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途常似梦中人(四)
徐三的心中, 仍还有一丝侥幸。
她想, 那所谓圣僧,自诩能够普渡众生, 张口闭口,皆是佛理,又或许他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即便潘亥已成弃子,也会派人前来救他。哪怕不救呢,送来一枚救命的仙丹也好, 起码唐小郎还能借着这颗丹药,再多活上一月。
眼下已是十一月,年节将近, 徐三只盼着上天尚有好生之德, 能让唐玉藻撑到崇宁十八年。
十一月中旬, 徐母出殡, 葬至京郊。徐三一路抬棺,将徐阿母送至山中, 静静为她烧了生前衣物, 成沓纸钱。香灰飞散,她披着黑色鹤氅,缓缓回头,只见山云弥漫之中, 唯有唐小郎站在自己身后。
连日以来, 她又是请了御医, 又是靠着重金悬赏,请了不少大夫郎中上门,可对于唐小郎的蛊毒,这些人皆是束手无策。徐三只得安慰自己,离潘亥要服丹药的日子,还有小半个月,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有转机。
送完徐母之后,二人乘车回城。唐玉藻不言不语,纵是已成平籍之身,却仍是习惯性地跪在案侧,为徐三侍奉茶水。徐三见状,心中酸涩,赶忙将他一胳膊扯了起来,让他与自己并肩而坐。
她凝视着唐玉藻的侧颜,见他眉目俊秀,睫羽浓密,一言不发,又忆起当年初见,这小郎君好似黄鹂鸟儿,柔媚娇俏,伶牙俐齿,两相比较之下,几乎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也不知为何,忽地悲从中来,赶忙眨了两下眼,忍住涌上来的泪水。而那唐小郎,向来是心细如发,见她如此,自是猜得她的心思,便缓缓抬袖,温柔给她揉着眼角,口中含笑道:
“我知道,居高位者,喜怒不可形于色。可是在我面前,娘子何须忍着?想哭就哭,想笑便笑,都由着你来。”
徐三睫羽微颤,泪珠儿缓缓落下,直直坠入了他手心里去。唐小郎正垂眸盯着手心里的一点泪珠之时,便听得她低低说道:
“我是说假如,假如再过些日子,仍是没有解蛊之法,你可有未了的心事?无论何事,我都会帮你,你只管直言便是。”
唐小狐狸闻言,挑眉笑道:“那娘子亲我一下可好?多年来,娘子身边,莺莺燕燕,未曾断过,我自荐枕席多次,娘子从来看不上眼。年轻时我脸皮厚,如今脸皮薄了,也嫌自己脏,不敢再有如此妄念,只想让娘子,稍稍亲我一下。”
徐三低低道:“胡说,你哪里脏了?”
她瞥了那小狐狸一眼,稍稍一想,已是十分心软,便倚着车壁,扯了下唐玉藻的袖子,朝他勾了勾小指。唐小郎立时会意,欺身而上,压着她亲吮起来。
明明说好了只亲一下,可亲到最后,不知怎的,也不知是谁挑起的头儿,竟衣带渐解,发乱钗脱,两人那缟素孝服,全都落到了茶案底下去。神思飘摇之时,徐三忽地面带为难之色,急忙按住唐玉藻的肩膀,小声道:“我仍在孝期。”
唐小狐狸却是眨了两下眼儿,抿唇说道:“阿母在世之时,曾交待过,她此生夙愿,便是没见着娘子有孕。她还说过,开枝散叶,乃是头等大事,为了这个,便是孝期行房,她也乐见其成。”
徐三无奈笑道:“这倒是像她说的话。”
她稍稍一顿,又低低道:“那也不好。这是马车,又不是闺房,若是让人听去,真是羞煞老脸。”
唐小郎委屈道:“你一叫,我就亲你,便不会有声音了。”
徐三却仍是推他,红着脸道:“我几年未曾行房,你那儿又太大,我如何容得下?且回去再说罢。”
唐玉藻听她一说,也怕伤着她,虽满心不愿,身子不适,但也只能暂且将她饶过。徐三见他难受,便靠在他怀里头,边与他相拥而吻,檀口送香,津液互吐,边用手帮他弄了一回。
待到车马行至徐府之时,徐三已是面红耳赤,双颊发烫,因双腿发软,下车时竟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她心上一惊,赶忙扶着车架,稳住身形,那赶车的妇人见了,还当她是生了病,甚是担忧,问她是否无碍,更让徐三尴尬不已。
二人回了院中,唐小郎急不可待,张手解了鸳鸯帐,哄着徐三躺到了软榻上去。二人多年未经男女之事,及入鸳帐之中,罗衫褪尽,玉臂交挽,自然是干柴烈火,情难自已。那红莲双瓣,起初还被搅得生疼,待到云雨过半,渐得其中滋味,自是身酥骨散,几乎昏厥过去。
待到要紧关头,徐三恍恍惚惚,冷不丁地,又忆起曹姑之语。算命便是如此,不管你信或不信,那人说的话,总归要入了心,仿若诅咒,挥之不去。
她一想起曹姑说了,自己今生,并无子子嗣,又想起唐玉藻身中蛊毒,时日无多,干脆心上一横,也不让那小狐狸抽身而出,只管倾泄其中。唐小郎见她如此,大为动容,事了之后,紧搂着她,搂了小半个时辰,亲亲揉揉,仍是舍不得松手。
眼下正是寒冬,徐三却生生被他捂出了一身热汗。她虽是无奈,却并不急着挣脱,只静静由他抱着,缓缓抬眼,望着那红罗帐顶之中,绣着的鸳鸯戏水、麒麟送子,心上空茫茫的,无悲无喜,唯有欢好之后,一丝酸涩,一丝餍足。
唐小狐狸得偿夙愿,却是十分高兴,又亲了她一口,问她道:“娘子是不是后悔了?九年之前,我正当少年,可比今日还要厉害。娘子若是那时就要了我,这九年来,受雨露滋润,定然是阴阳调和,容光焕发。”
他缠着她问道:“你后不后悔?”
