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话说的,”对方微微抬起下巴, “我怎么就不是他了?”
那双墨色瞳孔之中充满调侃, 李知之何尝看不出来。他镇定下来, 心中却生出一簇小小的怒火,冷笑一声, “就算你用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皮囊, 你也不可能是他。”
真是开玩笑,与阿望相识十五年,他若是再认不出来阿望与对方的差别, 那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有趣。”对方轻轻地将张开的双手收回, 优雅地鼓了鼓掌, “你的说法真的很有趣, ”他微抬眼皮,像是终于肯给李知之一个正眼一般地看了过来。“让我充满了期待。”
没有任何一点声响, 被关着的门纹丝不动,此人的出现就像是凭空冒出一般古怪而安静。李知之盯着他, 语气肯定:“你是那个人——突然出声装神弄鬼, 俯身在叶一舟身上,设置了谜题玩乐,甚至是与我在舞台上对演的那个——人。”
“错。”神秘人摇了摇头, 用一种充满遗憾的感叹语气说道,“不是告诉你了吗?李知之, ”他勾起嘴角, 在那张李知之熟悉的脸上作出一个他十分陌生的表情, “我不是人类,我是死神。”
死神——
当他将这两个字轻吐而出时,李知之忽然一阵晕头转向,一瞬之间,仿佛所有回忆犹如走马灯一般地统统在脑海里强制重播,耳边像是有几千个音响同时播放一般的吵杂混乱,失重感与眩晕犹如一左一右探出的绳索将他不停往两边拉扯、撕裂,一时间,身上有千万匹马飞驰而过,头顶落下万千流星,过多的负重让李知之完全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甚至闻到了一阵令人不适的、腐败的泥土气息,与一股不知何时升起的黑雾弥漫开来,原本因空空如也而显得十分空旷的房间立即狭窄不堪、逼仄得如同一方正在不停受到挤压的铁盒。
李知之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只能隐约地看出在不停翻涌的黑雾之间,站着一个模样有些奇异的剪影:似乎穿着一身厚重的袍子,手中一柄长长的镰刀光是影子就已经足够吓人。
他勉强地站立着,光是如此就已经花费了许多力气。直到那个影子忽然上前,一挥袖子,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那股难受劲才渐渐消失,平衡。
眼下这种古怪、奇异的景象,就像李知之原本还试图用科学原因去解释,事到如今也只能全盘接受——
“如果你是死神的话……”李知之深呼吸一口气,将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疑惑痛快地问了出去,“为什么不把我带走?”
“我——明明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死神——笼罩在死气蔓延的黑雾之中的那个影子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讽,又似乎充满了怜悯。显露出原型的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李知之的问题,也并没有就着这一点展开讨论,而是抛出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脱去了伪装,他的声音也变回了李知之曾经听过的那个音色。
在哪里?李知之闻言忍不住四处张望,可周围的黑雾隔绝了他的视线,甚至让他产生了迷失感,就连自己是否仍然身处于现实都还是个问题,更别提让他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摇头,却又忍不住急躁地提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急、别急——”死神的声音轻柔得仿佛正在哄孩子入睡,可李知之无论怎么听,都能听出藏在其中的那种“我正在看好戏”的恶劣性格。“你有很多疑问,我也有很多答案。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慢一点,一个一个地解决不也很有趣吗?”
这就是不把人类放在眼里、至高无上、没有感情的神明吗?
李知之无言地冷笑。他的脸本就毫无血色,被那弥漫的黑雾衬托得更是苍白得如同挂在夜空上、皎洁冰冷的死月。
无妨,他的时间本就已经停止了。想要慢慢来,他完全耗得起。
“我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
这个街区、这一栋楼,他从未到访过,对这边的名字也毫无印象。李知之甚至怀疑那把与自家钥匙相同的钥匙形状根本也是对方搞的鬼——目的只是为了把水搅浑,好让这场对于他而言的游戏变得更有趣一点。
在他回答的瞬间,那个看不清正体的影子忽然一阵抖动,伴随着几声让人听着就很火大的笑声波动着,看起来就好像一个笑得东倒西歪的人。
李知之忍着怒火,克制着自己冲上去揍他一拳的冲动。
直到对方笑完,才慢悠悠地说出了一个让他几乎是瞬间就凝固在原地的名字。
“这里是赖晓华的家,你不知道吗?”
