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95.马行街 (1)

    入了夏的汴梁大街上车马拥挤, 两旁道路上又挤满了摊位,愈发没有下脚的地方。一辆拉着满满一车青菜的马车经过, 溅起了地上不久前下雨积下的泥浆, 正好都溅到了檀阳子刚刚在柳州茅舍新换上的道袍上。檀阳子眼睛里浮上薄怒,盯着那辆远去的车,又有些无奈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颜非知道师父最爱干净了,恰好看到附近就有一家衣帽店, 便拉着檀阳子说, “师父!正好你也有一阵子没添新衣了, 夏衣也都太旧了, 咱们去买件新的吧!”
    檀阳子立马摇头拒绝道,“何必乱花钱, 不过是脏了点。”
    “师父, 我回去的时候就看到我们放钱的柜子里又多了点钱,算算日子大概也是发工钱的时候了, 而且比以往还多一半, 那一半肯定就是我的工钱啊!我挣得第一笔工钱,当然是要给师父花啊!”
    青红无常的工钱可以用酆都钱结,也可以用人间的钱结算。当初檀阳子选择把大部分的工钱都换成人间钱,这样才好给颜非使用。在他们的茅舍中有一道柜子里画有与酆都相通的法阵, 每个月月初的时候罚恶司会统一将工钱发放到法阵里,供诸无常领取。
    颜非不由分说, 一定要拉着檀阳子进店, 檀阳子半推半就地被拉了进去。一进门便有一穿长衫的掌柜迎了过来, “二位想看看什么?”
    檀阳子有些不自在地看看四周,他可从来没逛过街,就算是衣服也都是用旧衣服随便改改,或是去一些道馆里凭借自己当初在紫裳山的文牒来领取一些道袍。这种人间世俗的衣帽店对他来说,就跟天道一样陌生。颜非或许倒是来过,自己曾经给过他一些钱,让他自己需要什么就买点什么。但颜非一向也十分节省,若不是衣服实在旧的传不了了,也不会去动用檀阳子给他的钱。
    而这一次,颜非简直像是大爷一般,东瞧瞧西看看,食指蜷着顶在下巴上,在店铺中挂得最显眼的那几件长衫前走来走去。那掌柜见他俩衣着寒酸,却在最贵的衣服面前走,不免有些瞧不起,却又还是带着一脸的微笑,拿起一件便宜的多的粗布长衫道,“如果是您穿的话,这件也不错,大小刚好,料子也舒服。”
    颜非瞥了一眼,摆摆手道,“是给我师父买,而且这也太寒碜了。我看这件倒是还行。”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面前搭在架子上的那件青蓝笼纱蚕丝宝相花暗纹长袍。
    那掌柜立马干笑道,“这件好是好,只是这价钱有点……”
    颜非道,“多少钱?”
    “二两银子。”
    檀阳子一听就变了脸色,道,“颜非,我们走了。”
    谁知颜非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袖子里拿出来两块碎银,“您去称称,看是不是二两。”
    “颜非!你这是干什么!”檀阳子上来要把钱夺走,却被颜非灵巧地闪身,直接将钱塞到了掌柜手里。
    掌柜的一看,大为意外。没想到这小年轻身上那红衣看上去虽然料子一般,倒是挺财大气粗的。他有些拉不下脸来,也只好到赔笑着掂了掂银子,道,“不用称了,是二两,可能还多点。”他连忙又吆喝活计,让他们赶紧把衣服包起来。谁知颜非反倒说,“急什么?我师父还没试呢。再说总不能只穿见外袍吧,我还得买件长衫呢。还有腰带也不能缺。”
    “颜非,你疯了?”檀阳子瞪圆了眼睛。
    颜非却笑嘻嘻望着他,“师父,我花我赚的钱,我都不心疼,您心疼啥?今天都听我的,放心吧,我有钱~”
    “你这个月不吃饭了?”
