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开元熟知自己儿子的固执, 却更知道为他这个已经活了半个世纪的人花上这笔大钱并不值得。他没有开口提起这件事, 也没有选择劝说儿子,只是在陪孙子去了一趟公园、一家四口拍下了一张难得的全家福之后, 他便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留下一封短短几句的信, 在深夜离开了那里。
他回到家里收拾了一些积蓄与行李,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简居。若是一直待在那,那么儿子也一定会找到他把他带回去。
他已经离死亡很近了。
与其在医院里浪费钱、渡过不多的时日, 他更想让儿子好好生活下去。
再接着, 梁开元便成了这个城市里多他一个不多, 少他一个也不少的流浪汉。
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有些发皱的相纸, 梁老头把那张自己去打印出来的全家福照片, 炫耀似的递给李知之看。他的手指点在上面,“这是我孙子,是不是很可爱?他聪明得很哪, 听说考试都是前几名。”
李知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照片里的四个人脸上都挂着相似的幸福笑容, 祖孙三代人相似又有所不同的脸庞揭示了他们的血缘关系, 也勾起了李知之更深层次的记忆。
他回想起了奶奶病重的时候, 也是这样, 拿着一张全家福躺在病床上,明明双眼已经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样, 却依旧耐心而轻柔地哄着他。
“知之, 不要怕。我的知之那么厉害, 那么聪明……就算奶奶走了也一定可以顺顺利利、健健康康地长大。”
可他完全不像是奶奶夸的那么厉害聪明, 他什么都没做到。不仅没有健康地长大,到了最后,甚至还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李知之沉默了一阵。直到他抬起头,看着仍旧在思念家人的梁老头,忽而轻声问道:
“离别家人,难道不是世界上最难过的一件事吗?”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坐到?
如果换作他是梁老头,他宁愿死在家人身边,也完全不愿意离开。孤独地死去太可怕了,那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寂寞感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他的失魂落魄被梁老头完全地看在眼里,他的疑问、他的难过,也都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
这个年轻人一定遭遇了什么,梁老头心想,同时开口回答:
“离别是很难过。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离开孩子,离开家。可是——”
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李知之的头,“傻孩子,没有谁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说再见的时候。我们得学会道别,习惯道别。”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去学……也不想习惯……”李知之无助地捂住了脸,干涩的眼眶中一滴眼泪都没有。
在父母离世时,他还太小,甚至没有死亡的概念,只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被爷爷奶奶收养之后不久,爷爷的离世才让他明白,世界上还有死亡这样一种可怕的东西。
也许是连续失去儿子、丈夫,奶奶的身体不久之后也垮了下来。他每日惴惴不安,守着病榻上的奶奶,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衰弱下去,一天一天地逐渐接近死亡。
那也是在李知之自杀之前,这辈子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他尝试过很多种幼稚的、只有小孩子才能想到的方法,试图留下他唯一的一个亲人。可那都没有用,完全没有用。奶奶告诉他不要为这份离别而难过伤心,要好好活下去。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离别。他那时还没到十岁,就已经连续送走了四位最亲的亲人。
这一刻,李知之终于发现:他也许是在怨恨着奶奶、怨恨着那些把自己抛弃的亲人们也说不定。那份怨恨甚至超过了他的自我厌弃,只是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沉浸在回忆里,而梁老头也并没有出声打断他,只是像一个疼爱晚辈的老人一样,安慰似的抚.摸着他的后背。直到李知之恢复平静把手放下,他这也才默默地收回手。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院子里一点光线也没有,昏暗无比。而坐着的那两个人,却仿佛在享受寂静的黑暗一般,谁也没有提出要去开灯。
“儿子应该很生气,”半晌,梁老头忽然开口道,“其实有两次我已经看到了他发的寻人启事,但是我不愿意回去。”
“……比起生气,”李知之轻声道,“我觉得他一定很难过。”就像他一样,被丢下的人总是更难过的那一个。
