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松谷 (4)
黑暗的空间骤然被一道青色火焰照得通透, 只见洞穴里有一个巨大而佝偻的身影,此刻正缓缓伸展开来。强壮的肌肉从背脊上绷起, 橘红色的皮毛带着些尘迹血渍, 纠结成一团一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因忽然见光收缩成细细的一条缝,突出的口鼻皱起,露出尖锐的仍然塞着肉块的獠牙。
一道青光闪过,檀阳子已经长剑出鞘, 逼向那怪物命门。只听那巨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婴啼, 在这诡谲的境况里显得愈发恐怖。巨兽扬起染血的利爪, 挡住了斩业剑的攻势, 随即一条沉重的巨尾扫来,庞然的力量另檀阳子一时难以招教, 整个人被扫得撞向石壁。然而他反应很快, 很快调整自己的姿势,用双腿蹬上墙壁减缓冲击, 就地一滚便又站了起来。
那妖兽的再次用极快的速度扬起如刀锋般尖利的爪子, 剑与爪快速碰撞,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檀阳子一面抵抗,一面仔细观察。妖兽的头呈倒三角型,尖尖的耳朵, 粗大坚硬的尾巴不止一条,而是整整三条, 只是那尾部有不少断尾的痕迹, 也难以判断原本有几条尾巴。
这是一只狐妖……只是不知道是修炼到什么程度的狐妖, 是否能通人言……
同时檀阳子心中也十分焦虑。刚才颜非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才会发出声响。他出来的时候顺势将颜非带了出来,与狐妖交手的空当查看几眼,却见颜非脸色不是很好,而且脖子上开始发黑。想来是刚才咬他的东西有毒。
必须要尽快处理……
于是檀阳子忽然主动收了剑,往后退了几步,将剑往地上一扔,高声道,“等等!”
那狐妖竟然真的停下了攻击,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檀阳子退到颜非身边,眼睛紧盯着狐妖的动静,“我们闯入你的领地是我们不对,但是我的徒弟现在中了毒,可否容我帮他查看……之后但凭你处置。”
然而那狐妖的眼睛盯在他手中的斩业剑上,半晌,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问道,“你们是青红无常?”
畜生道众生与青红无常的交集不多,除非有极少数的鬼附在动物身上。但是这狐妖却似乎对他们十分熟悉,熟悉到看一眼剑就能认出来的地步。
檀阳子知道抵赖无用,便说,”是。”
“你们是来抓我的?”带着几分危险的问话。
檀阳子忙道,“我们只是来找一样东西,并不知道你是谁。”
他这样说,那狐妖的肌肉似乎才稍稍放松了些,但眼里的戒备并未减少。它的眼睛微转,看了看檀阳子旁边的颜非,道,“他被我洞里的七杀蛛咬了,需立即把毒血吸出来后,再尽快敷上这山里的牧靡草,还有一线生机。”
檀阳子听完,知道这狐妖不打算趁人之危,便立刻扶起眼球已经开始往后翻的颜非,撩开他的头发,便赫然看到白净的脖颈上有一块发黑的细小伤口。几根细细的黑色血丝呈放射状蔓延开来。愆那立刻将嘴唇附到伤口上,用力将毒血吸出。一股苦涩的味道充盈在口腔里,他转身吐掉毒血,又继续吸了几次,等到那种苦味淡了才停下来。他抬起头,看到颜非仍然双眼紧闭,但痛苦之色已经少了很多。檀阳子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烫得厉害。
他转头对狐妖恳求道,“能否让我带他去找牧靡草?”
“把他留在这里,你一个人去。”狐妖冷冷地说道,“半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愆那知道此时也不能浪费时间,这个狐妖看上去不像是残忍邪恶的妖怪,也没必要诓骗他,便抓起剑急忙冲了出去。他在林木中不停寻找,但是植物那么多,统统拥挤在一起难以分辨。他心急如焚,越急就越找不到。他爬到更高的山壁上,总算发现一两颗,连忙拔下来匆匆冲回山洞里。
回去的时候,便见那妖狐就趴在与颜非遥遥相对的窝中,悠闲地舔着爪子。而颜非毫发无伤地躺在原地。
檀阳子松了口气,忙把牧靡草放到口里嚼碎了,一层一层敷到颜非的伤口上。又撕开自己的衣摆,将脖颈包扎住。
那狐妖却忽然开口了,“你们两个青红无常,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实说清楚,我肚子可是还没填饱呢。”
檀阳子决定实话实话,“我们来找一本书。”
狐妖的耳朵动了动,懒懒地问,“什么书?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书?”
