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没有下辈子了》1.第 1 章

    元娘睁开眼睛，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一个念头。
    反正，没有下辈子了。
    她曾经是虔诚的信女，对菩萨心悦诚服地敬畏，也因此相信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至于别人欺她辱她，她也只是觉得此人日后必有因果，不值得自己生气。
    也许算得上自欺欺人，却毫无疑问支撑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长夜。
    可是啊……
    现在，她没有下辈子了。
    躺在床上，元娘露出了冷冰冰的笑意。
    反正没有下辈子了，那么为了以后而忍耐，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那人下辈子火山炼狱，自己也看不到了。
    元娘回到了十一岁那一年，这是她醒来之后再三确认的。
    一家人就要回到京都，而元娘却没法劝服父母不回去。撒娇撒泼，各种手段用尽，也只是让父母越发担忧了些，却依旧没有改变他们的想法。
    看看，就算是再活一辈子，也有做不到的事。
    元娘这般对自己说着，坐在床头，眼睛忍不住酸涩起来。
    她一直都记得，就是因为回了京都，才闹出后面那么多事情来。
    父亲死了，母亲缠绵病榻，最后为了不让大哥与自己受制于人自杀，小弟被养废了，最后被推出去替人顶了罪，而自己也成了陪嫁的滕妾。
    呵，真是，好一个赫赫扬扬的杨家。
    因为父亲是庶出子，所以，就该为了杨家付出一切，连儿女都要搭上吗？
    元娘后来是报了仇的。
    杨家最错的一步棋就是不该留下元娘，也许他们没想到过，一个女孩儿，还是已经被嫁入高门圈在后院的女孩能做出什么。
    而心中燃着火焰的元娘在放弃了心中的一切准则之后，直接就将自己变成了一团焚尽一切的火。
    她知道李同泽娶了杨淳莹是不怀好意，于是干脆将自己变成了李同泽手中的一把刀，刀刀落向杨家。
    不管是后宅或者前朝，只要能让杨家不痛快，元娘都愿意去做。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见到杨家最后的下场。
    被杨家变得孱弱的身体最终并没有支撑她走到最后。
    不过没关系，那时候，杨家已经朝不保夕，只需要有人轻轻一推，就会咕噜噜地倒下去，将整个杨家都葬送掉。
    还是……稍微有点可惜了。
    元娘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稍重，就扯坏了一块帕子。
    她将帕子丢到一边，轻轻地叹息一声。
    偌大杨家，也并不是没有人向她流露过善意的。
    至少，祖父在的时候，杨家还算是一个家。
    可祖父活不长了，只需要一年，一年那之后，祖父就会急病而亡，到了那个时候……
    元娘眼中凶光一闪而逝，那时候，杨家就只剩仇人了。
    “小姐又扯坏了帕子？”
    杨夫人打发了丫鬟下去，心中充满了焦虑。女儿前些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性情变了许多，日常叫嚷着不想回京都。原本以为只是小女儿心性，万万没想到，她虽然不再坚持了，却肉眼可见地消沉了起来。
    有些时候，杨夫人都有些怀疑，那个是不是自己的女儿。
    杨老爷今年不过三十多，看上去有些清瘦，浑身上下都是读书人的气息，其人却是一个精明利落的商人。
    杨家庶子向来不允许读书科考，就算学了些东西，也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至于当了睁眼瞎。成年之后一百两银子早早地分出去，也不允借着杨家的名头在外面行事，通常而言，杨家的庶子日子都过得不太好。
    原本分出来了，日后也没什么打交道的地方，只是杨老太爷再三来了信要杨老爷回去，最后就连自己命不久矣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最开始的时候，杨老爷想着只要自己回去就好，偏偏这个时候，自家大儿子杨则被人引着往青楼里走，还真和一个所谓清倌对上了眼，一门心思非她不娶。
    杨老爷一怒之下，干脆将一家人都带走。
    “元娘怎么会不想去京城呢？”对此，杨老爷也很是迷惑。
    他从未在杨元娘面前提过杨家的一丝半毫，但他看得清楚，元娘对着自己的本家，有着难以言喻的厌恶。
    只是脑海中思绪一转，抬眼就看到杨夫人愁眉苦脸的模样，他上前拍拍杨夫人的肩膀：“你也休要担心，依我看，只怕是下人中有谁在元娘面前说了些什么。索性明儿得空，我与元娘好生聊一聊。”
    元娘还不知道此时父亲正打算与自己好好聊一聊，她正在想着，如果去了京城，要怎么才能让自家躲过那些事情。
    她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一辈子。
    更何况，自己还没有下辈子了。
    思来想去也想不到好办法，只能恨恨地在心中想，既然这样，那么干脆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顾了。
    脸面是什么，最不重要的。
    抬手遮住了眼睛，元娘重重地叹了一声。
    若自己是个男孩儿，就方便多了。这种时候，真是深恨自己女儿身能做的事情有限，困在后宅中只能干着急。
    纵然是本朝已经对女子尤为宽泛，女子甚至可以上朝为官，但几千年的风俗，女子依旧是贞静为佳，越是那些传承以久的所谓高门，越是在乎这些。
    哪里又是本朝不到百年的习惯能改变的呢。
    胡思乱想了一通，半梦半醒的时候，元娘反而想通了。
    反正……
