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海波澜无尽时(一)
蛊, 并非是传染病, 可传一传二, 却不可再传三。
这便是说,这蛊可由圣僧传至潘亥,可由潘亥传至唐玉藻,但到了唐玉藻这儿, 再拿银针挑破他的肌肤, 银针不会变黑,流出的血中,亦不会再有细密蛆虫。徐三几番验证过了, 确定唐小郎身上的蛊,定不会传至自己身子里去,因此才会安下心来, 与之成其好事。
只是二人虽已云雨过了,但唐小郎, 却是心知肚明,徐三这是见他时日无多,可怜他, 同情他,至于风月之思,儿女之情, 只怕是半分也无。
主仆二人, 欢好之后, 唐小郎也不曾将这层关系, 宣之于众,到了旁人跟前,还是和从前一样,进退有礼,行止有度,全都按着往日的规矩。待到掩上门之后,他便跟变了个人似的,软硬兼施,索求无度,实在让徐三又是快活,又是无奈。
至于潘亥之死,徐三也藏在心底,未曾告知唐小郎。她心知,人活着,有时候就是靠着一口气儿,若是唐玉藻知道潘亥已经被杀,从此之后,再无解蛊之法,只怕他定会萎靡不振,心慵意懒。
一庭风雪,长夜漫漫。二人同卧榻上,背身而眠,皆是不曾合眼。
徐三望着纱窗月影,心中所思,乃是朝局、宫宴、光朱、解蛊。而唐小郎躺在她的身侧,低低打量着锦被绣纹,兀自发怔,却是不敢合眼,不想合眼。
他生怕自己一旦合眼,便再不会醒来。
隔日便是宫宴,既是为宋祁回京所设,亦是为郑七等将领离京而开。一去一回,倒也凑巧。徐三本无心赴宴,但因着要见上周文棠,与他商量正事,便不得不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缟素,又由唐小郎扯着,娥眉淡扫,胭脂轻点,化了个素淡妆容,一切收拾妥当,这便策马入宫。
这一回宫宴,她来的最早,却故意低着头,弓着腰,藏到了最后头,生怕再沾惹了麻烦。宫宴一开,笙歌且奏,众人一一上前,去和宋祁、郑七等人敬酒,绣衣珠履,觥筹交错,徐三却是倚于柱后,眯眼一扫,寻觅着周文棠的身影。
孰料她这视线,睃巡一周,瞧见了坐于帘后的官家,瞧见了面色不善的郑七,其间甚至还与宋祁撞上了眼神,却是独独不见那男人的身影。徐三心上生疑,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借着出恭,偷偷溜出金殿,朝着周文棠的居所匆匆行去。
徐三裹着白袄,踩着官靴,穿廊过道,少顷过后,遥遥便见苍松翠竹,湖石玲珑,正是周内侍那分外雅致的小院。她缓步上前,甫一入院内,便闻着一股古怪气味,随风而来,似是微苦的药汤,又好似是熏人的烟草。
徐三一闻这味道,心上一紧。她轻手轻脚,绕道走到南窗下,手撑窗楹,皱眉一望,便见那男人斜倚榻上,虽仍是俊逸出尘,萧萧肃肃,可那眼角眉梢,却分明带着难以遮掩的憔悴之色。
徐三皱着眉,又见他那几案之上,摆的不是青瓷茶盏,而是残余药渣的汤碗。汤碗一侧,还有酒盅。
而在他那修长玉指间,正夹着一杆玉色烟管,烟雾升腾,徐徐弥散。
药,烟,酒,皆是最沾不得,可他却占了个全。
徐三说不清心里头是何滋味,千万种心绪,全化作了一个怒字。她伏在窗边,故意清了清嗓子,可周文棠却是眼睑低垂,偏不睬她,一手云雾升腾,另一手捧着书卷,细细品读。
徐三眯起眼来,只见那书卷之上,写着游仙窟三个大字,乃是唐人所作之□□。她没来由地心怀不满,兀自腹诽道,你一个刑余之人,非要看如此□□,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周文棠对她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徐三心上一横,干脆翻身一跃,破窗而入。她缓缓走到周文棠身侧,一见着他,那满腔莫名怒气,又忽地化作了万般心疼,便抿了抿唇,低低问他道:“怎么病了?”
