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非和檀阳子一商量, 决定继续多留一天,把下册抄写完, 然后把原本和抄写本一起带走。一份交给柳玉生, 一份交给阿黎多。这样一来他们便谁的情也不欠了。
颜非一边读着,一边抄写。可是越到后面,便越觉得那些文字似乎会在眼中扭曲变形一般,头晕目眩, 难以为继。他停了笔, 用力摇摇头, 揉了揉眼睛。此时檀阳子用一片芭蕉叶接了些外面的泉水递到颜非面前, “歇一会儿吧。”
那蛇妖和狐妖都不在洞里,说是出去觅食了。
颜非接过芭蕉叶, 冲师父展颜一笑, 便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此时檀阳子拿起笔想要替他写一会儿,然而颜非却按住了他的手, 摇头道, “师父没事儿,让我来吧。”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檀阳子说着,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没有, 大概就是有点累。今晚好好睡一觉就会好了。”颜非没有说的是,他其实对书里的内容, 也有点好奇了。
一个神明, 竟然对地狱里的那些被其他五道厌弃的众生充满怜悯和同情, 也难怪其他的神会敌视他视他为魔了。可是看得越久,便越觉得他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的眼界已经超越了六道,视万物众生为一体,而不已种种表象加以区分。他的慈悲虽然被很多同道的天人视为愚蠢、做作,大加嘲讽,但他却可以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理想。
也难怪他会被紫薇上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用种种方法抹黑他的名声,联和三善道来剿灭他,甚至不惜用出尔反尔这样下作的手段,以和谈的名义来诱捕他。
稍事休息,他便继续抄写了。檀阳子沉默着走到洞外,微微仰起脸沐浴在那微热的阳光之中。虽然颜非保证他什么也不知道,檀阳子心中的不安却仍在继续扩大。直觉告诉他,有某些重要的事正在发生,他却找不到事情的关键点在哪里。
却在此时,他掌心一阵灼痛。抬起手来,却见一道判官令逐渐浮现在手掌中央。
新的任务,这一次是在汴梁城中。
檀阳子叹了口气,攥了攥掌心。
入夜后,山洞里大狐狸的呼噜声震天响,檀阳子却也只能强自忍耐,打坐修习长生术。而颜非好不容易抄写完了下册,脑中昏沉,便沉沉睡去了。
梦境里,他看到自己站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地上有浅浅的水,水下是细细的白沙,整个大地如镜面一般,反射着天空中无际旷远的幽蓝,和那幽蓝中层叠变幻的团团云絮。一眼望去,远处浮着一层淡淡的云烟,难以分清自己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
这里空无一物,似乎不属于世界的任何角落。就连那空气都带着一种不属于任何一道的虚无气味。
他四顾茫然,漫无目的地走着。虽说是漫无目的,却又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他的脚上没有穿鞋,踏在那清冷的水中,荡漾出一圈圈的波纹,在整个大地上缓缓扩散。
在极远的地方,在那天水相交的尽头,隐约有一道黑色的小点。被一种莫名的使命感驱使着,颜非加快了脚步,到最后简直变成了小跑,向着那黑点行进。漫无目的的风声中隐约能听到某种细语,如召唤,如催促,却又分辨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终于,他渐渐接近了。那是一块如小山般大小的青黑色石头,石头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天语咒文,每一道笔画都氤氲着猩红色的不祥光芒。石头上还缠绕着不少金色锁链,锁链上挂满用某种流转着幽光的丝缎写就的咒符。而石头四周也画满了一圈一圈的天语阵法,隔着一层透明的水明明灭灭。
越是接近这石头,一股迫切的焦躁感就愈发强烈,仿佛他的双脚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冲向前方那巨大的青石。
可是就在他的脚踏上法阵的一瞬间,一股剧痛倏忽间贯彻全身,仿若一身的筋骨都被拆开拔出。紧接着一股巨力推来,将他整个人撞了出去。失去重量的一瞬间眼前闪过了无数陌生的画面,紫霞升腾的仙境、寒冰万丈的荒原、烈火焚烧的大地、漆黑无尽的天空……很多很多张面孔闪过,陌生却又莫名熟悉,来不及思考是谁便又消隐在画面的乱流之中。
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远处,全身散发着炫目的光芒。脚下踏着七宝莲花,天香禅衣随风舞动,虽远远站着,四周的一切却仿佛都在被吸引过去,一种最极致的圣洁,却成了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惑。
然而只有一瞬,这身影就被什么黑色的雾气淹没了。颜非想要追上去,却蓦然觉得脚一动也不能动。他低下头,却看到无数双手从地下伸出,紧紧抓着他。他用力挣扎,可是那些手越来越多,力气越来越大,令他动弹不得。那些手如丛林般升起,抓着他的腿和手,扯住他的头发,按住他的口鼻。他被拉入深渊,被迅速淹没,无处可逃。
身体被一阵剧烈摇晃,他醒转过来,看到师父担忧的双眼,和一张强行挤入视野的狐狸脸……
“师父?”
“你做噩梦了?”担忧郁结在檀阳子的眉心。
后面的狐狸大声抱怨,“你叫得跟杀猪一样,吓死爷爷了!”
颜非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确实隐隐作痛。而且额头上还挂着几滴冷汗。他隐约觉得刚才的梦境与以往不同,而且梦里那个金色的人影也分外令人介意,但又不想师父担心。于是他扬起一个微笑,“我没事。”
檀阳子显然没有被说服。已经连续两个晚上了,颜非可不像他一样有做噩梦的毛病。
是那六欲本相经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么?
