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里的夜晚分外宁静, 但也比内陆更加湿冷,檀阳子躺在村长家偏房的矮榻上, 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斑驳的房梁, 听着不远处海浪悠缓的刷刷声。
颜非躺在床上,听呼吸,大概也还没睡着。
“师父……”
“嗯?”
“我可以和你躺在一起吗?”
“……”
“我保证只是躺着!”
檀阳子烦躁地翻了个白眼,道, “榻上又不舒服, 放着床不睡偏要来挤是不是有毛病。”
“师父我冷。”
长叹一声, 檀阳子往旁边挪了挪, “过来吧。”
颜非立马跳下床,箭一般地冲到了檀阳子的榻上。他的一双脚是光着的, 如冷玉一般, 一下子贴在了檀阳子的小腿上,冰得檀阳子也打了个冷战。“你脚怎么冷得跟冰块儿似的!”檀阳子嫌弃地骂道。
颜非侧着头看着师父, 笑嘻嘻地说, “我说了我冷嘛。”
檀阳子便拉了拉被子,将两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盖住,然后伸手握了握颜非的手,感觉手也很凉。他便用双手拢住颜非的手, 在被子里使劲搓了几下,才觉得那双手冒了点热气出来。
“也不知道谁才是从寒冰地狱里出来的。”檀阳子嘟哝了一句。
颜非当然不会告诉师父他刚才故意把手脚都露在被子外面, 冻得冰凉冰凉的才跑过来。他在被子里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坏笑, 将头埋在师父的胸口, 手搂住师父的腰,这才发出了猫儿一般餍足的叹息声,闭上了眼睛。
而檀阳子被颜非这般抱着,竟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还有一种久违的、完满的感觉。他看着颜非那熟睡的如婴孩般无邪的面容,便觉得自己那颗经历了无数年月无数悲欢离合而变得残缺的心,也变得充实而温热了。他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可是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倏然从梦中惊醒。这些年来他很少能睡一个整觉,梦中反复出现无数次转生的过程中的许多他本以为忘却了,其实只是被压在记忆深处的情景。梦中的情绪激烈,但是一旦醒来,便如指间流沙般迅速被遗忘。刚才他又回到了哪一世,自己也不记得了,唯一残留的感觉是仇恨,刻骨到想要毁灭一切的仇恨。这恨意令他即使醒来也不能完全平静,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他越来越经常感受到这种濒临崩溃的愤怒和憎恨,这种似乎要令人发狂的感觉。想必自己真正的前世,那个名叫秦桑的医者,最后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想要把一切都拖下地狱的恨意。
现在,这些梦中的疯狂还不能影响到他清醒时的状态。但是近一百年来这种梦越来越频繁,到现在几乎每晚都会做,还是令人不安。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很多已经消逝了的青红无常一样,因为每一次转生都经历了太多苦难,看到了太多邪恶,于是一步一步走向疯狂。
这十数年的时间了状况似乎稍稍有些好转,大约是颜非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抑制了这种精神上的恶化吧?思及此,他便又低头看向仍旧紧紧依偎着自己的颜非。
然而却发现颜非在黑暗中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檀阳子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睡?”
颜非忽然伸出手,擦了擦檀阳子额头上的汗珠,“师父,你又做噩梦了?”
檀阳子一时觉得有些尴尬,稍稍坐起身道,“无妨,梦而已。”
颜非也跟着坐起来,那明亮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心疼,“师父,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给你用托梦术吧。”
檀阳子一愣。
颜非微微一笑,道,“我没办法抹掉师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但是我可以给你编织很多很多个新的梦境。没有痛苦的梦境。”
颜非的话,不知怎么的,另檀阳子的胸口一阵阵的微痛。一种莫名的、被理解被怜惜的奇怪感觉,令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点了一下头,说,“我相信你。”
于是颜非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来,举起引魂铃摇了一下,铃声如縠纹荡漾开来,颜非对他微微一笑,夜色中俊美的面容愈发如月下精灵般惑人。颜非念起咒文,轻缓起伏的声调如歌声一般动听,伴随着那阵阵铃声,卷起困顿的海浪,一层层冲刷上来,渐渐将他淹没。
这一夜他果真睡得十分安宁。梦里他似乎和颜非两个人坐在彼岸花丛中,静静地看着远处忘川上顺流而下的一条条点着蜡烛的纸船,和暖的风吹着他们的脸,静静地不说话,不用担心将来,也不必纠缠过去。
清晨时分,他们便和那三个年轻的渔民一起登上了那条村子里最大的渔船。村长的儿子刘喜是舵手,另外两个青年一个叫刘小四,一个叫徐全山,两人都有亲眷失踪在海上了,这才愿意铤而走险。檀阳子和颜非跟着他们三个在船尾拜祭了守船观音和龙王爷,听着渔民们悠长苍凉的歌声,渐渐驶向那太阳升起的方向。
第一天,一切如常。那三个渔夫似乎也放松了些,煮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款待两位客人。一天下来,颜非与那三个人也混熟了不少,刘喜问颜非,“你师父是道长,你怎么不是道士啊?”