“六欲本相经。”
狐妖忽然不动了,然后微微坐直了身体,耳朵也向着两边背了过去,“你们找那个干什么?”
檀阳子这次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在哪里?”
狐妖的眉头似乎稍稍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淡漠。他重新趴下来,冷淡地说,“不知道。”
“但你知道那是什么书?”愆那心思电转间,冷不丁问了句,“你不仅知道,还看过?”
猛然间,一道长尾倏忽扫至,一把卷住檀阳子的喉咙。檀阳子却并未挣扎,手只是轻轻摸着那禁锢着他的尾巴,淡淡问道,“你剩下那六条尾巴是不是在三百年前断掉的?”
“住口!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爷爷的尾巴也是你能问的?”
然而这不就是变相承认它确实断了六条尾巴了么?
狐妖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便愈发恼羞成怒,猛地将檀阳子甩到一边。檀阳子也没反抗,顺从地承受着他的怒火,被撞得咳了一阵,才缓缓站起来。他平静地看着狐妖,道,”我虽然是青无常,但是对于你是否参加过那场战争不感兴趣。我们要那本书,也不过是地狱中还有些人想要看罢了,跟酆都和天庭一点关系都没有。”
狐妖的眉心一皱,“地狱中人想看?”
“嗯,还有人间也有人想看。”
“谁要看?”
“无间地狱摩耶族三王子阿黎多,还有人间一名医者。”
“阿黎多……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喜欢摩耶鬼。你说的那个医生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六欲本相经?”
“这我就不知道了。”檀阳子看了看昏睡中的颜非,“那是我徒弟的朋友,大概是对波旬的邪术好奇吧。”
“住口!谁准你侮辱上神的!”狐妖忽然又暴怒起来,猛地窜到檀阳子面前,一爪子就将他按在地上。檀阳子借此确认,这个狐妖当初绝对是追随波旬的魔兵之一。
此时忽然间一道旋转的红伞倏忽而至,将狐妖硬生生逼退。只见似乎刚刚从昏迷中挣扎醒来的颜非单膝跪在地上,一把接住飞回来的红伞,紧张地盯着狐妖,“师父!你没事吧!”
檀阳子冲他摆摆手,眼睛却还是看着狐妖,“是我失言。抱歉。”
狐妖烦躁地看着他们二人,不停地来回踱步,“你们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六欲本相经?是谁告诉你们的?”
“阿伊跶。”
“阿伊跶?那个红无常?他不是死了么?”
“他没死,只是被酆都囚禁而已。”
“是他告诉你们的?”
檀阳子看了一眼颜非,点点头道,“是。”
狐妖走到檀阳子面前,它比檀阳子高出整整一头,檀阳子那在人类中尚算高大的身形,在它面前竟显得分外弱小,“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檀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神色沉重地说,“你可知地狱的境况越来越差了。不知什么原因,除了阿鼻地狱之外,其他的七热地狱越来越热,八寒地狱越来越冷,水越来越少,吃的也越来越少。若要自救,当然不能等天庭开恩。”
颜非眨巴眨巴眼睛,发现原来师父撒起谎来竟然可以这么逼真,那种带着一丝悲伤的沉重表情,听起来竟有些悲壮之感。
狐妖冷声问,“你不是给天庭做事的么?这么做的后果,你可知道?”
