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你怎么变黑一点。”我道,“男孩子不该长这么白。何况你这么白,会叫我很自卑,那还怎么做你先生哩?”
“咕嘟”一声……刘备不慎囫囵吞下颗葡萄。
就这样,我的生命始料未及地与刘阿斗紧紧关联,好像两束原本相距千里的丝线被织入同一匹锦里,纵横交错、缕缕纠缠,无论脱漏多细微的一处,都可能损坏织绣之美。与未来皇帝亲密接触的同时,我奇妙地获得了一个旁观而非参与乱世的位置。我有权完全凭兴趣学习或拒绝公元3世纪治政的方方面面,只需要随口说一句“我认为这是公子应该知道的”或“我认为公子暂时还不必考虑这些”。有了阿斗这么个半大不小的拖累,四年后—时间真像流水般淡淡眷眷而过,汉中之战刘备也谢绝我的介入,尽管我内心很渴望看到年过半百的黄忠将军怎样在定军山大放异彩,一日手刃百人,趁着敌将夏侯渊率众修理防御工事鹿角时,鼓噪直上,一举砍下他的首级!因为伴随着辉煌的功业,浓烈的血气于我来说,已不是洪水猛兽般可怕;不过……再看看铆足力拉开强弓的刘禅,我想:忍了罢!这孩子比夏侯渊的脑袋多少可爱一些。何况,刘备发话,游尘若坚持参战,便去做战争智囊法正的贴身护卫,他不怀好意、故作大度道:“冬青很乐于接受这样的升赏吧?官复原职,仍为偏将军如何?”“不、不用。多……劳您……费心。”我用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跑回来便命令阿斗多做五十个俯卧撑!刘禅把嘴巴张成个“O”,很快“哦”了声,乖乖往地下一趴。
“一、二、三……十五、十六……二十三、二十四……”我用柳条拍拍他的背,“好啦,不用歇歇吗?”
“先生让我歇,我便好好歇着。”他一骨碌翻身坐起。
“喂,为什么这么听话?”我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
“先生莫非不乐于有个听话的学生?”他反问。
我抓抓头:“那倒不是,只是你这样子好像……”眯起眼吐出个成语,“别有用心!”
“我只想做先生的好弟子,”他大人气十足地叹道,“先生不信?”
“不信。”我啐道,“你在许慈、孟光两位经学博士面前,何曾持过弟子之礼?”
“他们怎能与游先生相提并论?”他嘿嘿笑道,“不过,先生若要我对他们恭敬,我恭敬些就是。”
“你……”我举手投降,“好吧,败给你了。直说吧,你到底想怎样?每天一打冰糖葫芦?”
“吃多甜食不但会坏牙,还会长胖。先生虽然希望我黑一点,却绝不会想要我又黑又胖吧?”他腻上来,一头扎在我膝盖上,把脸在我腿上一阵乱揉,“……我爱游先生。”
“……”大脑随之死机。片刻后我强行重启,身体里发出破旧主机般的轰鸣。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爱的表白”:赤果果……哦不,是□□裸的表白,从这张娇若春花的小嘴里吐出来。我揪揪他头发把他脸扳起向着我,这个小屁孩!
“爱?新学的字?会写吗你。”
他向我微微一笑,拉过我手,在我掌心上一笔一画写着个“爱”字,轻轻道:“游先生,很早以前我就见过您,还是在赵叔营里。您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背一张弓,提一杆枪……真漂亮。比诸葛先生、赵叔都漂亮!我追,追不上;喊,喊不住,后来才打听出,先生的名讳,是叫游尘的……游先生,我……”
“打住打住!不仅败给你,还服了你啦。”我连忙制止他,一手盖住他的眼。这小子从父亲刘玄德那里继承了天然的亲和力,从母亲甘夫人那里继承了玉也似的皮肤以及只要他愿意、便能够含情脉脉的眸瞬。那柔和多情的目光从个十二岁孩子眼里流溢出来,真够……“妖孽”啊。我低头看看被刻意束缚的胸口,很有把握道:“喂,我是男的。男子与男子之间,可不能说‘爱’。”
“那先生就变成个女子吧?变成个女子嫁给我,好不好?”他笑逐颜开。
我一把推开他,喝道:“还有二十五个俯卧撑没做!”