徐三无奈笑道:“悔的肠子都青了。”
唐小郎见她应下,自是心得意满,再与她亲热一会儿,便合上眼儿,沉沉睡去。自打中蛊以来,他夜里头总是辗转难眠,今日得偿所愿,因为心安,所以睡得踏实。
徐三见他睡下,低低一叹,给他掖好被角,便翻身下榻。便是此时,她忽地听得有人轻轻叩门,开门一看,正是徐玑。那小娘子眉头紧皱,呼吸不稳,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徐三心上一沉,披衣出门,低声问她道:“怎么急成这样?”
徐玑咬牙道:“潘亥死了。”
徐三一惊,边往地窖走去,边问道:“怎么死的?那蛊毒,该还未到发作之时。难不成他自尽了?”
徐玑摇头道:“并非蛊毒,亦非自尽。今日有人去送饭,下了地窖一看,便见潘亥已死,腰腹之间,插了一把断剑。而潘亥双手被锁,被关押之前,我还搜过他的身,所以绝不会是自尽。我问了守门人,却说从未见到有人进去。”
徐三一听断剑二字,立时止住脚步。
她心上发冷,摸上腰间佩剑,缓缓拔剑出鞘。
周文棠那把长剑,虽已被潘亥毁作两半,但徐三仍是将其装在剑鞘之中。因这剑对于周文棠来说,意义非凡,她便一直犹豫着,想找个合适时机,再对那男人赔礼道歉。
然而如今,这剑鞘之中,断剑只余一半。
徐三手持一半断剑,望着空空如也的剑鞘,只觉心上又惊又怒,与此同时,也有深深的惧意,骤然袭来。
潘亥生前曾说,那高僧好似有千手千眼,事事了如指掌。他是何时盗走断剑的?又是何时,潜入地窖,杀了潘亥,却无声无息,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还有那日,在重阳观中,他留下的欢喜佛,又有何喻义?
徐三缓缓抬眼,环顾四方,只觉得自己的一行一止,都在被人暗中窥视。她深深呼吸,收剑入鞘,朝着地窖沉步而去。
那黑沉沉的地窖之中,隐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徐三手持烛灯,步下拾阶,缓缓走到潘亥尸首一侧,抬手拔出断剑,细一打量,便见潘亥身上的那把断剑,正是周文棠借给自己的那把寒铁长剑。
她先前并未想到,那所谓圣僧,不但没有一丝仁慈,甚至心狠到了如此地步。潘亥已成弃子,他仍是不肯放过。
又或者,他千手千眼,早已洞察。他知道她留下潘亥,是心存侥幸,仍想借此寻得丹药,所以他故意杀了潘亥,彻底断绝了,这最后一丝希望。
他要让她绝望。
再忆起潘亥的种种举措,他靠着那张相似的脸,来到她的身边。他在徐三的书房东翻西找,给唐小郎下了蛊,故意刺激徐阿母,还毁了晁缃留下的花草,逼迫曹姑给徐三泄露天机,这些给徐三带来的,都是心灵上的打击,而非身体上的伤害。
夫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位圣僧,深谙攻心之道。
徐三望着那带血的断剑,喃喃道:“错了。是我错了。解蛊之人,从来只有一个,就是圣僧。其余的大夫郎中,定然都解不了这毒。”
她眉头紧皱,回身对徐玑问道:“先前让你去查红阳禅院的妙应法师,查的如何了?”
徐玑皱眉道:“线人前几日刚刚来报,说妙应仍在吐蕃,并未回京。”
徐三深深一叹,又问道:“那日宫人送来的帖子,说是要我去赴宫宴。那宫宴是哪一日来着?”
徐玑脑子灵光,记性也好,立时答道:“那宫宴是为了三大王及郑七等将领所设。三大王这些日子去了京畿,代天子主持冬至祭天大典,明日便是他回京之时。而郑七等人,马上就要离京,明日宫宴,也是为了给她们封赏辞行。”
因着郑七,徐三本是不打算去赴这宫宴的。再说了,她如今说是休病养伤,可是朝野上下,人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知道她这是得罪了官家,被停职囚禁,日后只怕还有发落。宫宴之上,人多口杂,不知要见多少恶心人,徐三懒得去凑这等热闹。
可是她若想见周文棠,非得找个由头入宫不可,那么这宫宴,便是不得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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