    “我存了好一笔钱呢~您以前给我的那些零花钱足够我用了~”颜非一边说着一边在一件件衣服之间走来走去,身手点了好几件,“这件,这件,还有这件,都拿去给我师父试试。这条腰带好看,嗯……这条也不错,都去试试。”
    最后檀阳子被颜非推进了试衣服的屏风后面,只得勉为其难换上。他不怎么穿世俗的衣服,道袍也多半不合身,偏宽大。而这次的这间月白长衫穿起来,肩膀正和好,也不会太宽大,腰带也十分平整可以调节,再穿上外面那层外袍,也不会觉得笨重,反而轻飘飘的,十分透气。他从屏风后面走出,有些拘谨似的绷着脸,让颜非看。
    颜非一看,但见那青蓝如烟,月白如水,衬得檀阳子那有些肃然的剑眉星目多了些风流潇洒,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那高大挺拔宽肩窄腰的完美身材,一头白发不显得突兀,反而更添一股出尘之气。
    见颜非直愣愣盯着自己不说话,檀阳子有些不自在了,清了清喉咙,“我就说不好看的,你偏要让我试。”说着就转身想要去换下来。谁知颜非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就将檀阳子拉住了。他一双眼睛盯着檀阳子看,里面忽闪忽闪的,仿佛有一天的星星落入,“怎么不好看?好看!好看得我都想马上把衣服反过来穿!”
    檀阳子脸上哄得一声,嗔道,“住口!胡说什么呢!“
    那掌柜的当然不知道把衣服反过来穿是什么意思,却也由衷地赞叹道,“这位道长的容貌身量都是一等一的,一表人才,器宇轩昂!这身衣服再合适不过了!”
    颜非点头如捣蒜一般,“买了,都买了!师父,别脱了,就这么穿着走吧!”
    于是檀阳子穿着一身新衣服,被手里还拎着一包衣服的颜非从店里拉出来的时候,脑子都还是发懵的。颜非给钱给的实在太快了,快得就跟给的不是钱而是石头一样。俗语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一穿上新衣服,檀阳子整个人都忽然变得分外显眼,走在路上也有不少奔放的小姑娘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男人们个个相形见绌。看得颜非心里一阵醋劲渐浓,忽然又觉得让师父就这么穿着出来实在失算,白白便宜了那些竟敢觊觎他师父的人了。
    檀阳子自然是没注意到这些,穿着这样的衣服,莫名觉得不大自在,感觉走路都有些僵硬。他总觉得自己衬不上这样的衣服,于是便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问颜非道,“刚才你交钱的时候,那掌柜是不是说起了马行街东边有什么事?“
    ”嗯,他问我您是不是道士。我说是,而且还是会捉鬼的道士。那掌柜的就说,马行街东边的赵府上好像在闹鬼,都闹出人命来了。“
    “赵府?”
    “嗯,听说是做香料生意发家的,家主叫赵晟,好像几天前突然暴毙了。”
    “那我们便去看看吧。”
    赵家的宅子大门前已经挂起了白纸灯笼,门楣上都绑了白幡。有两个穿着孝服的小厮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聊天。赵家这几日正在守灵,任何想要吊唁的人都可以入府。颜非因此直接走上前去,说檀阳子是襄阳某位曾经和赵员外做过生意的严姓富商,听说他过世了,特来送行。
    一个小厮跑进去禀报一番,赵夫人才刚刚从娘家赶回来,听到报上来的名字陌生,却也不能确定是否是丈夫未曾提起过的友人,于是还是让人将他两人迎了进来。众人见檀阳子气势不凡神色冷峻,且衣着讲究,确实不像是寻常人。而他旁边的颜非虽然衣着简陋,但却是姿容惊人,或许是随行的小厮或书童,便也都将他们编的话信了□□分。
    灵柩就停在用来见客的正厅,已经盖了棺,并未让人瞻仰遗容。灵前有几个丫头和小厮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用某种夸张而虚假的方式哭着灵,而一名披麻戴孝年约五十多岁的女子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大约便是赵员外的正妻赵氏了。
    檀阳子和颜非一道鞠了躬上了香,便来到赵氏面前,用沉重的表情道了几句节哀。赵氏周全地还礼,面带歉意地说道,“妾身久居深宅,对夫君的生意之事不甚了解,不曾听闻先生名号,招待不周,望先生见谅。”
    她的声音轻柔和缓,姿态端庄娴雅,然而身上的悲伤之色却不甚浓,反而隐隐可以察觉到一丝冷漠。
    檀阳子按照刚才颜非介绍过的道,“鄙人姓严,在襄阳做水运生意。赵兄多年不去襄阳了,有些生疏也是常事。嫂嫂不必挂怀。只是不知赵兄到底是如何过世的?”
