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应天府, 宽阔街道之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 一派祥和之相。
贺景瑞没有恢复真容, 他驾着马车停在一处客栈前, 将戴着斗笠的苏霁华从马车内牵出来。
客栈不大,鱼龙混杂, 苏霁华跟在贺景瑞身后进了大堂。大堂内撑着几张桌子,只有零星几人。掌柜的趴在柜台上, 像是睡熟了。
“一间上房。”贺景瑞佝偻着背, 说话的声音也变的粗糙而沧桑。
掌柜的猛地一惊醒,下意识的摆出笑脸, 却在看到贺景瑞粗糙的装束时面色一翻。他上下打量人, 语气轻蔑,“一间上房,一天要一百个铜板, 不包吃。”你们付得起吗?
贺景瑞用那双布满厚茧的手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 细细数了一百文递过去。
掌柜的接过, 抬手让小二领着人上去。
“娘子。”贺景瑞佝偻着搀住苏霁华, 一步一顿的往楼上走。
苏霁华侧眸瞧了一眼,觉得好笑。这人扮起山野樵夫来准备的倒是挺充分的。方才付钱时一百文不但数了好几遍, 还摆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来,就跟那掌柜的要抢钱似得。
若是真不舍得, 怎么不好好讲价呢?果真还是懒的搭理人吧。
“小二哥, 不知可否准备一桶热水?”
木制楼梯有些窄, 小二端着茶水走在前面,贺景瑞牵着苏霁华走在后头。
“烧热水也是要费柴的。”小二斜睨了一眼贺景瑞,意思不言而喻。
贺景瑞从荷包里抖落出几个铜板递给小二,脸上显出一抹憨厚笑意,“劳烦小二哥了。”
小二掂着那几个铜板,脸上有些嫌弃,不过还是懒懒的应了一句,然后引着贺景瑞与苏霁华去了上房。
一进屋子,苏霁华就将脸上的斗笠给摘了下来。
“呼呼……好热。”斗笠虽只覆着一层黑纱,但在这样大热的天底下苏霁华还是被闷得够呛。
她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发髻,然后又用绣帕擦了脸,这才堪堪喘下一口气,坐在实木圆凳上吃了一口茶。
随手抽出一旁的蒲扇使劲扇了扇,苏霁华享受了一下热风阵阵的感觉,转头就看到贺景瑞靠在窗边,正在往街口看去。
她神色疑惑的上前,就见原本熙攘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官兵正在开道。客栈靠街,正在主道旁,从朱窗处能清晰的看到厚重的城门。
应天府城门口,一架凤辇缓缓而至,两旁百姓伏跪叩拜,整条大街悄静无声。
“这是谁的凤辇?”苏霁华蹙眉,伸手将那朱窗更推开了一些。
“太后的凤辇。”贺景瑞靠在朱窗上,顺手接过苏霁华吃了一口的茶碗仰头干尽。
“太后回来了?她不是在皇庙吗?”
“华华忘了,李肃以前可是太后的人。”李肃能有今日地位,不单是因着他被皇帝看重,更因为太后在他背后的鼎力支持。
“可皇上与太后不是不对付?李肃现今也算是皇上的人,若是太后回来了,那他该如何自处?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李肃并不是谁的人。”贺景瑞关紧朱窗,一张脸在昏暗的房间内晦涩不明。“人,都有自利的野心,也许以前的李肃是太后的人,抑或是皇帝的人,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现在的他掌控着应天府内东西两厂,比起连军权都没握在手里的皇帝来说,他反倒是皇帝要依靠的人。”
“你的意思是,皇帝本想用李肃来对付你们贺家,但玩火自焚,李肃不受他控制,反而将太后迎了回来?”
