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撩人处且撩人》38.第三十八章

    薄云遮半月, 影影绰绰的清辉于顷刻间散去, 仅余细碎光华,弥漫在天地间。
    西苑空旷处,氛围如凝。
    秦茉呆立门内,诸事烦扰如缠藤紧束,捆缚得她喘不过气。
    容非回过神, 向她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 “姑娘来了?”
    秦茉心头微凉——她这不速之客, 果然来得不是时候。
    一摆手, 让人将樟木箱箧抬入, 她解释道:“此为公子留在东苑的私物,请清点看有否缺漏?”
    容非无心理会琐碎小事,“不必,信得过姑娘。”
    秦茉一时无话。
    纵然再多的好奇、疑问、纠结, 乃至丝丝缕缕的醋意,她亦自知与容非之间, 未到可随意过问私交的地步。
    听闻杜指挥使容色惊人, 为免同僚分神,不得不遮挡面容。那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艳色?单从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已令人为之动容。
    秦茉盼容非辩解两句, 譬如说, 并非刚回长宁镇就与年轻美貌的指挥使勾搭上, 单纯只是画肖像而已;或者, 他是位技艺精湛的画师, 名动天下,连杜指挥使也有耳闻……可他缄默不言,朗目暗沉无光。
    她心头一阵刺痛,河岸边那温软馨蜜、细致温柔,被风散得无影无踪。
    待下人把箱箧搬上楼阁,她向容非浅浅一福,脸上挂笑离开。
    容非追出数步,送她出西苑大门,千言万语,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句“姑娘路上小心”,暗恨自己嘴笨。
    但他又能如何?总不能说,杜指挥使一眼看穿他的身份,“作画”之举定然另有所图。
    万一他被问话,乃至审讯或刑拘,秦茉是及时与他撇清关系,还是会急不可耐?
    道别时,她疏离的笑意盘踞他的心,他又禁不住怀疑,她对此事只字未提,是不在乎之故?
    留下楚然锁门,容非独自回屋,正要进门,暗角处一清冽的嗓音冷冷发问:“她干嘛找你画像?”
    这是少年特有的哑嗓,淡去幼时的清脆,又未及成熟沉稳的厚重。
    容非望向燕鸣远黑黝黝的脸色,耸肩道:“或许是……找我画疑犯的画像?”
    “没这么简单。”燕鸣远一手扯下墙边攀缘的一串忍冬,金花银花纷纷飘落,洒在二人身上。他视若无睹,手里揪着花儿与叶片,补了一句:“她要什么人没有?非要你去画?”
    容非无奈:“我真不知,我还想请你替我去探一探口风。”
    “没门!”燕鸣远气鼓鼓地撕落一地花瓣,与杜栖迟寡淡的对话,再度浮现在脑海。
    闪烁烛火下,他讷讷地问道:“麻雀,让师叔看看你的脸,可好?”
    杜栖迟眸光一滞,垂目道:“小师叔,我不敢怨你。这事,我连爹娘也没说,从今往后,请你别再干涉我的行动。”
    当他追问她,不远千里来长宁镇的目的,她以公事保密为由拒答,双方不欢而散。
    她变了,再也不是钥华阁中的小麻雀,振翅高飞,拥有自己的天地。
    他不论做什么,无济于事。
    思忆流转,手中忍冬花只剩下光秃秃的软枝,燕鸣远当作鞭子乱抽一阵,闷闷不乐:“她那是什么意思!”
    容非自是无法回答这类问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毫无意义的泄愤行径。
    “啪”的一声,忍冬花藤抵受不住反复折腾,断为两截。燕鸣远瞪了容非一眼,甩掉半截软枝,风一般飞身进屋。
    容非被他的小孩脾气闹得无言以对,命楚然拿扫帚等物,清理残花败叶。
    他一日一夜没睡,早已困顿不堪,洗浴更衣,倒在新床上,喜忧参半,却久久未眠。
    这回,他最失策之处,是一开始未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风雨,用了幼时姓名。
    他一向偏爱此名,一是由于父亲姓容,这才是他真正的姓氏;二来,“容”字与“非”字皆为左右对称,完全符合他的审美。
    自从跟母亲回贺家生活,“容非”二字只能埋在记忆深处,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因此难得出游,最初接触魏紫时,他并未多想,直接报真名,却不曾料到,后面扯出一连串的事。
    青脊此行,极有可能为追查第一任“天”字红玉指挥使的谋逆余党。
    可整整十八年!姑且不谈“风影手”是否参与、是否尚在人世,他不过一小小边缘人物,值得今上劳师动众,让杜栖迟亲自前来?
    容非摸出挂在胸前的黄铜钥匙片,抚摸上面凹凸不平的纹理,越发怀疑这不知用途的玩意,说不定与青脊有关。
    他决意先找个地方藏起,以免惹祸上身。
    ……
    另一侧,主院闺阁内,孤灯如豆。稀薄月色自窗外透入,银华泻地。
    秦茉独坐妆台前,一身素白寝衣,青丝如墨瀑,于玉梳细齿间流淌。
    她茫然若失,梳理长发,同时梳理凌乱不堪的心绪。
    今日,抵达长宁镇的青脊指挥使,上下共二十三人,其中,以杜栖迟为首的半数居于秦家东苑,另一半则住到茶商刘夫人家的茗雾居。
    秦茉前去接待时,杜栖迟自始至终不大愿意说话,除了跟那名叫顾起的青年有过短暂交流外,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何以今夜在西苑,这冷淡且高傲的杜指挥使,会请容非为她画像?
