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34.第三十四章 生死只如此,论佛借故人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将自己双手抓住,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 ,慢慢将体内各处激荡不已的寒气压下。身子也渐渐觉得暖和起来。令重阳神智逐渐清醒过来,缓缓将眼睁开,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一人正坐在床边握住自己双手,想是正在为自己灌入内力。
    令重阳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满脸皱纹,原来是个老和尚。他张口说道:“大师父,我这是在哪里?”老和尚见令重阳醒来,将他双手放开,脸上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你这是在少林寺中。”令重阳“啊唷”一声,看往四周,只见所在这房间不大,屋内一灯如豆,屋中地上放有一个蒲团,墙上挂有一幅画,画中所画的正是“达摩渡江”。
    令重阳缓缓下地,对这个老和尚躬身说道:“大师父,弟子是特意前来少林寺学艺的,还请大师父引见。”那老和尚微微笑道:“此事我已知道。你可是叫令重阳?”令重阳奇道:“咦,你怎知道我的名字?”老和尚笑而不答,将手一指,令重阳随他手指所指方向看去,自己的秋水明正放在一旁。
    看见自己宝剑在旁,令重阳心中顿时记起昏迷前之事。再见眼前这位和尚身披袈裟和那被青袍人暗算的老僧一般无二,当下便猜到那两名僧人也必是少林寺弟子。他不禁急问道:“大师父...”老和尚摆摆手说道:“你可以叫我释难。”令重阳点点头,接着问道:“ 释难师父,那杀人凶手你们可曾抓住了?”
    释难面现不豫之色,念了声阿弥陀佛,低声说道:“我赶到江边之时,那凶手业已不在。我虽是追出去甚远,还是未见人影。令施主,你可是见到了行凶那人的容貌,方才被他下手用这种阴寒的内力打伤?”
    令重阳低头回想那青袍人形像,月色之下也是未曾看清他的相貌,当下微歉道:“我只看见那人身著青袍,暗算了两位少林师父。他的样子倒是看得不清。我以前不小心被大雪埋住好几天,这寒气却是早就有了,倒不是被他打伤的。”
    释难脸上神色甚是失望,随即又展颜笑道:“我说这寒气怎地这般古怪,便是我用达摩心经,也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将他压下去。本来还想待会儿问问师兄,天下间哪派才练这种邪门阴毒功夫,原来却是你自己早有了。不过令施主,这寒气可得想法子驱走才是,不然留在你身体里面终究是一大隐患。我现下只能暂时将他压下去,最终驱寒的法子还得再问问我师兄。”他本来以为令重阳是被那凶手所伤,待要从出手者的功夫上找到些线索,眼下听见此事和那人无关,心中自是有些失望。
    令重阳却闻得释难花了好几个时辰给他运功驱寒,心中大是感激,不禁躬身说道:“实在有劳释难师父了。若没有大师相救,令重阳怕早就给冻成一个冰人,躺在黄河边动也动不了半分。嘿,这么大一块冰陀子,只怕要等到来年夏季才能给照化了。”释难连连摇头,摆手说道:“这有甚么可谢的。令施主,你实在太过谦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摆手,眉毛皱得紧紧的,显是觉得令重阳之言太过夸张。令重阳见他这样子甚是有趣,心想:“这释难师父想是平时为人严谨,连我的取笑之言也当真了。”心中觉得这老和尚甚是可亲。 释难反驳完他又接着说道:“令施主,我师兄吩咐过,你醒来之后便可带着宝剑过去见他。你若是觉得身子没有大碍了,咱们这就可以动身。”
    令重阳想到此去便是要正式拜入少林门下,心中欢喜,一跃下地,说道:”没事没事了,释难师父你的功夫高明,我身子骨里的寒气几下子便被你压住了,咱们这就去见你师兄吧。”释难笑道:“我的功夫可不算好。要赶我师兄却是差远了。我师兄法号释迦,待会你见到他,可得好好儿对答。”
    当下两人走出房去,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宏伟,古柏幽深,颂经习武之声不时传入耳中。令重阳处处都觉得新奇,目光四处流连,心中实是高兴万分。一路之上遇到许多僧人,都是远远地站到一旁,向释难合十低首,持礼甚恭。释难一面还礼,一面给令重阳指点各处殿堂的名称。
    穿过几处长廊,来到一间木屋之外,尚未到门口便已闻见淡淡的檀香气息。令重阳抬眼看去,只见门上黄匾黑字写了“方丈室”三个字,心中突地跳了一下,暗道:“原来释难所说的师兄竟是少林寺的方丈,怪不得他要我好好儿对答了。”
    释难走在他前面,正待进门,一个柔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是释难师弟吗?”释难合十说道:“正是,师兄。我和令施主前来见你。”说罢,向令重阳微微一笑,当先进屋。