“对。”贺景瑞点头,脸上显出一股赞许之意。“所以我们现在要防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后,而是李肃。”
李肃将太后搬回来,为的就是沈家剩下的那些权势。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进宫。”扯下脸上的伪装,贺景瑞将身上的青缎包袱取下,扔到梳妆台上。
包袱里头装着两套女子衣裳,还有头面首饰,胭脂水粉。
“太后的凤辇马上要过去了,明日会有随宫的宫女从皇庙回来,咱们到时候混进去一道入宫。”
苏霁华伸手将那裙衫展开,果然是两套宫装。
“我,我也去吗?”苏霁华有些紧张。
“华华也可以不去,但现在应天府危机四伏,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我放心不下。”贺景瑞伸手替苏霁华擦了擦鬓角沁出的汗渍,说话时声音低哑,透着柔意。
苏霁华攥着手里的宫装,声音闷闷道:“我觉得,我会拖你后腿。”
“无碍,明日进宫后华华便去巧喜阁与三姐呆在一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三姐现在被李肃软禁,殿里头的人只准进不准出,华华进去最是安全不过。”
“……嗯。”苏霁华点头,紧紧的握住贺景瑞的手,“那,那你一定要小心。”
“华华放心,我不会让华华变成寡妇的。”贺景瑞低笑,将苏霁华搂进怀里。
苏霁华红了脸,踮脚捂住贺景瑞的嘴,“呸,胡说什么,你若是死了,我就立刻改嫁,嫁个比你更好的。”
“更好的?”贺景瑞拉下苏霁华的手握在掌心里,声音低哑,透着戏谑,“那华华怕是找不到了,整个大明,无人能及得上我。”
“不要脸。大明那么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你怎么知道没有人能及得上你?”
“我自然知道,就像我知道,这整个大明,没有人能及得上华华一般。”
苏霁华心口一窒,下意识的将涨的通红的脸埋进了贺景瑞怀里。
贺景瑞微微低头,白皙的下颚抵在苏霁华头顶轻滑,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亲昵。
苏霁华扯着贺景瑞身上的粗木麻衣,声音嗡嗡道:“我听说河南有一名士,三岁作诗,五岁写赋,七岁便能七步成诗。”
“嗯。可惜了,是个喜欢男人的断袖。”贺景瑞搂着苏霁华,眸中显出几分浅淡笑意。
“那,那江南地界,文人雅士那么多……”
“皆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贺景瑞揉了揉苏霁华的脑袋,将人按到实木圆凳上,然后又去点灯,等屋内亮了,这才坐回苏霁华身旁,“待日后有空,我带你去姑苏游玩,那处的糕点最是有滋味。”
听到贺景瑞提到糕点,苏霁华陡然想起天阙那个贪食的人,她转头看向贺景瑞,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他脸上显出的笑意,若隐若现的不大真切。
苏霁华往常还不觉得,直到失去了才发现自个儿竟然真的喜欢着两个人,一个是三叔,一个是天阙,虽然归根结底他们是同一人,但在苏霁华心中,这分明就是两个人。
而如今,这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苏霁华产生过迷茫,产生过彷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喜不喜欢面前的这个男人。直至现在,她突然发现,她眼前的男人并不是旁人,就是那两个自己喜欢了许久的人。
兴许三叔和天阙的出现,只是为了这个男人做的铺垫罢了。果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吗?这个男人,比之三叔与天阙,更加的吸引人。
苏霁华喜欢贺景瑞的皮囊,更喜欢那副皮囊里面的人。她清楚的明白了,面前的人不止是她的三叔,是她的天阙,更是她的贺景瑞。
猛地起身将脸埋进贺景瑞怀里,苏霁华笑道:“那你明日要扮宫女进去了?”
贺景瑞身体一僵,然后缓慢点头。
“哈哈哈……”一想到贺景瑞穿女装的模样,苏霁华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捂着肚子,笑的差点连眼泪都出来了。
“唔……”笑的太厉害,突然,肚子一阵抽疼,苏霁华身子一软靠在贺景瑞身上。
贺景瑞蹙眉,将苏霁华搂到怀里,轻轻的放到榻上,“怎么了?”
“好像是,肚子饿了。”苏霁华捂着肚子,不好意思的蹭着榻上的被褥。
毕竟是应天府的客栈,虽然不是顶好的,但比起前头的山野小客栈已然好上太多。被褥收拾的很干净,虽然没有用什么熏香,但能清晰的闻到上头的皂角香。
贺景瑞低叹一声,揉了揉苏霁华的小脑袋,“我去给你取吃的来。”
“嗯。”苏霁华蜷缩起身子,看着贺景瑞戴上斗笠开门出去。
肚子阵阵疼的厉害,苏霁华觉得是饿的狠了,待会吃点东西就好了。这样想着,她拍了拍肚子,“别叫唤了,过会子就给你吃了。”
片刻后,肚子的疼痛阵缓下来,苏霁华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是小二提了热水上来。
苏霁华翻身朝榻内躺过去,小二站在房门口,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时一变。
木榻上,穿着裙衫的妇人青丝逶迤,虽只惊鸿一瞥,但已足够让人脸红心跳。
小二怔怔的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自己肩上一痛,他扭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正按着他的肩膀,止住了他往前去的脚步。
“小二哥。”男人开口说话,小二瞬时回神,是那个粗野猎户。
“这里头,里头的人是你的娘子?”小二刚才是听掌柜的那么说的。说这樵夫真是好运气,即便这娘子戴着斗笠瞧不见脸,单看那身段便知是个数一数二的妙人。
小二原先还想着一个山野猎户的娘子能好看到哪里去,方才一见便只觉惊为天人。
这般的绝色女子莫真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的?