她言罢之后,又去掰他夹着烟管的手,想要将那害人之物,从他手中夺去。周文棠却是避开了她的手,看也不看她,淡淡说道:“怎么来了?”
徐三还未曾开言,那男人又似笑非笑,自问自答道:“徐官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过来,自是有事求人。若是无事,便音信全无,不见踪影。”
周文棠骤地一叹,抬眼看她,轻轻说道:“阿囡,我也会老,也会病,也会累。有朝一日,也会神灭形销。你不能总来找我。”
一听到周文棠说自己也会死,徐三的心,忽地重重沉了下去。阿母,贞哥儿,崔钿,玉藻,一个接着一个弃她而去,她如今还能勉强撑住,可若是周文棠也跟着去了……
她想都不敢想。
“胡说。”徐三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两个字,她竟会哽咽着说出。
“阿囡可不可怜我?”男人忽地问道。
徐三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心中疑惑,有些委屈地抬眼看他。周文棠却是似笑非笑,眯眼沉声道:“阿囡若是可怜我,不如也和我云雨一回?我纵是比不得唐小郎,那也自有独到之处,定能让阿囡心满意足。”
徐三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男人之所以装腔作势,全都是因为他知晓了唐玉藻之事,心里头泛起了醋意。她心上稍安,哭笑不得,欲要拧周文棠手臂一下,不曾想他那胳膊上全是硬肉,有劲得很,拧都拧不得。
她抿了抿唇,无奈道:“说正经事。你身子如何了?”
周文棠手捧书卷,悠悠道:“从军十余载,身子还算结实,你若不信,一试便知。”
徐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看你这生龙活虎的,嘴皮子利索得很,多半不是大病。若真有病,那也是醋喝多了。”她稍稍一顿,又低声问他道:“你总不会,因着这个,不去帮他解蛊罢?”
倒也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当年韩小犬便跟她抱怨过,说周文棠对他甚是打压,不将他留在京中,偏将他打发到西南险地。若非他死里逃生,立下大功,又在西南招惹了光朱匪徒,不可久待,不然周文棠绝不会放他回京。
可周文棠一听此言,眼神立时冷了下来。
他背过身去,噤然不语,徐三见状,自知失言,赶忙说道:“阿爹你,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我就想问,西南那边,可有消息?”
周文棠分外冷淡,沉声道:“并无消息。”
徐三闻言,轻轻一叹,接着又自袖中摸出了断钗来。这断钗伏若花枝,缀以珠玉,即便年代已远,仍是不改其华,正是徐阿母藏于床底的那一支。
她坐到榻侧,摇了摇男人的肩,又俯身附在他耳侧,悄悄说道:“我知你消息灵通,可这回的消息,你定然不知。我并非阿母亲生,乃是她从雪中抱回来的。生我之人,在襁褓中留了一柄断钗,金子打的,可见也是富贵人家。”
周文棠有些意外,搁下书卷,抬起眼来。他自徐三手中接过断钗,细细端详,半晌过后,目光深沉,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这是御物。上头有标记,出自宫中司珍之手,我绝不会看错。”
御物?
徐三大惊,怔然忘言。
云里雾里,二人对视一眼,皆知此事非同小可。半晌过后,周文棠将断钗缓缓收于袖中,接着低声道:“除了我之外,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你的身世,我会亲自查问,绝不假于他人。”
徐三颤声道:“听你的意思,你心中已经有所揣测?你要去查谁?问谁?”