“这已经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梁老头摇摇头,“我老了,总有一天会死的。他再难过,我也不能帮助他活下去——那是他自己的人生,他得自己负责。”
正当李知之仔细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时,忽然从关着宠物们的屋子那边传出了几声刺耳的尖响。听起来就像是铁笼子摔到地上、或是互相碰撞的声音。
他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梁老头已经立即站起身来,匆匆地往那里走了过去。收容所收留梁老头的作用之一也体现在了这里,有梁老头负责守夜,他们就没有必要留下来看管了。
他的步子快得不像是一个老人,李知之连忙跟了上去。
走了进去才发现,原来是有一只流浪狗不知怎么地撞开了笼子,立即在屋子里四处逃蹿,中间还不慎撞到了几个空笼子。一屋子的动物们都在发出或是害怕、或是警告的声音,耳边吵闹得仿佛直接贴在音响上,李知之头都大了。
看起来这种事发生过不少次数,经验老道的梁老头丢下不知所措的李知之,在房间中找到了那只仍然逃窜的流浪狗,立即熟门熟路地将它抓住,又送回了笼子里。
紧接着他走到每个笼子面前,像是安抚似的,蹲下来与笼子里的动物们或是对视、或是说一会儿话。李知之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好像他拥有与动物交流的神奇能力,不一会儿,那些被吓到的动物们竟然也都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梁老头再一次地走近了当天李知之看到的、装着那只出状况的土狗的笼子前。他回过身来给李知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即便把笼子的锁打开,将那只已经恢复了精神的狗抱了出来。
“你可别往外说去——”他笑了起来,带着孩子似的顽皮,“我带它出去溜溜。”
那只狗与梁老头十分熟悉,被抱着也完全不挣扎,只是依恋地待在他怀里。甚至在梁老头把它抱到院子里放下之后,它也并没有立即撒欢似的到处跑,而是摇着尾巴贴着梁老头的小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哎呀,”梁老头爱怜地摸着它的脑袋,“我可不敢给你吃东西了。”
他抬起头对着李知之解释道,“它特别像我在家里养过的那只,连动作也像。”他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已经和李知之说过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我原来的那只,不小心吃了老鼠药,被毒死了。”他的笑容微收,“后来我就不敢再养狗了。”村子里鼠蚁频繁,几乎每家每户都洒了老鼠药。
他正要再继续说什么,原本挨在他腿边的土狗忽然跑向了远方,绕了几圈又再奔跑回来,也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直直地冲向正打算坐下的梁老头想要扑到他的身上,可梁老头毕竟人老了,腿脚不怎么站得稳,被它这么一扑,差点就要摔倒。
李知之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匆忙之中,他的手直接按到了老人的胸膛之上。
那里安静得就和十几分钟前的院子一样,没有鼓动,一片死寂。
“你……”李知之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仍有些惊魂未定的老人。怎么会?
“啊,被你发现了。”梁老头好不容易站稳了,他抱起地上的土狗,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头以示惩戒,却又轻描淡写、仿佛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似的,面对李知之。“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李知之仍处于震动之中。
难怪,先前老人情难自禁时,他并没有看到他流出的眼泪——原来那并非他忍住了,而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有泪也不能流。
他忽然抓起老人的手,也放到自己的胸口上。“我……我也是一样的,爷爷。”
先是困惑,紧接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老人的表情变得与他一样震惊,甚至还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
“这……这怎么会呢?”他喃喃问道,“我本来就有癌症,早就离死不远了。可你还这么年轻,只比我孙子大上一些——”
敞开心扉地谈了那么久,居然谁都没有发现,面前这个与自己年龄差了半个世纪的人,竟然也和自己一样,是一具死得彻底、本不该存在在这世界上的尸体。
梁老头说不出话了。他想到之前自己劝慰这个年轻人的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家里人呢?”梁老头忍不住问道。这样一个年轻人突然就没了,那他的家人一定比他更难以接受。
“……他们都已经不在世了。”李知之苦笑道。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