    容非笑容有惊、有强作镇定,但实在不含喜色,那句“定当从命”,也稍显勉强,大概……有点不情愿?
    那样一个严峻冷酷的青脊指挥使,若非相中他的才貌,便是要谋算他。这下可麻烦了,不论是前者或是后者,均让秦茉懊恼不已。
    她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容非在他心中已占有一席之地,还没来得及与他多相处多了解,婚约有效期也还剩三个月……
    倘若此时,杜栖迟横插一脚,这似有还无的情谊便烟消云散;或反之,杜栖迟把他给抓了,暴打一顿,弄得断胳膊缺腿的,这可咋办?
    呸呸呸!按理说,小姑娘没这般残暴吧?
    思绪百转千回,绕来绕去,秦茉的心浮浮沉沉,上不挨天,下不临地,无处宣泄。
    翌日早晨,翎儿端来洗漱用具,又捧出几幅绣有吉祥图案的锦缎,笑道:“姑娘看,这次翎儿选的是花开富贵图、连年有余图和竹报平安图,您看可满意?”
    秦茉记起前段时日,翎儿曾为黄花梨妆奁选了大红缎子,全是喜庆如连生贵子图、麒麟送子图等。秦茉终究不喜此类婚嫁红料子,叫她找时间另选。
    因青脊到来,秦茉指了指竹报平安缎。于她而言,任何事皆比不过平安重要,但愿那人平安,她平安,整个秦家都平平安安。
    酒坊最忙碌的日子已过去,秦茉无需时时刻刻监督。恢复往日装扮,她蛾眉淡扫,丹唇点脂,雪肌生香,翠绫裙似一树扶风弱柳。
    如今慕儿被调往东苑,以供青脊指挥使们使唤,因而翎儿得干两个人的活,幸好秦茉平素喜欢独来独往,也无多少当家人的排场。用过早食后,秦茉自行步往主院后门。
    路过老杏树,见地上落了不少果子,她取出一帕子,兜了四五个,打算带到酒坊洗净再吃。
    依稀听闻后巷传来容非的声音,她心跳乱了节奏,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试图从门缝中窥探一二。
    容非改穿浅灰色长泡,领口缀有白边,显得素雅整洁。他右手提了个尺来长的楠木匣子,做工讲究,雕刻精细,应是放置画具之用。
    他满目狐疑,端量跟前男子,“尊驾是……?”
    那男子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一双小眼睛甚是灵动。他咧嘴笑道:“你不认得我,很正常,毕竟你我初见之时,你正处于温柔乡中。”
    温柔乡?
    容非懵了:“兄台认错人了!”
    “用不着害羞,”那男子露出一口黄牙,“我看到了!你赤身裸体,和一姑娘在干那调调儿……啧啧啧,没想到你这一表人材的书香子弟,竟也爱寻刺激。”
    “没有的事!”容非俊脸涨红。
    “喏,月黑风高,隔壁院落,我认得一清二楚。”那人笑得阴恻恻。
    容非登时不再吭声。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下次记得锁门。”
    他见容非呆若木鸡,得意离开。
    门后的秦茉闻言,如堕入冰湖,瑟瑟发抖。
    想不到……容非私下竟如此不检点!还在东苑乱搞?谁?是秦家的丫鬟吗?
    她深感不忿,手帕一松,杏子咚咚咚掉落在地。
    容非似乎听出果子落地上的声响不大对劲儿,死死盯住门缝,“秦姑娘?”
    秦茉按下怒火,打开木门,沿阶而下。
    容非见她眼眶发红,轻声问:“听到了?”
    “公子租借我的地方,做自己的事,无可厚非,”秦茉尽可能压抑语调中的颤栗,脸上的戒备与嫌恶却一览无遗,“我就问你一句话,那姑娘,是我秦家的人?”
    “嗯。”容非忍笑,点了点头。
    这人轻佻至斯!全不当一回事?
    秦茉如从六月炎夏瞬即穿梭至寒冬腊月,从头发丝到脚丫子,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冒着寒气。
    “是谁?”
    容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闷声笑道:“姑娘,你认为,这世间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将我扑倒在地?”
    啊?是指……他们初见那一夜?秦茉俏脸寒冰尽碎,心底逐渐燃了团火。
    对噢,怪不得方才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等等!那是追踪她的人?
    这人有何来头?
    容非见秦茉眼里惊羞与恐慌翻来覆去,徐徐地朝她踏出两步,低头凝视她窘迫的双眸,沉嗓幽幽:“我名声全被姑娘毁了……你、你要对我负责!”
    “……”
    秦茉耳根至脖子一片赤红,贝齿嗑了嗑樱唇,小声嘀咕:“咱们不是说好,当作不曾发生的么?”
    容非饶有兴致地端详她怯赧之态,作出恍然大悟地神情:“哦——我懂了,不论何事,只要不利于姑娘的,一律当作不曾发生,对不?”
    秦茉忿然瞪视他,“咱们一人让一步。上次……我不也没计较么?”
    “上次?上次是什么?”容非笑得欢畅,“我记不大清楚,姑娘可否协助我重温一番?”
    “流氓!”秦茉自然没忘他落下的一吻,两颊快要滴出血,气不过,顺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夺路而逃。
    “趁机摸一把,也不知道谁更流氓……”容非抬手搓揉被她推搡过的位置。
    那是只为她而跳动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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