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非听完师父的讲述, 轻轻问了句,“他是自愿的还是……”
檀阳子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坐起身来, 用双手撑着额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表情……我倒现在都忘不了……”
那并不是什么好看的死相,希瓦摩罗最后的脸定格在一个极度痛苦恐惧的表情上, 和愆那记忆中那个总是笑得温柔而潇洒的美丽男人一点都不一样。
愆那不知道希瓦是不是自愿, 但就算是自愿, 最后一刻他也一定后悔了。否则, 又怎么会现出那样的表情?
他为了追随波旬放弃一切,到头来却被这样利用致死。愆那甚至怀疑, 波旬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希瓦。在那个万众瞩目离经叛道的神明眼中, 希瓦大概只是那几十个信仰他的军官之一,为他牺牲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自己视之如珍宝的人, 在他人眼里不过是用来献祭给元墟炼魂阵的小喽啰。自己用尽全力去恨的人, 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存在。这大概是作为一个无力改变任何东西的蝼蚁最悲哀的事。
所以愆那当时的悲哀愤怒全部燃烧成了熊熊憎恨。他蚀骨的恨使他激发出了身体中所有的潜能。
当时波旬所在的那座涅槃塔位于阿鼻地狱和大焦热地狱之间的铁围山之上,塔中设有波旬与另外几位追随他叛变的神仙一同设下的六合归一阵,一道明丽的圣光从山顶纵贯六道,使六道地气贯通的同时, 也给所有的恶鬼加持了诸天之力,也就是说他们成了和神仙平等的生灵, 不会仅仅被圣光照到就痛得死去活来, 可以靠着本身的实力来战斗。在这种情况下常年贪图安逸享乐的天人根本不是终年为了生存杀伐征战的恶鬼们的对手, 常常被杀得昏头转向片甲不留。所以这次战役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冲上涅槃塔,毁掉六合归一阵。
在魔兵的顽强抵抗下,那些天兵天将迟迟不能逼近分毫。反倒是几个像愆那这样对恶鬼再熟悉不过的青红无常做到了。尤其是愆那,在绝望仇恨后某种想要同归于尽的决绝力量推动下,燃烧了自己的天地二魂,一路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最后虽然全身没有一处完好,但硬生生地杀上了涅槃塔,也给后面的天兵天将开了一条路。
药仙阿须云不得已护送着波旬撤离涅槃塔,六合归一阵终于被随后赶来的女魃毁掉。
而波旬虽然逃脱了,但是失去了六合归一阵的庇护,他的魔军受到重创,四散溃退。此后再难成气候。
奄奄一息的愆那最后还是活了过来。由于立下头功,原本应该被赏赐个什么天官来做。但他偏偏是个鬼,鬼又怎么能进入天道呢?
于是天庭许了他一个愿望,便草草了结。而愆那在刚刚能够下地之后,便又重新冲入战场。他想要找到波旬,想要为希瓦报仇。或许他更想要的,是战死沙场,这样就不必去想以后无穷无尽的漫漫时间,一个人要如何度过。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找到波旬,倒是在中间悄悄地帮过一个溃退的魔兵从地狱逃跑。他的恨仅仅针对波旬,那些同样被波旬利用的魔兵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实在没必要雪上加霜。后来他得知了波旬被紫薇上帝、西王母和东王公率领三军围攻,终于被打散三魂,命魂被永远封印的消息,心就像是被掏空了,有一种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茫然。
那一腔怨恨无处安放,只能被强行压回心底。
那之后愆那在酆都虽然还是青无常,但是忌惮于他的功绩,韩子通也并不太管他,也没有逼迫他去找新的红无常。就连三百年后他决定收养颜非的时候,也没有过多干涉。
檀阳子鲜少在颜非面前露出这般毫不设防的脆弱姿态,虽然只是将脸埋在掌心间,但是那种深沉的悲伤和无处安放的愤怒怨恨,却显然早已在那宽阔坚实的肩膀上压了太久了。颜非试图想象如果自己在师父的位置,看到师父惨死的模样,只怕会马上就疯掉吧?究竟要多强大的毅力,才可以吞下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独自一个人活下来?
颜非悄悄走到檀阳子身边,伸开双臂从身后环住檀阳子,紧紧地抱住,用脸颊蹭着檀阳子的后颈,轻声说,“师父,以后有我呢。”
檀阳子没有转过头来,却握住了颜非环在他腰间的手。那双布满茧子的手虽然并不细腻,但却是颜非最喜欢的温度。片刻的温存如梦一般,这一瞬的檀阳子在颜非的怀里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似乎也终于可以面对那段噩梦般的记忆。
等到第一缕初阳从湿漉漉的松针间透射过来,檀阳子悠悠转醒,却发觉自己被颜非紧紧抱着,头躺在颜非的胸口,竟仿佛是被保护一般的样子。他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身体,想要悄悄从颜非怀里滑出去。谁知他一动,颜非马上就醒了,并且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
“师父早!”