天蒙蒙亮时,两人便收拾行囊,跟三尾狐狸和蛇妖花七道别后便开始下山。两日行程后他们回到了坪山镇的驿馆休整,只是还未离开,便听说落松谷里莫名劈下一道天雷,燃起的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吞噬了方圆数里的草木。若不是不久后又下了一场雨,只怕这火势汹汹,停不下来。
这青天白日,怎么会突然天降霹雷?檀阳子和颜非有些担心那狐狸和蛇妖,商量着要不要回去看一眼。不过当天晚上忽然有人敲他二人的窗子,颜非打开窗,却惊见是那花七化成人身的模样,从房檐上倒挂下来,黑发垂了一窗台,猛一看能把人吓得中风。
颜非吓得差点栽倒过去,好在那蛇妖用那种嘶嘶的声音说了句,“是我,花七。”
颜非气得直想骂人,“你半夜挂在那里做什么!”
“我从房顶上爬过来的。”花七说着,轻巧地一个翻身,便坐在了窗棂上,柔弱无骨般靠在窗框上,“我和臭狐狸怕你们俩听说了山火的事又跑回来,所以来提醒你们一句,千万别进山。我们都无事,现在已经去别的地方藏身了。”
檀阳子此时也走过来,眼神中却有些狐疑,“你如何知道我们在此处,又怎么知道我们打算回去?”
花七无所谓地说,“这山下就这么一个驿馆,猜也猜到了。好了,信儿已经带到。我走了。”话音一落,便一个闪身,只来得及看到一条青色蛇尾在房檐上闪过,便不见了踪影。
檀阳子皱眉,心中暗忖:这蛇妖和狐妖难道是一直在跟踪他们?若不是跟踪,怎么能确定他们会在驿馆中停留,而不是马上离开?又怎么知道他们打算回去。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自己不一定真的会回去。
更加蹊跷的是,那天雷是怎么回事?
和他跟颜非有关系吗?
颜非心中也有狐疑,见师父不说话,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但相比起弄清楚山里发生了什么,他更想要尽快回汴梁附近的家里,于是便忽然凑到檀阳子面前,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师父,别想了,我们睡觉吧!”
檀阳子脸一红,道,”我去榻上睡。“
“师父,这床很大啊!干嘛去榻上,不舒服啊!”
“我喜欢睡榻上!”
“师父,我就想抱着你睡,绝对不会做其他事!我发誓!”
“……”
“师父~~~~”
“……真的?明天还要赶路,我想早点休息。”
“真的!我要是做了什么我就把衣服反过来穿三天!”
于是第二天,当腰酸得直不起来的檀阳子颤颤巍巍地骑在马上的时候,看到前面反穿着衣服还骑着马哼着歌心情大好的颜非,气得牙咬得咯咯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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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的夏天总是有些闷热,唯有到了夜间,才偶然能得几丝清凉。因此赵员外夏夜睡觉,总喜欢开着窗子,任由那带着晚香玉香气的夜风吹到屋子里来,掀动一层层的轻罗帐幔。
黑暗中,赵员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丝睡意也无。
在他的旁边,躺着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这是他才刚刚纳入府中的小妾,名唤彩珠。这彩珠今年才刚刚十八岁,比他的女儿还要小几岁,迎娶的时候家里上下闹得不可开交,他那结发三十年的正妻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女儿气得数日不与他说话。但这些他都不管。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生无子。莫名的危机感令他终日惶惶不安,总是想要再有个孩子。而这个彩珠本是刚刚入府的丫鬟,长得其实并不漂亮,但胜在年轻柔顺,而且在床上总是有种任君为所欲为的受虐姿态,竟将这年入半百的赵员外迷得昏头转向。于是也顾不上是不是会失去正妻和女儿,不顾众人反对将丫鬟娶进了门,之后日日欢好,很是过了一段时间的神仙日子。
可是最近,他总觉得这个彩珠不太对劲。
她的脖子……好像越来越长了?
一开始他以为只是自己看错了,或是想多了。最初令他着迷的,不就是彩珠一低头,露出衣领下那一截天鹅般的长颈么?
直到那天,他睡到半夜,忽然莫名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看到彩珠的面容就在他脸旁不远。他不以为意,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睡在靠外侧,晚上醒过来时冲着的是那扇开开的窗,他还清楚地记得看到窗外晚香玉的花影。
可是……彩珠明明是睡在靠墙的那一侧啊?
也就是说,明明应该睡在他背后的彩珠的脸,却出现在他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并且这两日,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彩珠的脖子长得有些离奇,有些怕人。甚至……就好像连脑袋都开始摇摇欲坠。
而彩珠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是如常地伺候着他。而那些伺候他们的下人,也都有些惧怕彩珠的样子。
赵员外转过头,睡在他里侧的彩珠仍然安静地熟睡着,那长长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被子里,看不到身子,便显得愈发诡异。
赵员外蓦然打了个冷战。他不想再多想,背过身去,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熟了。
睡到半夜,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老爷。”
赵员外睁开眼睛,便看到月光下,彩珠从开着的窗外探过头来,冲他微笑着,眼睛却还是闭着,轻轻唤了声,“老爷。”
赵员外皱眉,“大半夜的,你跑到外面去干什么?”
然而彩珠并没有答话,仍然探着头在窗边,闭着眼睛冲他微笑。
此时一股寒意忽然从脚底蔓延上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思绪,另赵员外决定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背后。
这一看之下,他一口气提不上来,一双眼睛瞪成一幅惊恐至极的表情。
在他身后,彩珠仍然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是那长长的、细白的脖子顶端,竟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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