“我虽然为天庭做事,但我毕竟生在青莲地狱。我不忍看到自己曾经的部族活在那样的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的日子,大家都过够了。”
狐妖虽然是畜生道中的生灵,但他当年也是去过地狱的。那种根本不知道舒适为何物的地方,令人简直难以想象要如何在那里活那么长的时间。
他们这些曾经的魔兵自从战败后就东躲西藏,隐居山林不敢露面。六欲本相经也早已经大量被天庭销毁,因此他当年听说此地有仅存的几本六欲本相经之一,便来到这里守着那波旬最后的意志和教诲。这么多年没有见到几个人类,却忽然出现了这两个青红无常,还说是被那个战后才归顺他们的红无常告诉他们的,总令他觉得有些蹊跷。
可是这两个人又没有什么攻击性,而且他们说地狱中还有人想要看六欲本相经。这本经书若是能再度流传开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于经书的内容,也没什么好藏的。天庭早就知道了,而且若是无缘之人看了,也看不懂里面在写什么,更不可能悟出六合归一之法来。
如果他们真是天庭派来的,等他们离开自己马上换个地方就是。当然最稳妥的办法是把他们俩都杀了,这样自己的藏身之处也不会被泄露……但这样岂不是尚未定罪便滥杀?实在有违上神的教导……
见狐妖犹疑不定,檀阳子便放缓语气说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愿意誊写一份带走,不碰你的原书,如何?你应该也希望看到这本书再次复活吧?没有人看的书,终日不见天日,存在与否岂不是没有区别了?”
狐妖仍旧冷冷地盯着他们,难辨意图。檀阳子见状,忽然露出了放弃一般的无奈神态,“若你实在不愿便罢了。打扰了。”他说完,便一伸手,斩业剑便飞回他手中。颜非迈着有些虚浮的步伐走到他身边,故意问了句,“师父,那书怎么办?”
“再去别处找吧。”
他们刚作势要走,出路却被那狐妖堵死了。愆那立刻戒备起来,背后的斩业剑铿然颤动,发出阵阵龙吟。
“怎么?阁下不打算放我们离开?”愆那微微眯起眼睛,瞳仁深处闪过一丝寒芒,语气也危险起来。
然而狐妖却说,“你们要看,可以。不过期间你们一步也不准离开这个山洞。那本书也必须妥善使用,一个角都不许弄坏,抄写也绝不能有一丝谬误。你们离开后,便再也不准回来,也不可对人透露此地。若是你们不守信用,不论你们是在地狱还是人间,我总有办法找到你们。”
“这是自然。”
“而且,你们最好不要让你们的上司知道此事,否则,只怕你们两个小命不保。”狐妖说着,一条巨尾忽然挥起,在洞顶某处狠狠拍了一下。一阵噼里啪啦的石块掉落,烟尘四起。颜非气没闭好,没留神吸入了一大口尘埃,一边咳嗽着一边用袖子呼扇,烟尘渐渐散去后,便看到碎石中间果真躺着三卷似乎是用骨头制成的书简。
檀阳子和颜非对视一眼,立刻从行囊中找出朱砂笔。没有可以写字的纸,愆那便撕扯下道袍的衬里。颜非怕他师父长时间抄写那些晦涩的地狱文眼睛会酸痛,便说,“师父,我来抄吧。我目力好。”
愆那也没客气,他年龄渐长,眼睛也很容易疲劳,便在掌中燃了一簇青色火焰道,“我替你照明。”
见两人立刻开始抄写,狐妖这才懒懒地把刚才没吃完的野猪拖回窝边,继续啃食那被开膛破肚的可怜畜生。颜非见他那一点也不矜持的凶残吃相,暗想人家都说狐狸激灵聪明,这一只怎么感觉傻兮兮的?跟个二愣子一样,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而且如果是从前的魔兵,不是应该更凶残一点吗?这只……也太好说话了吧?
这六欲本相经虽然是用地狱文写成,不过似乎还掺杂了不少天语,读起来有些晦涩。他一边抄一边努力理解,写着写着,却渐渐有了种古怪的感觉。
有些像是……似曾相识……
像是在哪看过似的……
可是他师父怎么可能给他看过这么危险的东西……
大概只是错觉吧,他摈弃这一丝疑虑,继续专心誊写……
而另一边,檀阳子从眼角打量着狐妖,心中暗暗盘算。
当年在波旬的军队中,有不少都是畜生道里有神通的妖兽,九尾狐就有好几只,其中有四只能化为人形。这一只看来却是变不了身的。他断了六条尾巴,修为大减,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能化为人形……但这只狐妖虽然十分强壮,头脑却十分简单,应该不是什么波旬军中的重要人物才是。
这些残余的小魔兵之间似乎还是有某些联系,所以他才会知道阿伊跶。
为什么他们还要保持联络呢?他们难道还没有死心么?