什么呀。三国版的杨过与小龙女吗?刘禅一面自己数数,一面继续俯卧撑时,我把柳枝折断,叼在唇里,慢慢叹了一声。安心留在成都的另一个原因是诸葛亮也没有随军。“有孝直辅佐主公,战事上的临机应变,就用不着担心。明白了吗?这是我劝阻你对孝直下手的第二层考虑,漫道出奇制胜我不如他,即便不分伯仲,我也更乐于做个足兵足食的萧何。”大军开拔后,他少有地向我推心置腹、谈论正事。然而,结束了短暂的交谈,他便几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繁忙使彼此成为运行于不同轨道的星辰,少有私下见面的机会。
我想看看他。
我要去看看他!这念头一起,就像堤坝崩了个口子,洪水汹涌成灾。我“啐”地吐掉柳枝,唇里还凝着青涩的气息,大步走向官邸。刹那间恍若听到阿斗小声喊了句什么,我没有答理。
诸葛亮这个人,既能使大坝决堤,同时也是治洪的良方。泛滥到连我自己也面红耳赤的情愫在见到他后,居然一点点消退,就像一贯咋咋呼呼的张飞将军在他面前,多少也会收敛些粗豪做派。我倚门而立,望着厅里与人议事的他,心里敛起的思念静静悄悄探出一芽新绿。很久、很多年了……之所以没清楚听见岁月流逝的声响,是因为他看上去与很多年、很久以前差不多吗?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匆匆走过的痕迹,纵然心下焦灼、担忧,他仍能怀抱平静、温和的笑意;无论负担怎样沉重,他的领口与袖口始终干干净净,鬓发纹丝不乱;这样一个人,能使你在动荡的江河里也倍觉安全,可也……很失意。因为感到他无论怎样不会是你一个人的,甚至他心里无法留出最细小的空间来给你一个人。见到我,他笑着点点头,旋即把目光收回,对对面人道:
“主公在汉中支撑得很辛苦,有意退兵,否则便要多征三万健儿。蜀中目前之力,已是捉襟见肘。当今之事,足下以为如何?”
男子慨然回答:“汉中是巴蜀的咽喉要冲,没有汉中便没有蜀地。当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不错。”诸葛亮拍手而笑,“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冬青!”他举目招呼我,“你呢?愿意上战场,还是愿意运粮秣?”
“军师将军上战场,游尘便做宝刀名剑;你若运粮秣,游尘便是负重的粮车。”我走上前,等待诸葛亮把座上男子介绍给我。
“蜀部从事杨洪。”诸葛亮指指他。
我拱手:“恭贺大人升迁之喜。”
没头没脑的道喜令杨洪满面诧异:“……这从何说起?”
“孝直随主公征战在外,无法兼顾蜀郡太守之职,”诸葛亮笑吟吟道,“不知季休(杨洪之字)能否代理其职?”
杨洪眉尖微蹙,刚要摇手拒绝,诸葛亮已身体前倾握住了他的手,加了一句:“恐怕至少要在蜀郡征募五千儿郎,还望季休助亮一臂之力。”他极明白怎样使别人无法拒绝。
杨洪神色为之一凛,起身施礼:“蒙君不弃,洪必竭尽全力。”
“你当心法正不肯。”我适时泼了一盆冷水。
“所以冬青也要助亮一臂之力嘛。”—真省力,连词都不改改。诸葛亮又指着我对杨洪说:“游尘,字冬青。”
“白身。”我补充道。
杨洪流露的惊讶之色犹胜方才。
“瞧不起老百姓吗?”我玩笑道。
“不不,只是……”杨洪转面诸葛亮,想从他那里了解更多。
这个男子,像刚刚握住杨洪的手一样又握住了我的手,他难道不知女孩子的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握的吗?“一饭之恩,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你说过,这是孝直秉性。怎么说冬青也是孝直的救命恩人。”诸葛亮递给我一支笔,“有你修书说明原委,孝直必然松手。说不定,季休的代理之职还有望转正授印。”
“哼……真会见缝插针。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故意推辞。
诸葛亮似笑非笑:“难道你有意留着他欠你的那份情?”
“你……咳!”我脖子一梗,“是!是又怎么了?”
“喏,我拿连城重宝与你交换,怎样?”
我与诸葛亮之间的对话,直听得杨洪瞠目结舌。
“重宝?你能有什么宝贝?”
他微笑:“一门好亲。”
“好亲……?”炎炎六月,我竟打了个寒战,“谁的?”
“你的。”他放低声音。
“我……?我……”魂灵简直紧张地皱成一团,我勉强讷讷,“我……你、你别以为……我……”
“这是我代季常起草的聘书,你若应允,即行六礼。”诸葛亮从袖子里取出一笺用红蜡封好的帛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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