赖晓华……赖晓华。这是一个让他充满了自责、悔恨,让他下意识就想捂起耳朵逃避的名字。也是他刻意去遗忘、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此时被提起的名字。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声音干涩,提问完了才想起面前站着的并非普通人类,而是一位,死神。
“我怎么会知道?”死神轻飘飘的声音落进李知之的耳朵里,“赖洪波就是我带走的。”
赖洪波是赖晓华的父亲,死于突发性心梗,年仅三十五。李知之从未和这个人说过一句话,因为他在遇到赖洪波时对方就已经处于昏迷之中,身上插满了各种用于延续生命的管子仪器,终日躺在病床上——直到他心跳停止。
李知之的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甚至连后退都无法做到。
他脸上的失落、愧疚无法逃过死神的注视,对方似乎觉得他只顾着沉默很没意思,失去了等待的耐心,直接继续道。
“人有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我带走的灵魂里光是病死的就占了七成——李知之,你当时甚至连上手术台的资格都没有,赖洪波的死又关你什么事?”
直白、刻薄、辛辣,却又不无道理。这些道理李知之虽然都懂,可他就是没办法将那份他擅自揽过来的责任给卸下来。
是他,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学医,是李知之重新振作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在目睹最亲的亲人被病痛折磨到几乎失去人形,只能卧榻等死之后,他就再也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亲近的人因病痛离自己远去。
拿起手术刀与死神争分夺秒拯救生命,不让他人与自己遭受相同的命运,是李知之这辈子唯一想做的事情。
因此填志愿时李知之毫不犹豫地选了学医。读博分科之后,他选择的导师是专攻心脑血管疾病的葛教授。对方经验丰富老道,一心专研学术,手下有许多成功的手术案例,是李知之既尊敬又敬仰的一位老师。他经常跟着对方上手术台,即使还没有主刀的资格,作为单纯的记录员他也学习到了许多。
可做一个医生,原本就没有李知之所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起死回生,这件几乎只发生在神话里的事情想要在现实上演,难度大得惊人。
即使是他的导师,也有许多救不过来的人,也有许多来不及救的人。
赖洪波就是其中一个。
因为过于劳累,赖洪波因突然昏迷入院,当时在医院里实习的李知之收治了他,第一时间诊断为突发性心梗。因为他只是实习医生,这之后进一步的治疗就交给了葛教授。然而中途赖洪波清醒过来,口齿清晰行动正常,看似没什么大碍,医生都认为他已经没事的时候,他却忽然再次心梗,这一回便再也没能清醒过来,而是成了植物人。
生命无常,谁能想到有这样的意外?
赖洪波是他收治的病人,又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如此重症的病人。原本就充满了担忧的李知之更是每天查房时都忍不住去看望他,自然而然地,也认识了他的妻子与年仅七岁的儿子赖晓华。
——和他彻底成为孤儿时,是同样的年纪。
赖晓华性格腼腆,不爱说话,却意外地并不排斥李知之,而是经常拉着他询问“睡着了”的爸爸的情况。
聊天中李知之也知道了他们家的情况。赖晓华曾是留守儿童,父母进城打工,将他留在家一直到去年才把他接到城里读小学。原本的家庭条件就比较艰难,没有了父亲这个顶梁柱,这个家庭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
“爸爸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每一次赖晓华都会跟着母亲来探望已经成为植物人的赖洪波,每一次他都会抓住李知之的衣袖睁大眼睛提问,而每一次,李知之的回答都只能是:
“他一定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对着一个天真的孩子,他能说些什么呢?
是说他的父亲几乎已经没有救治的可能,就算有他们也不一定能负担得起手术的风险与术前术后的费用吗?
他看得很清楚,紧紧握着赖晓华的他的妈妈,眼神中的绝望越来越加深,脸色也越来越憔悴——来自生活的压力让她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可李知之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挂着温和的笑脸,一次又一次地对赖晓华说着谎:
“你爸爸一定会没事的,放心。”
直到赖洪波的家人签署了放弃治疗协议的那一天,他仍旧对赖晓华这么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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