那些地位比较高的魔将又都在何处?这些魔兵是否也和他们有联系?是否还听命于他们?
天庭知道么?
一个个疑问徘徊在他头脑里,他隐约觉得自己又被卷入了什么他想象不到的漩涡里。一如当初在襄阳,看到那钵昙摩华的光芒时的感觉。
落松谷 (5)
檀阳子对于这些魔兵其实并没有多少恨意,这些人或许都是被波旬蛊惑,或是太过理想化,才会追随着那个看似慈悲想要解救地狱众生的魔神坠入万劫不复。他恨得是波旬和那些不拿性命当回事的魔军将领,恨得是自身的渺小和无能。
他还记得涅槃塔陷落一战后,他在生死中沉浮数次,险些就醒不过来。但是最后不知道是什么还是令他活了过来,或许是那一丝不甘,那一丝想要亲眼见到波旬的执着,想要质问他为何要那样对一个全心全意爱慕他敬仰他的人。他不是说自己要渡尽地狱众生吗?为什么带给他愆那摩罗和希瓦摩罗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憎恨?
难道他们不是地狱众生么?难道只因为他们渺小,他们的喜怒哀乐就都不重要了么?
他挣扎着活了下来,才刚刚能走路,就不顾其他同行的劝阻,加入了一小队四处搜寻波旬还有其他魔将下落的青红无常。他沉默寡言,不和任何人说话来往,别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为涅槃塔陷落立下汗马功劳的传奇人物,对他也颇为敬重忌惮,不敢与他交谈。长久下来,他总是独来独往独自行动,其他的鬼也不会太管他。
他们零星地抓住过几个小喽啰。那些小鬼落到他们手里后吓得瑟瑟发抖,模样甚是可怜。一些青红无常会故意折磨他们取乐,而愆那看着,却只觉得恶心,阻止了几次后,那些无常也不太敢在他面前造次了。也有些青红无常劝他少管,这些魔兵魔将横行地狱的时候,烧杀抢掠的事也干过不少。
愆那却觉得,他们做没做过恶事,还需要审判后才能知道。而这些青红无常做的,难道就是正义了么?
在这场战争里,没有谁是正义的。他也不相信波旬一定要贯通六道真的是为了拯救三恶道众生,他觉得波旬不过是为了重设秩序,和紫薇上帝争权罢了,却还要说的那么好听。简直令人恶心。
而希瓦却被这样一个虚伪的神明蛊惑,最后……
每次想到这里,他那颗明明已经死去的心脏,却又开始痉挛一般抽痛起来。
在寒冰地狱中搜寻的时候,他坐在冰崖上,望着下面一望无际的被冰冻的大海,便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还存在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每一道中都有那么多令人作呕的东西,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为什么还要那么用力的活着呢?
经过青莲地狱的时候,他停下了。他让别的青红无常先走,自己想要回到曾经的家乡看一眼。
曾经的冰花森林似乎还是以往的样子,无数巨大的冰柱伸出细小的枝桠,宛如银色的巨树相互簇拥编织,圣洁而美丽。但是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动物的影子,从前那些被判流放的罪犯,很多便是被他押送到这里,剥夺他们所有的衣物,任他们在极度的寒冷中皮开肉绽,血液冻成朵朵青莲,在无尽的饥饿中苟延残喘。他们生命力极强,就算没有任何吃喝,也还是可以活一个月之久。这一个月便是比死还要痛苦的折磨,看着那些罪犯饿到啃食自己的皮肉,身为处刑官的愆那却只觉得想吐。
这就是青莲地狱,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温暖,不知道什么叫舒适,不知道什么叫吃饱的地方。
冰花森林似乎已经被他曾经追随过的鬼王伽如那遗弃了,偶然间能看到已经被冰冻成漂亮的冰花的久远残骸。美丽的冰晶覆盖了一切腐烂的挣扎和死亡,另愆那恍惚觉得,若是就此了结也不错。
然而就在此时,愆那听到一阵低低的呻吟声。
全身的鳞片都竖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警觉感将他的感官调动到极致。他寻着那埋没在呼啸风中的几不可闻的呻吟,找到了一个蜷缩在冰花树下的瑟缩人形。
那竟是一个还未死去的……鬼?
