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后, 虞渊,五凤台。
五凤台浮在虞渊的上方,与深渊两岸架起十余道铁索相连,而从岸上看去, 无论是偌大的五凤台还是足有一人粗的铁索, 都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这里是用不了驾云术法的。
微风轻轻拂动, 仲瑛整理着袖口,不自在地动了动,这身昆仑弟子的衣装他纵使穿了几十年, 仍觉得束手束脚。为首的师兄见状道:“仲瑛, 这可是人家的婚礼大典, 你再像平日那样吊儿郎当, 小心人家把你轰出去。”
仲瑛哼了一声,放下手腕, 弟子中有人笑道:“咱们仲师弟心里好不自在呢, 要不是悬钩师叔拦着,说不定今日的新郎官就是仲师弟了!”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仲瑛一双浓眉一耸, 目光扫过去,挑眉道:“怎么?还没过桥, 要先在这里打一架?”说着将腰间锈剑往地上一插,没入岩石寸许。
众人便不笑了——这仲瑛入门比他们都晚,但若打架, 谁都打不过他, 即便是这群人中为首的那位师兄。
昆仑不少人是看不起仲瑛的。昆仑乃是名门正派, 重实力,也重风度气韵,这仲瑛简直如同凡间的那些山野村夫,一身整整齐齐的弟子衣裳,他能穿得流里流气,腰带一扎,袖子一卷,宽大的锈剑要么扛着,要么背着腰上,半只脚不穿袜。行动做事也是粗鲁不堪,相貌虽不难看,但修仙之人大多都青春美丽,倒也不十分看得上他。
而且行为也常常古怪,喜欢蹲在湖边,一蹲一个时辰,木雕泥塑似的,谁叫都不应。
但再如何看不起,这仲瑛一手大开大合有如刀法的剑术,在门内大比赢了从前排在榜首的陆师兄,也都是事实。
总之——是个怪人,而这个怪人,在数月前听闻五凤台尹家大小姐要出嫁的消息,居然火冒三丈,大吵大闹着要去五凤台上挑事,说什么尹大小姐父亲当初许诺,把尹大小姐先许给了他做未婚妻。现在居然改嫁旁人!
这话一出,闹将起来,大家都只当个笑话听,谁信呢?仲瑛就是再有能耐,打赢了上代弟子封了真人,他也配不上尹家的大小姐,那可是三界第一美人哪,半仙之身,岂是他一名不见经传的昆仑弟子能肖想的?
果然,他师父悬钩子出来镇压安抚,仲瑛也就不闹了。过后,众人只待当面笑话笑话他,却发现他沉闷许多,也不跟人打架了,成天不是练剑,就是蹲在湖边,比从前蹲得更久。
人都以为他该死心了,谁知临近婚礼大典,昆仑要派人去赴宴恭贺,仲瑛居然自请随队前去。
他那么一闹,加之素来行动粗莽,哪个肯许他去?但又是悬钩子出面,寻了掌门道:“我这弟子性野,注定不安分,与其把他按在此处让他胡闹,不如随他的师长兄弟去了,一则遂了他的愿,他不在门中闹,二则诸位师兄也并不是辖制不住他。”
悬钩子都这么说了,掌门便也应了,令仲瑛这次随队前来恭贺。
此时师长们都先渡铁索而去,仲瑛站在悬崖边,怔怔出神。
离龙池山那事,也有足足三十五年了。
师父说,他虽天赋不薄,又与那龙君交欢——实则是双修,沾染了龙气,对修为也有裨益,但终究是凡人之躯。而雏龙天生仙体,三十年过去,已不可与当时同日而语。
“倘若它不认得你,你连他周身都近不得,就会被他杀死。”悬钩子道,“去又有何益?”
但仲瑛执意要去。悬钩子看着这弟子,仲瑛自幼丧父丧母,受尽冷眼,后又四处漂泊,养出了浮萍般的性情,万物不留于心,许是老天有意,偏偏让他生出这一段爱欲执念,若不能早早化解,怕是将成心魔。
与其最后成了心魔,还不如眼下吃些亏。悬钩子这样一想,也就遂了仲瑛的意了。
为首的师兄令众人列队,随即个个提气运劲,借力于铁索渡之,在这迷雾中,法术使不出,修为耗损得厉害,脚下又是万丈深渊,众弟子都颇感吃力,却不见仲瑛跟在最后,轻轻松松,却一脸漠然。
等到了铁索另一端,迷雾散去,众人抬首望去,只见一座座飞檐翘角,亭台楼阁,秀丽繁复,其间琼花萱草,灵禽灵兽,当真宛若仙境。
五凤台的弟子,两名身上绣有凤纹的朱衣青年早已在等候,将这一队昆仑弟子引进台阁中,到了住宿之处,分配房间,交付钥匙,随之道:“明日就是我们大小姐的大喜。诸位不远千里前来道贺,这里先代大小姐谢过了。”
众人连忙还礼,一昆仑弟子笑道:“大小姐好福气,天生凤体,便有一位龙君来配。”
当时传出这消息时,大家也议论了好一阵子——五凤尹家的嫡女,竟然要嫁给一位龙君!