    令重阳随在释难身后,走进室内,只见室内蒲团上坐着七八位僧人,中间围着一个老和尚,想是正在商议事情。屋内空空荡荡,除了一炉一香之外,一众陈设皆无。释难上前对着这老和尚躬身行礼,说道:“ 释难拜见方丈师兄。遵师兄之令,令施主伤势现已无碍,我便将他带来引见。”令重阳当即跪了下去,叩首行礼。释迦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令施主少礼,请坐。”
    令重阳在旁边蒲团上坐下,只见这释迦方丈容颜削瘦,神色慈和,虽是释难的师兄,岁数看似倒比释难还要小些,心下暗暗纳罕:“以前萧大哥和我说,一个人内力若是练到极高的时候,便可将模样保持在一定岁数。少林寺的功夫天下皆知。可若非事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这位大师便是名震当世的少林方丈。”再看其余几位僧人,年纪不一,但最少也是四十左右。此刻都将目光投射到令重阳身上。
    释迦大师看见令重阳腰间插着短剑,微笑说道:“令施主,你腰中的宝剑可否让我一看?”令重阳说道:“那是自然。”说罢恭恭敬敬将秋水明递上。释迦大师接过宝剑,缓缓抽出,屋内顿时寒光闪烁。释迦抚摸着宝剑,目光中神采闪动,轻轻叹道:“昔年和萧大侠关外一别,匆匆已是十余载。这些年来,萧大侠为了中原百姓苍生一直在塞北奔波驰骋,再也无缘一见。胡风浩浩,冰霜凛凛,山河艰难,壮士慷慨,此刻又重见故人之物,当真是可喜可叹。”说罢,慢慢将宝剑放回鞘中,递与令重阳。
    令重阳将剑插回腰中,忆起当日萧连城和他所说,世间人所知的多为他的虚名,唯有三两个英雄豪杰,方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眼下释迦方丈抚剑说出他的名字来,那这方丈便也是这三两个人之一。自己何其有幸,既然能识得这世间的这几位真英雄,真豪杰。当下胸口热血沸腾,转念一想,不禁又哑然失笑:“若是这少林方丈也算不上英雄豪杰,世间恐怕再没有人可入萧大哥之眼。”
    释迦微笑说道:“令施主,你手持此剑而来,想必是来行萧大侠所请之事。”令重阳点头说道:“是,方丈大师。萧大哥已将此剑赠送给我,可惜我武艺低微,不能使他威力得展万一。还请方丈大师多多成全。”
    他来拜师之事,在座之人多是不知,听得他口中所言,竟似和方丈已有默契。当下不禁咄咄称奇,将他和宝剑又多看上几眼。释迦笑道:“你的来意我已尽知。此刻我有一事相询,希望你可以坦诚相告。”他话音平稳,语气柔和,不禁让人大生好感。令重阳点头应是。
    释迦目视令重阳,缓缓说道:“昨夜释难师弟发现你之时,你已晕倒在黄河岸边。身旁所死二人乃是少林寺派出的弟子,其中更有一名是我罗汉堂的师弟。我知道这二人之死与你无关,但你当时既在现场,必是有所见闻。还烦请你将昨夜所见说出,好让寺中众人知道,他们究竟是因何而死。”
    令重阳答声是,见在座之人均将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便将昨日自己在江边撞见那青袍人和道士厮杀,到青袍人刺瞎道士双眼,再到拷问鞑子,以及偷袭少林弟子的种种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他此刻已将那两名少林弟子当作自己同门,心恨那青袍人手段卑鄙无耻,语气中便多是忿恨之词。众人默默听他讲述经过,直至那释善和小和尚之死时,齐声喧了一声佛号。
    直至令重阳说完,众人皆是低头不语,一名灰眉僧人说道:“阿弥陀佛, 释善师弟精通佛理,悟性又高,多年来一直在罗汉堂精修,一身内力修为比我只高不低。昨日见到他遇难之时,我当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旁边一名中年僧人亦是说道:“当时我们罗汉堂的其他几位师兄弟分散在三五里地之间,接到警讯后,便立时发出长啸以作声援,希望敌人可以知难而进。谁知片刻后赶到黄河岸边,便已看见释善师兄的尸首,他后背还插着一柄长剑,我......”
    众人听他说到这里,心中难过,以下便说不出口。半响方才续道:“若是说有人可以不动声色间便可将他杀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便是如这位令施主所说,释善师兄必是被人偷袭所害,否则长剑又怎会从他后心刺入?便连他的弟子慧彦也是后心中掌。”
    令重阳点头说道:“并且那青袍人还和释善大师相识。我曾见他们彼此见礼。那青袍人武功想必也不甚高明,否则也不用背后偷袭下手。技不如人便施诡计,这种卑鄙无耻之人,以后令重阳若是见到,必不会放过他。”释难合十道:“阿弥陀佛。若能有此日,为枉死的释善师弟报的大仇,少林寺上下皆感令施主大恩,释难先在此谢过。”
    释迦抬起头来,看着释难说道:“说甚么大恩大仇。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讨债是缘,还债也是缘。累世劫生,一切如幻,我辈已在苦海,执著又有何义。百岁之后,皆是过眼去烟。”释难应声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令重阳闻得他话中之意,竟是对追查凶手之事不甚看中,不禁开口说道:“方丈大师,难道就这样轻易饶了那凶手么?”
