我每一年都在计算流逝的岁月,着急于为什么还没有做到一心一意想做的事,我没有特别的奢望,可当所“希望”的“对象”是那个人—千古一相的诸葛亮时,每个少女都怀有的普通的梦,瞬时便成为可笑的“幻想”。能责怪他为什么不在聘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吗?“我愿意的,做妾也愿意的!做妾也可以!”我会腆颜向他喊出这句话吗?就算我脸皮够厚,厚到能当面这么要求,可它是否厚到足以承担他微笑的拒绝?“对不起。侧室……亦不能够。”我能安之若素地直面他这句话吗?我摸摸脸,失笑了。我没有信心:既没有信心他会接纳我做妾,也没有信心在被他拒绝后仍能与之心无芥蒂地相处,甚至我没信心真能安安静静做他的妾。毕竟,这许多年,我不是为了做某人的小老婆才这么努力的!
指甲抠了抠指节上的薄茧,我又一次对马良说:“对不起。”
然后我对诸葛亮说:“谢谢你。”
“嗯?”
“谢你没有在这上面写上‘诸葛亮’三个字,”我扬扬聘书,“否则我很可能会走错这一步。”
然后我推开他们,向着来时路快步走去。其时清风徐徐,暮色将至,成都在大半天的曝晒后缓缓松了口气,四处显出轻悦的阴凉。在太学石阶上找到埋头逗蛐蛐儿咬架的刘禅,我大力拽起他道:“默书去!”—“你若做不成个好皇帝,看我怎么收拾你。”心下不禁恨恨。
事实不断验证了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占有汉中后刘备进位汉中王,策命刘禅为王太子,诸葛亮、马良都官居原位,我则被超拔为太子中庶子,秩六百石,依后世的官阶算来,是五品;身为掾吏的马良秩比四百石,为第七品。之后欢乐与痛苦都照史书上叙述的一样发生,刘备集团里的文武百官尚未从大胜的陶醉里完全清醒,便收到关羽身死、荆州沦亡的噩耗;时隔多年,当然没人会认为这与我坚持留下马良有什么关联;这个消息使刘备言则流泪,忧心忡忡的刘禅拉了我一道陪在他父亲身旁,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刘备已是个老人。夜里他拒绝侍女的服侍,我便在王榻边安排下一张小床,上半夜阿斗当值,下半夜则换上我。我在夜深人寂时听到刘备翻来覆去的声响,他咳嗽、叹息、垂泣……终于呼唤我道:“冬青……”
“主公。”我没有像很多人那样改口叫他“大王”。
“荆州……失去了。”他说。
我没有说话。
“还能夺回来吗?”
我以为这句话也用不着我答复,不料刘备静候片刻,用鼻音又问了一句“嗯?”
“……”我能说那一片沃土就像断掉的胳臂已无法重生吗?怎能在老人受伤的心口撒一把盐呢。于是我说:“可以的。”
“冬青要帮孤。”
“……是。”
“你真会帮孤?”
“是……”
“总担心孔明会劝阻。冬青,倘使孔明与孤见的不一,你会怎么做?”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这个沙哑的语音有如魔咒使我心魂一紧,像被强悍的手指用力扼住了……我道:“尘……唯主公马首是瞻。”
“……”他重复着这个音问,“哪个‘’?是冬青的名,还是为人臣子之‘臣’?”
“都是一样的。”我匍匐着说。
这是第一次,刘备使我感到这么巨大的压迫感。
“冬青会帮孤去说服孔明吧?”
“……是。”
我等待着君主下一个命令,等到的是起伏的鼾声。尽管第二天刘备没有旧话重提,可我能清晰感到他已把仇恨的种子种入他与我的魂魄,要我与他一起浇灌它,培植它的成长、成熟与掉落。我没有把夜里的话告诉包括诸葛亮在内的任何人,是以在后来或好或坏的新讯息:曹操亡故、曹丕代汉……传来,蜀中也做出迅速回应之后,刘备由汉中王进阶为皇帝,举国欢腾、普天同庆,诸葛亮也由杂牌的军师将军一举被任命为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后,人人都认为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都认为往日的仇恨将被重新收拾、估量,而我知道,人人都错了。
复仇,是皇帝刘备要做的第一件大事。
叫我诧异的是从筹备称帝直至登基、犒奖群臣这整整五个月,刘备竟能把这件事压在心底没向外透露一个字,他真叫人觉得他把荆州、关羽……都忘怀了。事实上希望他遗忘这次惨败的人比希望他记得它的人多得多,人们愿意视“称帝”为“功德圆满”,接下来就该享受春风和煦、巴蜀繁茂了:很多人这么想。仰望刘备一步步登上武担之南的祭天台,从礼官手里接过皇帝印绶,我在这阳春时节,感到莫可名状的忧惧。心念一闪,我远远望向诸葛亮,刻意的修饰令他面如冠玉,他小心地掩饰住脸上多日操劳的疲倦,显然,有股激昂的兴奋支持着他。诸葛亮恭敬而放松地站着,我很想对他说还没到放松的时候,可此时说出这种话,岂不太残酷了?我勉强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一一掠过济济同僚:张飞、马超、黄忠、赵云……呵!赵将军!赵云正好也望见了我,他严肃无声地笑了笑,我刚要回礼,不提防有人拽拽我衣袖。
是刘禅。
他小声道:“父王已拟好游先生的授任旨意。”
“是吗?”我应付道。
“唔,迁奋威将军。”
果然是武职,品阶上亦有所提升。用这个办法暗喻战事即将开始吗?是单纯要求我在决策上的支持,还是也寄望我披坚执锐,蹈死赴生?我蹙紧眉,这个小动作令刘禅发出认同的轻叹。
“这一来,我便不能时时受益于先生的教诲。”他误解了我的忧虑。
“我再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我说。
“先生……”
“赵将军呢?”我忽然想到,“他的军职是……?”
“赵叔仍为翊军将军。”刘禅嘀咕,“父王说赵叔军功不著……”
“是他把赵将军放在一个难立军功的位置上的!”我脱口抱怨。
刘禅咳嗽了一声。
“不许告密!”我哼道。
“先生能劝劝父王吗?”
“没法劝。”我摇摇头,“所以我也只好推辞奋威之职。”想必刘备是以绝对权威压制了军方意见,才把无甚军功的我推上常设将军位。尽管品阶仿佛,杂号的“翊军”毕竟逊色于正牌“奋威”;赵云的军衔,怎能逊色于他不入流的弟子—我呢?我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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