龙族早已式微,谈到龙族,大家会说,也许世间还有龙,但几乎没人相信自己还能见到真龙。万万想不到,居然被尹家给找到了。
天生龙凤,本是一家。有一位龙君作婿,这便是桩再门当户对不过的亲事了。虽说尹家并不是真凤凰一族,只是族人体内有残存的凤凰血罢了,但生就半仙之体,在如今已经身居仙界最高而超然的地位了。
尹家弟子微微一笑,又有人笑道:“明天可是个好日子,既能一睹大小姐芳容,又能见着龙君的风采。”
“当真是天作之合……”
弟子们说说笑笑,有意或无意,都在大谈这桩婚事如何姻缘天成,唯有仲瑛面无表情站在人后,等众人说笑完,忽然问道:“龙君当真同意这门亲事?”
两名尹家弟子闻言一顿,看向这身材高大、神情冷硬的青年道:“兄台何出此言?”
昆仑为首师兄喝道:“仲瑛!主人翁面前,休得胡言乱语!”又对两名尹家弟子作揖道:“我这师弟为人鲁直,不善言辞,忘两位海涵。”
两名弟子道:“无妨。”看了仲瑛一眼,告辞离去了。
师兄道:“仲瑛,你如此胡言乱语,明日的喜宴你不必参加了。”
仲瑛扫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要去,你拦得住我?”
那师兄语塞,怒道:“你不过在门派里逞了逞威风,还真当自己所向无敌了?等师叔回来,我定会禀明你的情况,到时你且看看!”
仲瑛不言语,转身向房间走去。
次日,真人果然勒令仲瑛留在住处,不许他参加喜宴。仲瑛好似无所谓,依旧吊儿郎当靠着墙,驻着剑,看其余人离开去赴宴。
婚礼大典设在五凤台最高处——章台,数十层台阶上,焚香敬的是龙凤之祖,两端为尹家的长者们设席,台阶自上而下一次站列身着银凤纹朱衣的尹家弟子,台阶结束之外,便是为各家祝贺的来使准备的宴席。
席中昆仑、峨眉、少林为首,各家真人弟子来往拜见,交谈说笑。
直到台阶之上,尹家的长老们纷纷入坐,司仪上前,高喊道:“新人到——”
阶下众人的笑谈停止了一下,转为哗然,注视着仪队从一端走来,簇拥着一对龙凤佳偶,向玉阶走去。
不少人站起身来,为了见一见三界第一美人的容貌,或是传说中的龙君的风姿。
然而庞大的仪队之中,尹家大小姐的面容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令不少青年才俊惊艳失神,而那位龙君的模样却——看不见?
这位龙君化了人形,一身大红的婚服长身玉立,风采卓然,但一张脸却眉目模糊,叫人看过之后,只记得是一张脸,却记不清到底相貌如何?
几个昆仑弟子讨论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瞧不见脸?”
弟子中有博学多知的道:“据说龙族有个习俗——化形为人后的相貌,只能给自己的伴侣看见。”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看着新人走上台阶,“这么说来,龙族倒是极忠贞的?”
“可以这么说。”那弟子道,“龙族对伴侣极为挑剔,一旦挑中,终身只为那一个人情动。不过还有个说法,说龙性本淫……”
他咳嗽一声,这些弟子为修道,大多都固守元阳,压制欲望,对此道也是讳莫如深,加之这是在人家的喜宴中,也就不好意思再谈了。
章台上的长老,台阶两旁的尹家弟子,各家的宾客纷纷注视着一对新人一步步踏上台阶,向章台走去。
就在两人踏上最后一级玉阶,忽然众人听到一声叫喊道:“慢——!”
这声喊用足了真气,响彻在整个大典之上,所有人都看去——
只见一高大的身影,腰悬锈剑,衣袂翻飞,在空中几个起落,上了章台,把剑一指长老坐着的尹元,冷笑道:“尹元舅舅,可还记得小侄?”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中,尹元脸色剧变,站起身来:“是你?!”
台阶上下的朱衣弟子刷的拔出长剑,长老们纷纷起身,尹元脸色变了又变,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坏我女儿的婚典,将他拿下!”
弟子们提剑飞身围了上来。仲瑛却哈哈大笑道:“你说话不算数,说好要嫁一个三界第一美人给我,如今见了什么龙君,就把誓言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手随话起,已将一排弟子放倒。仲瑛扭头转身,胸口起伏,看着那站在一旁、身穿大红婚服的青年。
青年闭着眼睛,丝毫没有被这一番异变触动,只是在仲瑛看过来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闪着点点碎金的眼,衬得那俊美得动人心魄的脸犹如放出华光的玉像。
也是这么一双眼,在龙池山简陋的山洞里,既单纯直白,又勾魂摄魄,点缀出一段仲瑛大概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时光。
电光火石间,无数画面闪过。仲瑛一颗心在胸腔里猛烈跳动,而整颗心都翻涌着气血,他张着口,一刹那间师父的警示、这些年的怨愤,什么都忘了,只张着口,道:“跟我走!”
他抓着青年的手,回身一剑将围截的人扫出,而后冲向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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