    释迦缓缓说道:“佛门弟子,慈悲为怀。令施主你适才业已说过,释善师弟乃是在为人解穴之时被人杀害。我问你,若是释善不在现场,那被点穴之人便会如何?”令重阳迟疑一下,开口说道:“那人当时已是身受重伤,就算那青袍人不杀他,若是没人搭救,他流血过多,多半也会死去。”
    释迦点头道:“不错。现今释善师弟为救那人丢了自己的性命,而那人却因他而保住了性命。我佛为救弱鸽舍身饲虎,成就功德。释善为救他人而死亦是成就功德。这是他的劫,也是他的缘。”
    令重阳只觉这方丈之言全不合自己的想法,当下想了一想,接着说道:“可是还有一位小师父也被杀害。若单是释善大师一命换一命,那么此刻便是以二换一,道理上如何说得过去?何况他所救的只不过是一个鞑坦人?”
    释迦摇头说道:“十法界中众生皆是平等,又何来汉人鞑坦之分?救人并非一定要一命换一命。若一人该救,便是牺牲千万人也要去救。就像世人去做一件事情,难道结果一定是等同于先前的付出?若是你心中认为值得,那么你同样不会计较代价。这便是世人常说的事有可为而不可为,也有不得不为。但只要释善慧彦心中有佛,便可修成佛。我等修行之人若勘不透生死这一关,便参不透解脱的至理。令施主你尚未入我门中,此间的道理还是不甚清楚。”众僧齐齐合十道:“师兄教诲得是。”
    闻言令重阳不禁语塞,当下默默思索,心中只是想道:“出家人毕竟心地善良,讲究的是积功德,修来世。只是这种念头却不合我的心意。我若是面对大仇也是这般想法,这武功不学也罢。”
    释迦见他无话可说,微微笑道:“令施主也不必如此。那所救之人其实并非如你所想的是一个鞑坦人。他其实和我少林寺颇有渊源。你既已见到此事,便是和它有缘。我就将昨日之事的前因后果为你析剖明白。也免得今后你心中不静,勉强入得我门,也领悟不透佛门武学的真谛。”他既是这么一说,便是当面答应将令重阳收入少林门下了。令重阳顿时大喜,立时跪倒在地上,口中说道:“多谢方丈大师。”
    释迦脸现笑容,右手轻轻一托,令重阳便觉得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自己托起,身不由己便坐回蒲团之上。释迦说道:“萧大侠天纵奇才,侠肝义胆,又和我是多年故交,他既引荐你到少林寺中学武,自是对我少林的抬爱,我不敢推辞。只怕我这里寺微技陋,倒要叫令施主失望了。” 令重阳心中实是高兴之极,一张嘴笑得合也合不拢,也不说一声“哪里哪里”。释难在旁边看着他,笑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释迦转头对那中年僧人说道:“释弘,你去看看那人醒了吗?若是已经醒来,便将他带到方丈室来。他千里迢迢要回到少林寺,若是不见上他一面,也太说不过去。”说罢看向众人,叹口气道:“你们也一起见他一见。”
    释弘应声离去,片刻之后便已返回。令重阳向门外看去,不禁咋舌。只见和释弘同来的还有一张大床。那床上躺着一个人,手脚皆裹有白布。这释弘力气极大,想是见那人不能动弹,竟将整张床一起抱来。他一手握住床头,一手抓住床身,诺大的一件东西,他却象抱着一板豆腐一样,平平端在身前。尚且使出轻功,步履轻盈,丝毫不见吃力。进得门来,轻轻将床往屋中一放,便退到一旁坐下。
    令重阳见那人身材矮小,满头长发,一面皱纹,竟似有□□十岁般苍老。脸上皮肤又黑又黄,从左到右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痕,便似再深几分就要将整个脸切掉一样。那人睁开眼睛,在室中缓缓扫视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在方丈释迦大师脸上,眼眶中泪水夺目而出,张开枯瘦的右手,伸向释迦,颤声说道:“师弟,释迦师弟。”
    室中众人“啊”地一起叫出声来,没有料到此人开口竟是管释迦叫做师弟。当下均是大吃一惊。自从释弘将这人带进屋中来,令重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中猜测此人身份,此刻恍然大悟,不禁叫道:“啊,你就是那个偷分金诀的鞑子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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