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34.流年(10)

    九月二十,二更天,月半缺,风清冷,夜空幽蓝。靖王府康宁郡主的独院中,撤尽了王府护卫,只余几株高树,风摇影曳,铺落半廷。
    斜对正房的老槐枝叶间,伏着一个微微喘息的模糊黑影,正是陈觉,他一身伶俐黑衣,脸也半遮在树影间,只一双绽着精光的眸子正紧紧盯着书房里的灯火。
    此时天交二鼓不久,陈觉伏在树上已有一刻,他一面细细看对面房中的动静,一边心里颇有些疑惑。拜师摆宴那一日,他原是被康宁逼急了,方口不择言地说今夜会来;他却不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静下心来想自己学功夫方学了四个月不到,虽然轻身功夫的进境连师父都赞叹,但若真去闯王府,只怕到时连康宁的院子边还没看见就已经被在外院夜巡的护卫给抓了;只是他那样的性情,既说出来了,便再难也都要去试一试。
    谁知他今日一路潜进府来,竟特异地顺利,虽几次险险将被人发现,却总算有惊无险,此时,竟真被他摸到这院子里来了。陈觉在树上歇息一刻,心境气息渐渐都平顺下来,看着黑洞洞的院子,心里总觉自己竟这么顺利便能到这里,实在是不对劲,但细思量起来,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且他方才细听甚久,这院中冥无人声,只在书房窗上现出两个夜读的身影,全无第三个人的影迹。
    陈觉在树上拧眉良久,颇费思量却理不清头绪,蓦然他一咬唇,心中暗笑自己何时变得这般拖泥带水了:他虽一向与康宁不睦,但也承认,若那女孩子今日诚心要为难他,除非他现在就回头,否则多半没个逃得开——那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裹足不前,再明日被她笑嘲,他宁可现在便试一试。
    陈觉打定主意,暗自微笑,恰一阵风起,他正准备乘着风声往窗下掠去,却忽见那窗后有一个影子立起了身子,伸个懒腰,再一反手,竟将窗子推开了,那人也探出头来,正是康宁。陈觉一惊,身子赶紧往回缩,因事出突然,手脚一滑,竟差点便跌下树来。他稳住身子,暗叹一声“好险”,头上也见了汗。
    康宁却似全然未觉庭院中有人窥视,也并未因今晚将有人夜探而有些微的紧张,只把手肘撑在窗边,仰着头看起月亮来。忽又风起,康宁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喷嚏,窗前立时又多出一人,却是婷婷,只见她一把拉了康宁推到身后,回身便来掩窗子。
    康宁却赶紧又钻了回来,拉了婷婷的手臂,娇声道:“婷婷,再看会吧,你看月亮多好。”
    婷婷故意绷起脸道:“哪里好,半片碎镜子似的,偏是你磨人又爱病。”说着,却忍不住也轻轻地笑了,回身随手扯来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衣裳,给康宁披了,也陪着她看起月亮来。
    这时节,不论陈觉方才有了什么打算,也只能继续窝在树上等——燕枫尚未出现,他的位置,又恰好正对着两个女孩子看月亮的窗子,他若想此时跳过去又不被她们发现,练上十年八年之后也许还有戏,否则只好等着被燕枫三招两式点了穴道再扔回家。
    两个女孩子却全似无知无觉,只顾在月下叽叽哝哝又说又笑,全是些乱七八糟、琐碎零落的玩笑话,她们说得开心,陈觉却越听心里就越烦,只恨不得直接将她两个打晕了都丢到一边去才好。
    如此直过了将近两刻,陈觉已在心中认真地盘算若直接跳下去捉了康宁逼她交出东西来的话,会有多少胜算,却忽听婷婷道:“今儿就到这儿吧,明早还要进宫给娘娘请安呢,再不歇着,你又不起来了。”康宁听了,先皱皱鼻子,方向婷婷点点头,又一笑,两人便关了窗,窗纸上人影渐淡,看那灯火移动的方向,两人应是向后面睡房去了。
    陈觉略等一刻,看对面的几扇窗子皆已黑透,侧耳听再无半点人声,方带起身子,向旁边的树上掠去。他学武不久,虽天分超人又得遇明师,到底根基还浅,无法直接掠上对面房舍的屋顶,好在康宁这院子里周匝种着不少高树,他一棵树一棵树倒换过去,十几跃后方绕到院子的另一面上:这法子虽笨拙些,却最易于隐藏他自己。
    房舍的另一侧是女孩子们的卧室与日常起居所在,廊下一溜七八扇大窗,这一刻皆灯火通明,却没什么声响;陈觉一看不由有点犯愁,也不知道她们此刻人在哪里,总不能贸贸然跳下去一扇扇把窗子打破了看吧;他一时便又觉得她们方才那样吱吱喳喳虽烦人,倒多少还能给他指个地方,不似现在全无个头绪。陈觉苦笑,眼看着二更已过了大半,看来他今日,定是要无功而返了;这倒罢了,他也掂得清自己的斤两,他心里只是堵在来了这一趟除了窝窝囊囊在树上窝了半宿,竟连个和人照面的机会也没有。