“小二哥。”贺景瑞紧捏住小二的肩膀,将人硬生生转了回来。掩在斗笠里的脸表情深沉。
小二愣愣看着面前好似高壮了些的猎户,只觉满心嫉妒。一个山野猎户,怎么能有这样的好运道,娶上这么美的媳妇,莫不是拐卖来的?
这样想着,小二看贺景瑞的视线陡然一变。
对上小二那警惕的视线,贺景瑞不以为然道:“小二哥,今日我与娘子进应天府是来求医的,劳烦小二哥替我去请个大夫来。”
听到要给苏霁华请大夫,那小二一改刚才的嫌弃模样,连银钱都没朝贺景瑞拿,就一口应承下来,急匆匆的去了。
见店小二走远,苏霁华这才懒懒的撑起身子,声音细糯道:“我没病。”
“嗯。”贺景瑞点头,将手里买的汤水馄饨递给苏霁华,然后又去搬了个炕桌来。
苏霁华盘腿坐在炕桌边,接过贺景瑞擦干净的勺子舀了一勺馄饨。贺景瑞买的是小馄饨,里头的肉馅不多,但吃上去肉质十分劲道鲜美,撒着香葱的汤面清清淡淡的却尤其入口,一点都不油腻,应当是用骨头熬煮的高汤底。
“这小馄饨真好吃,你去哪里买的?”苏霁华一口一个的吸溜着小馄饨,小嘴被汤水粘的红润润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奇怪,刚才还饿的肚子抽抽,这会子就这么欢快的吃上了。
贺景瑞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手腕,然后盘腿坐到炕桌边,替苏霁华将搭拢下来的青丝挽了起来。
贺景瑞的手艺不大好,鬓角处有几缕落下来,差点掉进汤碗里。
苏霁华只能自个儿重新挽了,然后才心满意足的继续吃起了馄饨。
苏霁华吃完一碗馄饨,这才想起来,“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贺景瑞点头,转头看向房门。
房门轻响,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
店小二带着大夫进门,抻着脖子往榻上看,但贺景瑞已经眼疾手快的打上了帘子,店小二没看到人,只看到那戴着斗笠的猎户从榻上下来,粗糙的掌心上小心翼翼的托着一只白细皓腕。
背着药箱的大夫撩袍坐下,正欲把脉,就见那戴着斗笠的男人从宽袖内取出一块帕子,轻手轻脚的覆在那白细腕子上。
大夫一顿,略微诧异的看了贺景瑞一眼。刚才店小二来寻他的时候也与他说了一些话,颇有股抱怨意味,说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猎户,竟娶了一个仙女般的娘子。
这会子大夫见贺景瑞这副细心模样,想着虽是个粗鲁猎户,却还学上那些闺阁规矩了。
大夫小小嘟囔几句,开始把脉。
“大夫,怎么样了?”贺景瑞还没问,一旁的小二就迫不及待的开了口。
“嗯……”大夫沉吟片刻,然后点头道:“无碍,长途跋涉身子虚了些,好好将养几日就行了,肚子里头的孩子看着也很康健。”
“孩子?”苏霁华猛地打开帘子,露出一张白瓷小脸,因为起的太急,她的肚子有些疼,稍缓了缓后才道:“大夫你方才说,我有喜了?”