愆那不能确定,但还是冲过去,用自己披着的厚实披风裹住那全身结了一层冰花的人形,又从腰间解下烈酒,灌入那人形的口中。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咳呛了一下,随即贪婪地啜饮起来。酒的热力迅速游遍全身,另那一层冰花也渐渐消融。
但随即,愆那便发现那人形的皮肤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幽光,在流泻到自己裸|露出来的皮肤时忽然烧灼起来,令他吃痛下立刻松开了手。那人形又梆地一声摔回地上,可怜巴巴地呻|吟了一声。
这竟是一个仙?
一个仙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等等……难道是跟随波旬叛变的那些神仙中的一个?
愆那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凑了过去,小心地隔着披风将那仙翻过来。不得不说这些神仙的相貌确实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不论男女。而这一位的五官也是惊人的俊美,只是由于皮肤被冻得发青,头发乱乱糟糟,几乎要认不出来是个仙人了。
如果他是仙的话,会不会知道波旬到底在哪里?
思及此,愆那便做了一个决定。
那仙人清醒过来的时候,愆那已经用从酆都带来的神火种生了火。在青莲地狱这种寒冷的地方,普通的火根本生不起来,只有那些地仙用法力炼成的这种火种才能燃烧。烈烈火光在冰窟洁白透蓝的墙壁上闪烁跳动,映射出琉璃般的光彩。
那仙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确定自己的状况。愆那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在火上烤着他从酆都带出来的食物。
“这是……”嘶哑干裂的声音,比鬼的声音还难听。
“说,你是谁?”愆那用阴沉的声音问道。
此时那仙人才终于费力地转过头来,一双清澈中带着一丝魅气的眼睛看了过来,但却只是愣愣看着他,也不说话。
愆那心中有火,心想这家伙该不会冻傻了吧?那样的话自己还能问出什么来?
他于是将刚刚烤好的一大块肉割了下来,用刀子插着来到仙人旁边,把那块滴着油的肉凑到仙人嘴边。
仙人刚说了个“你……”,便被愆那一把把肉塞进嘴里。那味道似乎另仙人十分不适应,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
愆那嫌弃地瞥着他,“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的?”
费力地咀嚼着嘴里腥臭的肉块,仙人好不容易才将之咽下。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说,“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糜虫肉。很多脂肪,能帮你恢复体力。”愆那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要拷问他的,瞎解释什么?
显然这个仙人知道糜虫是个什么东西,脸色立刻就有些发绿,但总算没有干呕出来。他费力地撑起身体,坐起来茫然地盯着愆那,“你……”
“我什么我,从现在开始,是我问你问题,我没问你的时候,你给我闭嘴。”愆那凶恶地喝到,故意露出两根尖锐的獠牙,如一头即将发怒的野兽一样。
那仙人大约是被吓到了,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揭谛。”
“揭谛?”没听说过的名字,大概是个小喽啰了。这样说来,他知道波旬在哪里的几率恐怕也不大。
愆那不死心地问,“你为什么会在寒冰地狱?”
“……我……不记得了……”仙人的脸上现出茫然之色,似乎有些头疼一样用手揉了揉额头,“我只是记得……很冷……”
“废话……你在青莲地狱,不冷就怪了。”愆那不耐烦地看着他,“看来你的修为很浅,连寒冷都无法抵御?我以为你们神仙都有寒热不侵之身。”
揭谛却忽然看向他,问道,“你是谁?”
“我是来抓你的人。”
这样一说,那小仙人忽然面色惨白,却又摇摇头道,“我脑子有点乱……”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波旬部下,是逃跑到这儿的吧?”愆那站起身来,走回火堆旁边,“我是一名青无常,负责的就是抓你们这些魔兵魔将。”
“可你并没有把我绑起来,反而还救了我?”
“那是因为你会乖乖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追随的那个波旬,逃到哪去了?”愆那用一种低沉而平静,却给人山雨欲来之感的声音问道。
揭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了句,“我不知道……”
“哼,现在还那么忠心护主?你们主子早就抛下你们不管了,还不明白么?”愆那用一种略带幸灾乐祸般的讽刺声音说道。
“你想抓波旬立功?”揭谛皱眉道,“只怕他不是你一个人能抓得到的吧?”
“我没想抓他,我要亲手杀了他。”愆那淡淡地说。
揭谛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想杀波旬?”