    谁知恰在此时,房中突传出一阵闷响,紧接着又一声尖叫,音量虽不甚高,但在静寂的夜里,却特异地清晰吓人。陈觉在树上听了,不由一震,恍然识得似是婷婷的声音,他脑中一时闪过千百个念头,却乱糟糟一个也抓不到,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窗子,盼着里头能再传出些响动来好告诉他该怎么作。
    好在不过一瞬,那方才尖叫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却是串底气十足的抢白,听得说道:“你个死丫头,洗澡你都不老实,赶紧给我乖乖地滚回来,不然你等着你睡着了我怎么收拾你。”
    却听另个声音咯咯笑着接道:“反正也是要洗澡,怎么也是弄一身湿嘛,有什么好生气的?”那种惹得别人想发疯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接着撒娇的口气,除了康宁,倒也难作第二人想。
    陈觉听了,刚刚放下的心里不知怎地竟蓦然冒起一把火来,一气直撞到脑门上,他不由长起身子便要硬闯。此时屋里的动静却又大起来,是两个人追打玩笑的声音,还不时间杂些泼水声、痛叫声,以及桌椅杂物被碰撞的声音。
    陈觉听了倒不急着动了,火气也稍微小些,他自嘲一笑,暗想自己虽然也时常被康宁整,但总好过婷婷与燕枫两个要日夜与她在一起的人;只是他长起的身子却并未再伏回原地,他已看好了康宁与婷婷是在卧室的方位,便预备先潜到她们起居的外屋去探探——他来了这半晌,因并未听得燕枫开口,原想应是潜在暗处等他出手;但方才看屋里那两个已经闹成这样了她都没出来,若是作戏引他出来,也着实用力太足,便想也许燕枫根本就不在,这大半更次都只是康宁在虚张声势,因此方横心来探个虚实。
    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屋里竟有一人边低声叫着笑着边往外屋去了,陈觉皱眉,便打算掉头去探卧室。谁知便听婷婷的声音从卧室那边传过来道:“你就穿着这点衣裳往哪乱跑,回头又凉着了,赶紧给我滚回来。”
    却听外屋里康宁道:“好姐姐,我跑出来也是被你追的,你不罚我了,我才敢回去呢。”
    卧房里婷婷“噗”一声笑了出来,柔声曼语地道:“每次闯了祸就来这一手,你也忒没手段了。可谁让我这么心软,这么着吧,你明儿从宫里回来,把屋里这乱七八糟水洇过的地方都给我收拾干净了,我就饶了你。”
    康宁在外间作势一声惨叫,又和婷婷一里一外地开始讨价还价起来。陈觉站在树上,听半晌,越发确定今夜燕枫确实是不在,这本是极好的机会,但他的脚却怎么也迈不动。
    陈觉虽然性子执拗、特立独行,但他自小便跟在吴沅清师兄弟身边长大,也自有其循规蹈矩之处。他自觉一个男子,深更半夜守候在女孩子的闺房外于礼不合,若非小妹的遗物事关紧要,这样的事他再不会作。虽他与婷婷、康宁皆不过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但到底男女有别;偏屋里的两个女孩子衣衫不整又不肯老实待在一处,因此他虽知错过今夜,以后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只怕极难,但若让他为此就冒犯女孩子的名节,这样的事,他却作不出来。
    陈觉至此,对今夜此行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抬头看看天上半盘明月,心里又给康宁记上一笔。正胡思乱想间,远处忽然响起梆子声来,陈觉听在耳中,不由一震,怔怔一叹,便长身欲走。
    树下却忽传来砰砰两声,陈觉回身,恰见一扇长窗洞开,康宁正轻巧地扳着窗框翻身坐上窗台,身上的衣裳穿得整整齐齐的,一只手里竟还拎着把琵琶。就见她先似笑非笑瞥一眼陈觉藏身的大树,便随手拨着弦子,细细地唱了起来,竟是半段空城计:“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犹豫呀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我有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陈觉今日临时收手虽说全都是出自他自己的决定,但心里如何能情愿,如今又听了康宁这般笑他,一时火起,反手拍向树干,便生生扳下一片树皮来。他今日来时,为开箱子柜子方便,随身带了把匕首,便掏出来,向树皮上刻下去,刻罢,甩手便将树皮往康宁那里抛去。
    康宁这里一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余音尚在,便猛见眼前一物飞来,慌乱之中只得抬手去挡。谁知陈觉怒中出手,劲力颇大,那木片来的方向也巧,正打在康宁遮在脸上的手背上,余势未消,一倾之下,参差的边缘又在康宁脸上刮开几道细细的血口。
    康宁吃痛甩手,那木片弹到窗里,落在地上,正内面向上,婷婷低头一看,见上面只刻了四字,道是“十月二十”,再看康宁一双大眼睛正恨恨地盯着大树,心知这下这两个人的对头可是结得更大了,不由暗自一叹。