    那么又在乎什么。
    于是，杨老爷去找元娘聊一聊的时候，几乎要被元娘吓死。
    “我不是十一岁的元娘。”
    她说：“我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的元娘？！
    杨老爷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自己的女儿吓个半死。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娇娇软软的女儿，看着她板着脸竭力严肃的模样，忍不住有些想笑。
    “元娘，就算是不想会京城，也没必要……说出这种话来。”
    “你多少岁，为父还不知道？还说什么死的时候，这种话可不要乱说。”
    他不信。
    元娘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或者是失望，她只是垂下了眼眸：“那，爹你怎么样才肯信呢？”
    “明天，”她说：“大哥外面那个女人就会过来，说自己有了大哥的孩子。”
    “爹你要不要等一等，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杨老爷是当真想相信的，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些外头人的手段，于是只是摇了摇头。
    “那些人，总归会用这种方式想要来带坏你大哥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总会有这么一天。”他盯着自己的女儿：“元娘，爹真的不懂，为什么，你会那么不想回京城。”
    他严肃地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元娘回答得极为干脆，“爹你不用想是谁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十一岁的元娘，我是二十九岁的元娘，所以，京城里是什么样我都知道。”
    “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了。”
    她仰头对自己的父亲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
    “因为经历过，所以，我不想回去。”
    杨老爷目瞪口呆地目视这个这一刻看上去完全陌生的女儿，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却被对方一低头躲开了。
    “所以，我要说什么，爹你才肯信我呢？”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发生？”杨夫人颤抖着：“我不相信啊！我不相信！”
    就算是这样说着，她已经忍不住伸出手紧紧地将元娘抱在了怀中。想到女儿所说出的那些事，杨夫人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吃过那样的苦头。
    “元娘，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她几乎是绝望地问，却紧紧地抱住了元娘不肯松手。
    元娘被母亲抱着听着她的声音，几乎与记忆中那个绝望的声音重叠。
    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绝望地说着“你们要好好的”，却在夜间偷偷地吞金自杀。早晨起来看到母亲尸身的那一瞬间，元娘也被同样看不到边的绝望淹没了。
    那时候，为什么自己还想着要好好过日子，那些人终究会恶有恶报呢？
    大概，还是自己无能为力。
    因为没有力量，所以渴求外力来替自己姐姐了那些人，让自己不费力气地有仇报仇。
    可最终，她还是明白了，有些事，需要自己亲自来做。
    杨老爷几乎要抓破头，就连大哥杨则也终于不再提起自己的心上人了。
    虽然他依旧将信将疑，他也承认，这些时候，元娘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如果是以前那个一团孩子气的元娘，说了什么他都会当做是小女儿嫁的笑话。
    面前这个元娘……是不一样的。
    就算她所说的话，自己觉得像是在说梦话一样。
    “姐……”小弟杨祁却已经红了眼，“你受苦了。”
    他倒是对自己的姐姐全然地信任。
    元娘从杨夫人怀中挣脱出来，斜斜地被杨夫人拉住，唇角却已经上翘：“没有。”
    “锦衣玉食，样样不少。”她这样说着，杨祁的眼泪却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姐你别笑，你笑了，我看着那难过。”
    于是，元娘就不笑了。
    她仰头去看杨夫人和杨老爷，语调轻快地说：“我原本想着，侥幸能重活一辈子，就算拼了命也要护你们周全。”
    “可是后来想着想着，我不甘心啊……凭什么呢？凭什么就要和他们纠缠不休，我们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可是爹娘你们非要回京城，我也没办法。”她并没有露出一点难过之色，杨夫人却在颤抖，只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所以，干脆说了吧。一家有难，也不是我一个人扛得住的。何况……”她慢慢地拖长了语调：“我也装不出十一岁的样子了，与其让爹娘担心，不如说个清楚。”
    她歪了歪头，问：“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问什么我都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