“杀了他,或者被他杀了。都可以。”愆那无视他的笑声,依旧用那种冷淡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说。
揭谛不再笑了,有些讷讷地问了句,“为什么?你这么恨他?”
这一次轮到愆那笑了,他笑得刻意,笑得讽刺,“我想,恨他的人应该不少吧?”
“可是他是想救你们啊?难道你想要继续生活在这样一个永无出离之日的地方?难道你不想有机会重新活一次吗?”
“我有要他救吗?”愆那愤怒地瞪着面前的仙人,“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难道还要谢谢他么!!!”
……………………………………………………
“师父?”檀阳子猛然从回忆里回神,发现颜非在轻轻拉他的衣袖,“师父,你怎么了?怎么表情那么可怕?”
檀阳子摇摇头,“无意中想到了一段往事而已。”
颜非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困顿地揉了揉眼睛,复又低下头去。此时愆那去拉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睡一会儿吧,我来就好。”
颜非想了想,看了一眼在旁边呼噜打得震天响的狐狸,道,“我们一起休息吧,算算时辰,大概已经三更了。”
檀阳子想了想,点了下头。他于是盘起腿,打算入定冥想一阵。而此时颜非却忽然打了个哈欠,把头放到了檀阳子的大腿上,伸手抱着他的腰,便闭上了眼睛。
檀阳子嘴角抽动了一下,“喂……你这是干什么?”
“睡觉啊。”
“你倒是睡得挺舒服?”
“师父,我好累,让我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儿~”颜非困倦而语调不清地说着,带着股撒娇般的孩子气。檀阳子一听就心软了,叹了口气,只好随他去了。
可是颜非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刚才抄写的那些文字似乎融入了他的梦境,在梦里,他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塔上,而在他脚下,是无尽蔓延的黑色焦土,两条熔岩巨河在他面前横亘而过。在头顶那盘旋的迷雾尽头,倒扣着截然相反的寒冰世界,与这地面上永恒燃烧的业火想回辉映,有种悲哀的壮丽。
“都说堕入地狱的人是被自己造作的恶业牵引,却没人去怀疑所谓的善业和恶业,又是谁来断定。”颜非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却分辨不清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而此时在他身后有另一个声音说,“您真的决定了?离恨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一个声音又说道,“若我害怕,当初就不会选择驻留地狱,也不会建起这座高塔。世人都说我以他人的欲望享乐为食,可笑唯一愿意来看尽世间恐怖悲惨的却只有我。他们总说我太爱走极端,可我却觉得如果我和他们一样视而不见,便和他们没有任何分别了。我不想变成那样。”
“……你不怕吗?”
“我当然也会害怕,毕竟这一步走下去,便真是要与苍天为敌了。”第一个声音笑起来,却笑得分外轻松。
颜非听不懂这些对话到底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躯体里,挣扎不出。他睡梦中的身体细细地抽动起来,檀阳子感觉到了,便马上睁开了眼睛。
“颜非?”檀阳子以为他是做噩梦了。
可是颜非却没有醒过来,相反,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飞快转动,额头上也开始渗出冷汗。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如落叶般簌簌颤抖,手也在空中乱抓。
“颜非!”檀阳子连忙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脸颊,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忽然颜非猛然睁开眼睛,瞪得那么大,黑眼中映出檀阳子担忧的面容。他大口喘着气,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面,手死死地攥着檀阳子的衣襟。
“嘘……没事了,没事了。”檀阳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做噩梦了而已。”
颜非忽然坐起身,用力地抱住檀阳子。檀阳子有些惊讶,就算是做噩梦,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梦见什么了?”檀阳子用余光瞥到那只狐狸咂了两下嘴,翻了个身。
颜非隔了一会儿才说,“记不清楚了……”
檀阳子哭笑不得,“怎么会记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是个非常恐怖的梦,但是一睁眼,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颜非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似有天大的委屈。
檀阳子笑着摇摇头,轻拍着他的后脑,“好了好了,醒过来了就好。”
颜非抱紧师父,抬头看到不远处摆放在地面上的六欲本相经书卷,却蓦然升起一股和那梦境类似的恐惧,进而有些抵触起来。他隐约觉得,自己被那经书里的内容影响了。
难道看这本书的人都会做噩梦?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