    赵氏沉默片刻,便说,“夫君是暴毙而亡。”
    “暴毙?”然而还不等檀阳子问出下一句,赵氏却忽然说道,“既然是远道而来,若是先生不嫌弃,与其住在客栈,不如在寒舍休整一两日吧?再过两日,便要发丧了。”
    檀阳子和颜非对视一眼,便说道,“既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
    赵氏安排小厮带他们两人去客房安顿。一间套屋,外面有供小厮休息的卧榻,里面便是卧房,打扫得十分干净舒适。家具被褥也都十分讲究。香笼里点着淡淡的香,一股清淡微甜的气味,十分沁人。
    不愧是大户人家,就算是客房都布置的十分细致。
    门一关,檀阳子便瞥了颜非一眼,“姓’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在占我便宜?”
    颜非嘿嘿一笑,“一时没想起来别的嘛。”
    “哼,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观赵夫人神色,她与赵员外的夫妻关系也不是十分和睦。而赵员外的死因只怕也有什么隐情。你我今天都多同下人打探一番才是。”
    “师父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傍晚的时候吃过晚饭,颜非便按照师父的吩咐,在宅子里闲逛一番。这宅子虽不大,但中间还是有一方小小的花园,坐落着几片山石,夹着一条羊肠小道。道旁种植了不少夜来香,黄昏时分,那些紫色粉色白色的小花都开了,甜甜的香气醸得愈发浓烈沁人。颜非爬上一块山石,顺手从旁边的柳树上摘下一片柳叶,凑到唇边吹起一首小调。这歌还是檀阳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哄半夜做噩梦惊醒的他睡觉时哼过的。檀阳子根本就不太会唱歌,面对着一个小时候遭遇过不少苦难的孩子也是手足无措,只好学着别处看见的那些妇人拍着他的肩膀,哼着歌哄他睡觉。虽然唱的不太好听,可这歌谣还是成了颜非最喜欢的曲子。
    吹着吹着,便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漂亮的凤眼微微流转,便看到了在不远处的夜来香丛中,立着一名身着白色素裙的妙龄少女。她大约才十八九岁的年纪,脸庞圆润,白里透红,一双杏眼如小鹿般精灵动人。她的气质与寻常婢女不同,颜非一下子就猜到,这就是那赵员外的独生女。
    赵熙君在看到那坐在石上吹叶子的青年的一霎那,就觉得自己被那明丽夺目的红摄住了。晚霞的余光沿着那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流淌下来,微风吹拂着他鬓角一丝细细温柔的发,那魅色横生的眼睛里盛着无穷无尽的温柔深情,令她忍不住幻想若是能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她从来不知道男子原来也可以美到夺人心魄,更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个好色之人。
    颜非一见她那来不及躲闪的赧然而失神的目光,便猜到了自己的外貌对她可能的影响。这副皮相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少方便,可以另他人更轻易地对他产生好感。他于是对她展颜一笑,轻巧地从石上跳下来,遥遥地对她一作揖,“在下颜非,并非故意窥视小姐容颜,还望小姐恕罪。”
    这女子也非寻常小家碧玉,“你知道我是谁?”
    “想必小姐便是赵员外的千金?”
    她默认了,便往前稍稍走了几步,落落大方地问道,“阁下是?”
    “我是跟随我家主人前来吊唁的。”
    “你家主人?你是个小厮?”她讶然地问道。有这般气质的青年,怎么会只是个小厮呢?
    ”我家主人从襄阳来,是个水运商人。与另高堂曾有交情。“
    ”原来是客人。小女赵熙君,失礼了。“她盈盈福身。此时一名丫鬟忽然跑了过来,喊道,”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一顿好找!“说完了又看见颜非,顿时柳眉倒竖,“你是哪里的?怎么能跑到内院来?!”
    赵熙君连忙道,“好了香雯,他是客人,不必这么刁难。是我不该擅自出来,我们回去吧。”
    临走时,她又稍稍回头,不着痕迹地瞥了颜非一眼。
    颜非想,看来从赵小姐这里打探,倒是一条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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