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22.第二十一章

    在电视上看过很多的战争场面，无非是旌旗飘飘，战马萧萧，一个人站在城楼或者山岗上大喊冲啊，一群人就不要命似的冲上去一顿乱砍完事。有时，吃着零食，看着电视，还真有那么一点向往马背戎装的生活。
    然而，在怀来城外亲临的那一幕彻底打破了我对战争的那一点点憧憬。满目的鲜血，一地的尸体，直到一个多月后的现在，我仍常常梦见那时的情景。恐惧，如涨潮一般，冰冷的浸满全身，直达五脏六腑。
    如果说从前的我曾经对亲身经历北京保卫战表示过那么一点点的兴趣，那么现在的我则是百分百的避而远之。
    只是，如今对这身体做主的，不是我。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卫战的前战一炮打响，也先终于没了耐心，他将矛头首先指向了西直门。
    朱棣的身份虽然是军师，但很明显并不满足于只跟在于谦身边发号施令。早在练兵时，他已选出千名擅长骑术的兵士严加训练，以备救急之用。西直门遇袭的消息一传来，他二话不说便带着这千人一路狂奔，与西直门的守将合击来袭的瓦剌军。
    读历史时曾觉得这一段尤其振奋人心，在土木堡那么窝囊的一战之后，西直门大捷对所有人而言无疑是一道曙光。只是战争毕竟是战争，华丽的词藻和极致的赞美之后，是大片的鲜血，痛苦的□□，以及无数的生命。
    我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能够受得起任何的打击。却在面对战争时，才发觉自己原来也只是个软弱的女子。我无法像男人们那样享受这场“血肉的盛宴”，即便躲在朱棣的背后，那带着腥味的风仍然扑鼻而来，让我无处可逃。
    眼前有些模糊，仿佛自己仍穿着一双素色的布鞋，踩在不知深浅的血河之中。不远处端坐着一脸平静的朱祁镇，身前是被瓦剌人的刺刀插入胸膛的逸行。突然很想大喊，张开嘴却又吼不出声音。脑海中他的那句“樱花明年再看也不迟”一遍遍的盘旋，耳中充斥的却是呼啸的风声，配着无尽的□□折磨我的听觉。
    “……上眼睛！”蓦地，朱棣的声音闯入耳中那一片杂乱中。
    “啊……？”我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这灵魂也如身体一样不受控制。
    “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也什么都别听！把这里交给我，你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睡着，等到醒来，一切就结束了！”在早已超过人耳接受程度的高分贝噪音中，朱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些许霸道清晰的闯到我耳中来。
    他手中正持着武器与敌人厮杀，语气却平和而放松，仿佛这战争对他来说是在平常不过的事。身边已经有4，5个人围住了他，远处还有无数的瓦剌兵源源不断而来，他声音中却带着微微笑意，似乎只是在和我闲唠家常。
    突然觉得安心。过了这么久，我几乎已经忘了被人照顾的感觉。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咬牙生活的日子，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会倔强的自己撑着，不会给别人看笑话的机会。只是，终究也是人，也会累。我最终选择了躲在别人的屋檐下，却又被现实逼了出来。或者这便是命，注定我要用自己的肩膀担起一切。但是偶尔，让自己偷一次懒，享受一下被人照顾的感觉，也不为过吧。
    我逼迫自己从战场的残酷上挪开视线，故意贫嘴道：“我就是要看，就是要听，你控制了我的身体，难道还要控制我的灵魂不成？”
    朱棣轻笑一声：“那是我小瞧你了。”说罢，便不再理我，只是专注在与瓦剌兵的争斗中。我也不再说话，只是努力的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朱棣的身手上。
    虽然之前已经见识过一次，这次再看到仍是觉得眼花缭乱。我只看到不时有瓦剌兵从我的各个方向出现，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如何倒在了地上，又是何时被朱棣在身上刺了几刀。数不清的人围着他，却没有几个人能近到身前，更没有一个人能躲过他手中的刀。朱棣在战争中的如鱼得水，即便是我一个外行人，也看得分明。
    西直门的一场仗几乎没有悬念。镇守京城的士兵们早在土木堡大败之时便积了一肚子的火，这次瓦剌兵的出战，刚好圆了他们的愿望，大大的扬眉吐气了一把。
    返回之前，西直门守将不解的问：“军师，败在您刀下的那些个瓦剌人，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们，以除后患。何必留他们性命，让他们有反击的机会？”
    朱棣骑在马背上正要出发，闻言回头看他一眼，说：“大人，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兵而已，不足为惧，放了他们反而能让也先知道现在的大明，不再是土木堡的那块软豆腐。至于为什么不杀他们，不过是我个人的原因，还请大人谅解。”语毕，他扬鞭立马，绝尘而去。
    我戏谑的开玩笑：“怎么，我们曾经灭了人家十族的成祖爷，竟然也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吗？”
    他淡淡的回答：“妇人之仁？我恨不得把他们挂在城头暴尸。”
    我不解：“那你干嘛不直接杀了他们，难不成养肥了再砍？”
    他冷冷一笑：“养肥？你以为他们还有养肥的机会吗？”
    “倒也是。”我耸耸肩，继续追问，“那你还留着他们给也先拼命，就地解决了不更好。”
    他沉默了一会，有些不情愿的回答：“就地解决不是不行，不过就怕某些只有嘴上硬的家伙见不得尸体遍地的惨状。我可不想杀人的时候身体里还昏着一个。”
    我一愣，突然反应过来：“朱四四，你难不成是在关心我？哎呀哎呀，那你就早说嘛，下次我一定乖乖的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等你杀好了人再醒过来。”