被用这种姿势抱着听对方叫自己师父,这感觉着实诡异……檀阳子咳了一下,“我们该动身了。”
“好啊!”颜非说着,却没有松手。
檀阳子只好掰开他的胳膊,爬了起来。两人利落地踢散了篝火,踩熄了可能复燃的火星,收拾好行囊便继续上路。颜非看着前方的青色身影,胸腔里塞得满满的都是甜蜜。他知道,这一夜后,他和师父的关系便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师父,终于会用另一种目光看着自己,终于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同伴一般,吐露心声、展现脆弱。
美梦成真的感觉,另颜非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但同时,心中又隐约升起一种深草暗蛇般的恐惧。他总觉得一切太美好了,他想要的全都有了,运气用得这么快,而接下来的,会不会是某些坏事?
但颜非向来是不相信运气的。他相信想要什么,便一定要想办法得到。所以这个不经意的念头,便很快被他抛弃到九霄云外。
山林中四下无人一片空寂,不用担心被看到,檀阳子便干脆祭起斩业剑,带着颜非顺着溪流往上游飞去。这样一来脚程便快了许多。到日头开始西斜时,一阵轰隆水声遥遥传来,转过一个山坳,便赫然看到一条水量丰沛的瀑布挂在山崖上,如一道银虹坠入下方深绿色的潭水中间。岸边果然生着几丛白色的龙胆花,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葳蕤灌木簇拥而生。
“就是这里!”颜非兴奋地大喊道,撑起渡厄伞便从斩业剑上飘了下去,飘到瀑布大约一半高的地方,却倏忽一转,转到瀑布之后去了。檀阳子连忙御剑跟上,转过水帘,才见原来在瀑布后面有一处狭小的洞口,仅能容一个成年人侧身通过,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颜非一手攀住石壁,收了伞便要往洞里钻,却被檀阳子拉住了,”等等,我先进去。”
颜非知道师父大概是怕他遇到危险,便握了握檀阳子的手说,“师父,我可以的。”
檀阳子犹豫了一下,也觉得颜非现在实力也算不错,虽然还缺乏实战经验,不过这洞里多半除了蝙蝠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便松了手,点了点头。于是颜非在前,手掌中燃起一簇彤红的火焰照亮前路,而檀阳子紧随其后,挤入那狭小的空间。
前后的石壁推挤过来,走得磕磕绊绊,有种令人窒息的错觉。好在走了一会儿后洞穴渐渐变得开阔,火光照出一间石室,隐约有生过火的痕迹,角落里的干草堆看上去像是个窝一般,只是个头那么大,也有可能是张床。
另一边的角落里还有些兽骨堆成一小堆。檀阳子蹲下来,捻起一根骨头仔细查看,”这好像是最近吃的。”
颜非也觉得石室里太干净了些,倒像是近期也有人住一样,
檀阳子站起身来说,“我们还是先撤,这儿有东西居住,难辨敌友。等摸清了再来。”
颜非点头,只是两人刚刚走向出口,却听到一阵凄厉的婴儿啼哭声。
两个人脚步猛地一顿。
颜非当上红无常后要学习辩鬼课,说是辨认鬼怪,但其实畜生道中有了灵通的妖也要一起学习。他早就学过,凡是叫起来好像是婴儿哭的妖,十有八九是要吃人的。
在这荒山野岭瀑布后面的窄仄洞穴里听到婴儿哭,显然不太可能是真的有个婴儿顺着洞口爬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往更深的洞穴中钻,好在这石室联通着几个窄小的洞窟,需要他们四肢着地缩起身体才能爬进去。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连转身都困难。颜非熄灭了掌中的烛火,顿时一切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于这黑暗中,除了视力外一切感官都变得更加敏感,连呼吸声也分外清楚。两个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从入口挤了进来,而且似乎个头还不小。偶尔发出的如同动物般的毫无意义的怪声之后,是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那东西在空气中嗅了嗅,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檀阳子捏了捏颜非的肩膀,示意他做好准备,跟这不知是不是野兽的东西拼了。
然而下一瞬,窸窣声又开始继续。那巨大的东西似乎蹲下来,开始撕扯刚才被他扔到地上的东西。肌肉和骨骼被撕裂的声音干脆中带着湿润,听得人头皮发麻。浓重的血腥味顿时溢满整个石室。
继而,听到了嘎吱嘎吱嚼骨头的声音。
偏偏在此时,颜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并且狠狠地咬了一下。一阵出乎意料的剧痛传来,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于是下一瞬,那咀嚼的声音也骤然停了,空气陷入了绝对的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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