男人眉头紧皱,指尖蘸上杯中残酒,在檀木几案之上,飞快写了一个“废”字。徐三一看,心中骤然一沉。
这所谓“废”字,无疑指的是“废君”。
当年尚在寿春之时,罗昀曾对她讲过前朝旧事。官家前一任,乃是文宗,便是那耽于情爱,脱阴而亡的妇人。而在文宗之前,还有一任废帝,本名宋裕,乃是当今官家的二姐。
宋裕天生神力,刀枪棍棒,无所不通,而治国理政,也从无差错。她尚还是太女之时,在京中颇有名望。哪知她即位之后,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暴君,在位仅一年之后,便因“上不敬天,下不纳谏”,被群臣罢黜,贬为庶人。
而徐三出生那年,正是宋裕被立为太女的那一年。
如今再想,为何皇室宗亲之中,数来数去,竟只有不姓宋的薛鸾可堪大任?官家可是有好几个姊妹的,难道她们,都不曾生下女儿?对了,文宗是有女儿的,便是先前造反的瑞王,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官家手里?
官家本就对徐三十分忌惮,若是徐三,乃是宋裕之女,那她必将身首异处,性命不保。
而周文棠,向来是忠于官家的。
徐三睫羽微颤,薄唇紧抿,看向面前的男人。她压低声音,轻轻说道:“那你,会杀了我吗?”
周文棠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失笑,故意眯眼说道:“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乖阿囡,还不赶紧讨好讨好爹爹?哄得阿爹高兴了,便给你留个全尸。”
玩笑过后,男人仍是一叹,语气轻得似无,低低道:“你还是信不过我。是我做得不够,还是你这小丫头,太过多疑呢?”
他斜倚榻上,眼睑低垂,那睫羽遮不去的,便是眸中的失落之色。他向来不是性情外露之人,可今日在她面前,醋也吃了,脾气也使了,由此可见,真是入了心了。先前旁观种种,还能冷静自持,如今却是无力为之了。
他等得实在太久了。
徐三凝望着他,忽地落下泪来。她咬着唇,又附在他耳畔,将她最沉重的心事,一一说了出来——便是曹姑那十句预言。就连蟒袍加身、飞龙在天,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她都不曾隐瞒,一字不落,如实托出。
周文棠静静听着,眉眼之间,却是不见凝重之色。徐三说罢,已然满眼是泪,周文棠若有若无地一叹,接着缓缓说道:“你不也说了吗?崔钿何时身死,她便不曾说准。如今又有光朱要挟,她心中定然对你有怨气,所说之言,未必作准。”
“况且你走之后,她便撒手西去,说不定就是那光朱之人,对她使了甚么手段。你也看出来了,这是光朱的攻心之计。阿囡,莫要中计。”
周文棠说着,又抬起手来,用那带着薄茧的手指,为她轻轻拭去泪水。徐三紧抿着唇,就听见他十分罕见地,声音放得轻柔,低低说道:
“阿囡,不要怕。”
“我会陪着你,会有很多人,都景仰你,追随你。你绝不是无亲无故,亦不会久孤于世。不管你是成是败,我都陪着你走。”
“至于孩子,若是你想要,那就一定会有。我敢保证,绝对会有。到时候哭哭啼啼的,你这当娘的,还要嫌烦呢。”
徐三嘟囔道:“你敢保证?”
“我当然敢。”男人勾起唇来,笑看着她。
笑过之后,他又微微蹙眉,试探着问道:“那个裴秀,就是姓曹的说,日后会杀你那个,你打算如何处置?”
徐三叹道:“我这人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周文棠沉沉笑了,摇头道:“是。旁人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你是反其道而行之,宁可放过,绝不错杀。”
他抬起手来,为她将碎发撩至而后,接着温柔道:“罢了。虽说你有事才来找我,那我也会为了你,事必躬亲。我的刀下,多的是冤死鬼,不差这一个。”
徐三却皱眉道:“不。曹姑提及裴秀之时,神色古怪,我怀疑这孩子,并非日后杀我之人。曹姑是想骗我杀他,我若杀了,她便得意,光朱也遂了心愿。这个人,我不但不打算杀,我还打算接过来养。徐裴秀,这名字,你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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