    “……”他一顿，再开口时话虽不中听，语气中却遮不住笑，“小言子啊小言子，给你个鼻子，你还真就蹬着上脸了。不过，刚才说的话，给爷记好了。这次就是个前锋战，下次再来，我可不一定顾得上你。战场上，得自个儿顾着自个儿。”
    “……嗯，知道了。”突然不想贫嘴，我微微笑着，答应下来。
    我想，朱棣和我，是同样的人。嘴上咬的紧，心里却总留着一块是软的。这个人，只是当久了皇帝，找不到真心对他的人，也不知该怎样说出自己的真心话。罢了，且让我来做那个真心对他，听他说话的人。毕竟，他也是这个时代唯一会真心待我的人。
    或者，我们这两缕幽魂能在此相遇，也并非全无意义……
    西直门一役，瓦剌大败。也先吃了亏，似乎总算领悟到单纯用武力打下大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他换了个方式，抬出朱祁镇，谈判。
    这个办法用在一般人身上或者会管用。可惜，他的对手是于谦和朱祁钰。于谦在官场打过几十年滚，即便当年的王公公也奈何不了他。也先这种所谓谈判实为威胁的小脑筋对他实在算不得什么。至于朱祁钰，也许他真的爱上了皇帝的宝座，舍不得下来。总之，他们两人商量的结果，就是临时提拔了两个7品小官，玩笑般的谈了谈，然后“如愿以偿”的惹恼了也先。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交战。
    朱祁镇，有没有他，已经不重要了。
    大战前一夜，城楼。
    入秋后的晚风已开始冻人，朱棣终于舍得把身体还给我几个时辰，他退出的那一瞬间，冰凉的盔甲重重的压在身上，透过风，皮肤不由得颤出小小的疙瘩。
    原来，这个人的大半辈子，曾是和这样的感觉一起过的……
    “朱棣。”抱腿坐在地上，我抬头看着仍在注意下面情况的他，喊道。
    “恩？”他随意的回应。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回头看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头又转回去。
    “朱棣。”我再喊。
    “怎么？”他的回复依然简单，却没有了适才的随便。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手掌渐渐握成拳，我不自觉的带出责怪的语气，虽然明知道，他其实没有错。
    “我要怎么阻止。”他的话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回过头，他的眼不带任何感情的看着我，仿佛是在质问，却又似乎只是普通的询问。
    我语噎。停了很久，才不甘心的回答：“可是，总该会有办法，既能带回朱祁镇，又能不受也先的胁迫。你能想出来的，对吗？”
    “是啊，应该是会有的。”他微笑，带些嘲讽，“可是，皇帝陛下说没有，那么，就是没有。”
    “果然……”我缓缓的移开视线，“为什么……，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兄弟，朱祁镇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妃子让给他……”
    “不要小瞧那个皇位的魔力。”朱棣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空洞，“仅是那个座位，已经足够引得兄弟相残，叔侄交战……”他不再往下说。
    “你后悔过吗？”等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后悔当这个皇帝？”
    他抬头看天，第一次露出疲累的表情：“那么久远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顿了顿，又加上，“也许，也后悔过。但是，我知道，如果当不成皇帝，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这次，轮到朱祁镇去死了吗？”我把头猛地埋在两腿间，想哭，却又哭不出来。铁甲紧贴在脸上，冰冷的感觉一直的渗到心里去。
    朱棣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何时，他的双脚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前。
    “你，不会爱上祁镇了吧？”
    “怎么可能？！”我急急得抬头辩解，却因为撞上朱棣异常严肃的表情而又讪讪的低下，“但是我不爱他，却总有人会爱他，会等他……”
    “土木堡死了那么多人，他有义务为自己犯的错赎罪。”
    “我知道……”朱棣的理由太过充分，我连争辩的余地都没有。
    突然，他叹口气，语气一下子软下来：“小言子，你不是说过祁镇不会有生命危险，现在又来操什么心。也先现在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好歹他有太上皇的名号，也算是个有点价值的人质。这场仗瓦剌若是输了，还可以利用他来争取一份生机。现在杀了，于他们有害无益。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新皇初登位，祁镇在那边，反而比回京城安全。”
    “真的？！”我兴奋的看向他。
    “真的。”他一脸的无奈，微笑着应道。一瞬间，心莫名的悸动。
    从没有看过朱棣笑的那么温柔，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倒映的闪亮，微微的眯着，竟不像以往般层层设防，让人只看一眼，便一直看到心里去。
    只是，那其中的含义，我却不愿弄得太过明白。
    避开他的目光：“那么，明天这仗，我们是非赢不可了。”
    他不去纠缠我的闪躲，抬头望月。转眼，已收起笑容，脸上又挂上冰冷的严肃：“是啊，明天这仗，我们非赢不可。”
    远处，偶尔露出军营中的点点火光。飘摇的旌旗随着凛冽的晚风，在茫茫的黑夜中，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