大夫看着年岁三十出头,应当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但当他瞧见那隐在帐子后头的苏霁华时,只觉神魂颠倒。
作为一个大夫,还是应天府内小有名气的大夫,他看过不少闺阁女子,花魁粉头,但却从来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妇人。
即便荆钗布衣,这妇人也远比那些穿着华衣美服的还要再媚艳上几分。
“咕咚”一声,店小二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声音清晰。
大夫瞬时回神,轻咳一声道:“有喜了,有喜了,恭喜夫人。”原先他还在怀疑店小二的话,一个山野猎户的娘子长的能有多好看,这会子他信了,这就是天上仙女下凡来了吧。
送走了大夫,贺景瑞坐在榻旁,手里捏着一张刚刚大夫开的药单子,是保胎用的。
苏霁华小心翼翼的捂着自己的肚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片刻后却陡然面色煞白,怔怔的看向贺景瑞。
“那个,刚才大夫说这孩子是不是堪堪满一个月?”
贺景瑞的视线落到苏霁华的肚子上,他的神色很平静,但从捏着药单子的指尖来看,这平静只是表面的。
“嗯。”贺景瑞点了点头,他的身后是那桶热水,雾气氤氲间,苏霁华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我与你,不是,不是有一个多月没做,做了嘛……那,那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大夫看错了呀?”苏霁华结结巴巴的说完,懊恼的按了按额角,“还是请店小二再去请个大夫来吧,我瞧那大夫年纪有些轻,怕是瞧错了也不一定。”
苏霁华认为,这一定是大夫瞧错了。
贺景瑞抿着唇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缓慢抬眸,视线从苏霁华的肚子挪到她脸上,声音清冽道:“没有瞧错。”
“没有?可,可是……”
“你睡着的时候。”
“啊?”听到贺景瑞的话,苏霁华愣愣张嘴,神色迷蒙,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个,你,你刚才说什么?”
贺景瑞的唇抿的越来越紧,他拿过榻上的蒲扇,给苏霁华扇风,但耳尖却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有几次,你睡着,我没忍住就进去了。”
“咳咳咳……”苏霁华被口水呛红了脸。没忍住?进去了?在她睡着的时候?所以她肚子里头的孩子还真是他的种。苏霁华有些不可置信,深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她盯住贺景瑞那张清冷淡薄的脸,实在是想不透这人到底是怎么顶着这副皮囊做出这种事来的。
贺景瑞起身给苏霁华倒了一碗热茶。
苏霁华嫌弃的推开,“我要吃冷的。”这大热的天还吃热茶,是要热气她哦。而且她现在急需一碗凉茶来降降火。
“不能吃冷的。”贺景瑞缓慢摇头,将茶碗塞给苏霁华。
苏霁华捧着茶碗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茶水温热,她却没吃上几口。她偷觑了贺景瑞一眼,见这人依旧是一副淡薄模样,当即就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罪魁祸首!
缓下一口气,苏霁华道:“这个孩子,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现在正是贺景瑞对抗沈家和李莞的关键时刻,她果然还是拖了后腿吗?不!要不是这乘人之危的东西,她哪里会拖后腿!
想到这里,苏霁华狠狠瞪向贺景瑞,却难得的在这人脸上瞧见一抹窘迫。
对上苏霁华的视线,贺景瑞笑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华华每次都睡的那么沉,若是华华醒了,我也不会如此情不自禁。”
这事还怪她了?怪她睡得跟猪一样?
苏霁华气鼓鼓的去拧贺景瑞的脸,那人也好脾气的坐在那里任由她捏脸。
拧了半天,苏霁华消了气,然后又捂着肚子哀哀叫起来,“来的真不是时候。”
“来的正是时候。”贺景瑞伸手覆上苏霁华的肚子,眸色陡然柔和起来,白皙面容之上顶着两只手爪印。
“这样华华才会更好的保护自己。”
“就算没有这个孩子,我也是很惜命的。”不然那时候也不会一重生就巴巴的跑去勾引这厮了。
咳。苏霁华微红了脸,牵住贺景瑞的手。“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嗯。”贺景瑞点头,替苏霁华拨开脸上的湿发,然后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华华。”
“嗯?”
“有妻如你,再无所求。”
“……那是自然,我长的这么好看,嫁给你可是做的赔本买卖。”苏霁华梗着脖子,明明面颊发烫的厉害,却还在嘴硬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说完后她就后悔了,真是的,她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呀。真是够不要脸的,嘤嘤嘤。
“对,很赚。”贺景瑞搂住苏霁华,手里的蒲扇贴着肌肤,沁凉入骨。这是他这辈子,做的唯一的一次生意,也是最赚的一次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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