    康宁赌气仰头瞪着大树半晌,其实她看见不过是黑黢黢一个影儿,也辨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但她就是不服气,正欲开口,却忽听陈觉在树上先道:“你这几年,已被人宠坏了,真讨厌!”言罢,又一样东西打过来,康宁以为又是什么树皮之类的东西,翻身跳下窗台便躲。谁知那东西却并不是向她打来的,她这一跳反而撞了上去,正敲在额头上,康宁“哎哟”一声,痛得直蹲在了地上,那东西也“哐啷”一声落了地,却是个小小的瓷瓶。
    婷婷吓一跳,赶快跑过来看康宁,见她额头并没伤口,不过是红了一片,想来肿个包是免不了的了;这才捡起那瓶子来,见也不过一寸高,半寸宽,凑近弊端闻闻,有股跌倒药膏的味道,婷婷先一怔,旋即却又忍不住笑了。
    这里康宁痛得好些了,便又走到窗边去,却向着夜空轻轻喊道:“阿伍伯伯。”
    夜色中便有人应声,道:“郡主,在这里。”
    康宁手仍捂着额角,口中却道:“伯伯帮我们守了半夜,辛苦了。”
    那声音却道:“郡主心里只怕在想,这个臭阿伍伯伯,为什么不帮我,让我白白挨那小子两下子。”
    康宁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口中嘟囔道:“谁说的,康宁哪里那么没良心了。”说完,却忍不住还是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淡淡地,确是有点疑惑,也有点不甘。
    那声音不由笑道:“口是心非的小家伙儿”微微一顿,却又叹了口气,道:“唉,丫头,不是伯伯说你啊,你这几年也实在是胆子忒大了。”
    康宁听了,心口一撞,赶紧低了头,道:“伯伯,宁宁谢谢你。”
    那声音又一叹,终于还是又含着笑意道:“乖,回去歇着吧,明天不是还得早起呢嘛,婷婷姑娘也累了半天了,也该让她早点休息,是不是。”
    康宁“嗯”了一声,乖乖道:“是,马上去睡了,伯伯也早点休息吧,好不容易不用值夜班,还要被我抓来作苦力。”
    那声音呵呵轻笑,渐渐远去,康宁面前的窗子也跟着“哐”一声关严。康宁心里却仍想着那阿伍伯伯方才说的话,冷不防,转身抬眼,便看见婷婷正细细地看着她,康宁的脸一时又涨红了。
    婷婷却一笑,也不说什么,只拉了她的手,往卧室走去。康宁心里惴惴的,想说点什么,但左思右想竟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才好。
    倒是婷婷,拉着康宁坐了,一面帮她上药,一面缓缓道:“宁宁,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但你今天吃了亏,我倒很开心呢。你别气,伍伯伯说得对,你这几年胆子实在是忒大了,照这么下去,我怕早晚会出事,那与其你在别人那里吃个大亏才知道,我倒宁可你是被陈觉打了这两下子,从此就长了记性。”
    康宁看着婷婷,半晌,忽然身子一缩,将头扎在婷婷怀里,很小声地道:“婷婷,我特别特别让人操心,是吧?”
    婷婷一笑,道:“我没什么呀,但燕燕可是有点辛苦,你看她这几年,练功越来越刻苦了。”话音未落,已觉偎在身边的人颤了一下,婷婷心下到底不忍,便伸了手臂去揽康宁的臂膀,一下一下,温柔地在她的肩头拍抚着。
    康宁待了一会儿,心里渐渐有了计较,也便又宁定下来。她折腾了半个晚上,也倦了,但又不想放开婷婷,便抱了婷婷的手臂撒娇道:“婷婷,我要和你一起睡。”
    婷婷低头看看那个边打哈欠边用双手抓紧她的小丫头,知道康宁应是已经想明白了,心里安定了下来才会如此,她那一直紧绷的心也就跟着放松下来,又有了玩笑的心情,心道,这丫头简直就是头小猪托生的,口中却柔声哄道:“好,那也要先把衣服换了吧。”
    康宁揉揉眼睛,抬头看看婷婷,呆呆地点下头,便走去自己的床边换衣服。婷婷看着她的憨样子不由笑了,自去收拾床铺,谁知刚不过收拾了一半,康宁已换好了衣服又跟了过来,就直挺挺戳在她身边等,只等得床刚一铺好,她人已扑倒在上面,手脚并用,抓了被子盖上身,却就是不肯闭上眼睛,非要死撑着等婷婷一起睡。
    婷婷见康宁这样,不由好气又好笑,赶紧也换妥了衣服,又尽速检查过门窗,回来时看康宁的眼睛已只剩下一条缝了,她见婷婷回来,也就终于完全都闭上了。
    婷婷灭了蜡烛上床躺好,只觉身边立时便有一条小八爪鱼手脚并用地缠了过来,婷婷心里暖暖的,面上却忍不住在笑,她道:“丫头,明早你负责收拾床铺。”
    康宁已经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却仍努力坚持道:“奸诈...婷婷...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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