“我是带发修行啊。”颜非用一种“你这都不懂”的表情说了句。
檀阳子瞥了他一眼。
“什么带发修行,我看你该不会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娃娃吧!哈哈哈哈!”另一个徐全山一边喝着酒一边故意犯贱。颜非眼中闪过一瞬的怒火,随即却忽然又邪魅一笑,站起身来冲徐全山勾勾手指,“走啊,一起去尿|尿,比比谁的鸟|大,敢不?”
檀阳子噗的一声喷出了刚刚喝到口里的水,“颜非!别闹!”
然而另外两个人已经开始起哄了,那徐全山也被挑衅地来了劲,霍然站起来,“来就来,还怕你这个小白脸?输了老子叫你爹!”
于是两个人便往船尾走去。后面的刘喜和刘小四又是吹口哨又是出怪声的。檀阳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头不大舒服,脸色挺黑。那刘喜以为是他气徒弟太不安分,于是劝道,“年轻人瞎玩,道长你别生气。我们小时候都是比着那家伙长大的。”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回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徐全山,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而后面的颜非倒是一脸的春风得意。刘喜和刘小四一看就知道是谁赢了,笑得前仰后合,还推了推刚坐下的徐全山,“唉,怎么样啊?人家是姑娘还是爷们啊?”
颜非也挨着师父坐下,看着刘全山,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了句,“该叫我什么啊?”
“……”徐全山憋了半天,忽然骂了句,然后冲颜非喊道,“爹!”
颜非:“哎,乖儿子!”
刘喜两人已经笑得喘不过气的,指着刘全山说,“你也有今天。”
而檀阳子看着颜非那得意的神态,倒也不觉得气了,只是摇了摇头。颜非这时候却凑过来问,“师父,我赢了哦!”
檀阳子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还不是师父养我养的好,我才发育的这么好啊!”颜非忽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檀阳子听完只觉得耳根子充血,面上又开始发热了。这臭小子嘴上怎么越来越没把门的,“孽畜!你还敢拿师父取笑起来了?”说完便伸手往颜非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到第二天,仍旧是风平浪静。天气甚好,海中偶然能见到一闪而逝的鱼群影子。刘喜叹息道,如果这一次带了足够的渔具来就好了,说不定顺便拉一网回去。
第三天到来的时候,那三人都说会不会是鬼知道有高人在场,所以不打算来了。而檀阳子望着那虽然美丽但却一成不变的海面,心中也有些烦躁。
确实有些鬼能够感应到无常的存在,会刻意避开。它若是躲起来,便更加不好找了。
正当他们打算返航的时候,忽然颜非注意到舵楼上的刘喜忽然不动了,眼睛看着远处的某个方向。
“喂!刘喜!怎么了!”颜非喊道。
刘喜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海面,声音有些不稳,“那儿……那儿好像有个东西……”
颜非和檀阳子连忙冲到船头,向前眺望。远处的海面上,似乎有一个黑点,在不停飘荡。同时檀阳子感觉身上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是当他接近目标时会有的一种直觉。
而且那吹在面上的海风,也带着一股寻常人类闻不到的淡淡尸臭味。
刘小四也跑到船头,咽了口唾沫,脸色也有些不好,“不会……不会是你们说的那个鬼吧?”
船渐渐离得近了,那黑色点也愈发清晰。破烂的布条不停飘舞,还有那长得吓人却十分稀疏的黑发,如海草一样摇晃着。刘小四的脸也越来越难看,“是……是浮尸!”
檀阳子和颜非并未告知村人姜裕梦中的尸体,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失踪与尸体有关。徐全山下了锚,跟着刘喜一起跑过来。刘喜一看,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怎么办?按照规矩是一定得弄上来的。”
刘小四的声音都发抖了,“这海上什么也没有,怎么平白无故出来个尸体呢?道长,咱们捞不捞?”
檀阳子看着那尸体,眼神森冷。看这尸体,明明已经死去超过一天,不能用了,鬼又怎么可能附进去?他和颜非对视一眼,便从怀里掏出镇命符道,“你们三个到船舱里去,先不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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