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裕锁在船舱中自己的卧榻上, 用被子包裹着全身,像个孩子一样瑟瑟发抖。
用来指示方位的磁针在水碗里乱转, 简直像是疯了一样。四下死一般的寂静中甚至连海浪的声音都异常的小, 也没有风,就算把帆张满,他也不知道这艘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船此刻正在飘向何方。
不,船上还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死人……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那种指甲搔刮木头一般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可辨, 无法忽略。他用力地捂住耳朵, 可那声音却似乎是在他的心脏上搔抓, 根本无法阻绝。他感到原本熟悉的船别一股阴冷陌生的氛围包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他也不敢去想其他四个人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忽然全都不见了?
还是说……不见的其实是他自己?
是不是……底仓里那个尸体搞的鬼?
可尸体又怎么搞鬼呢?
漫漫长夜, 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明明早该到了日出的时候,可是穿舱外的天空, 却依旧是一片凝固的黑暗。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突入其来的歌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种奸细古怪的腔调, 诡仄涩口的转音,另姜裕的头皮都要炸了。船上如果只有他一个人, 那又是谁在唱歌?
难道是……底仓里那个……
而且……这歌听起来, 怎么好像还有几分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听过的。
无穷无尽的古怪几乎要将他折磨疯了。他怕死, 他想回家,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女儿,他不要死,他得做点什么。于是他鼓起勇气离开床铺,从船舱的角落拿起一把旧鱼叉,又把墙上的油灯摘下来,紧紧攥着,往舱门外看了看。
船上仍旧是一片寂寥,除了那幽眇到不知是不是幻觉的歌声。他咽了口唾液,绕了出去,来到那通往底仓的活板前。他趴下来,把耳朵贴在木板上,听了听声音。
歌声……似乎就是从下面传来的!
他几乎要抓不住手里的鱼叉,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他虽然也是个身形精瘦结实的汉子,但在鬼怪的面前,却一瞬间就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成了一个缩在角落里喊着娘的孩子。他深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怕,他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见媳妇和女儿。没了他,她们娘俩还怎么生活?
他半是恐惧半是愤怒地低喝一声,掀开了木板。就在那一瞬间,歌声忽然停止了。
这不仅没有令他放松,反而令他愈发紧张。他爬下梯子,端起油灯照了照,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那原本盖着尸体的地方,只剩下那条破旧的帆布,尸体却不见了踪影。
是二叔他们把尸体搬走了,还是尸体自己走了?
却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姜裕猛地回头,却见活板竟然被关上了。他连鱼叉也忘了,慌忙举着油灯爬上梯子去推,那活板门却像是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推不动。他大喊大叫,把另外四个人的名字挨个骂了一遍,却也没有人给他开门。而且一阵阴风突如其来,竟将他的油灯吹灭了。
他陷入了一团凝固的黑暗之中。
姜裕一下子安静下来,心脏猛烈地敲击胸腔,寂冷的空气里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全身犹如石化了一般,一股想要哭泣的冲动涌上眼眶。
他扔掉了油灯,哆嗦着爬下梯子,在地上摸到那把鱼叉,便如同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在胸前。空气里浓烈的尸臭味令他呼吸困难。他摸到一道柱子,便蜷缩在那柱子下面,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黑暗里蠢蠢欲动的敌意。
忽然,那歌声又出现了。
这一次,并不是在遥远的地方,而是就在这底仓里,就在他附近。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姜裕大喊了一声,“谁!谁在那!”
回答他的,只有似乎慢慢地飘近的歌声。
忽然间,那歌声停顿了一瞬。当姜裕紧绷的神经忐忑地悬着,不知该不该放松自己时,忽然一道湿热的气息喷在耳边,耳语道。
“到你了。”
姜裕尖叫一声,将手中的鱼叉狠狠地刺了出去。噗嗤一声,鱼叉好像扎进了什么软绵绵的、有些像是烂肉的东西里面。
他猛地拔出鱼叉,踉跄着冲向梯子,猛地撞向活板门。刚才还纹丝不动的门此刻却被他惊恐中使出的蛮力给撞开了。他冲到外面,无头苍蝇一样往舵楼跑。此时他的脚踝蓦然被一股大力抓住,他面朝下摔了下去,回头一看,却见那全身肿胀的尸体伸出一只湿漉漉的、腐烂发白的手抓着他的脚,那张烂到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有一些水蛭一样的虫子从那黑洞洞的眼眶和如裂口般的嘴中爬出来。
姜裕惨叫着,将手中的鱼叉向后戳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戳在那浮尸的脸上,戳得头骨都碎了,脑子变成黑色的汁水喷溅出来。那手终于放开了他,他连滚带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一打开舵楼的门,便赫然又看到那浮尸站在他面前,已经被戳烂的脸,似乎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到你了。”
“不!!!!!”姜裕再次举起鱼叉。只不过这回那浮尸冲他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抓着他的鱼叉扔到了一边。这尸体的力气大得惊人,那粘腻湿滑的皮肤令他感到恐惧又恶心。它脸上的一只不知是蛆虫还是水蛭的虫子摇摇晃晃地掉到了他的脸上。他暴喝一声,抬脚踹开了那浮尸,翻身够到了堆在舵楼角落里的一条帆绳,猛地套住那浮尸的脖子,双脚踩着浮尸的肩膀,用力勒紧。那浮尸不断挣扎着,口中发出骇人的咆哮声。姜裕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忽然听到咔嚓一声,似乎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而那浮尸也不再动弹了。
他摇摇晃晃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拿起鱼叉,往楼上爬。在他面前可以看到整条船在黑暗的大海上摇摇晃晃,宛如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胡乱地转着舵,却不知道自己正把船开向何方。忽然一股大力从后面勒上来,紧跟着是覆顶一般的可怕尸臭。那尸体的脖子诡异地歪向一边,只剩下一两颗牙齿的烂嘴里伸出一条覆盖着粘液的黑色舌头,在他的脸上舔了一下。姜裕疯了一般挣扎着,却怎么也甩不掉它。他们撞掉了挂在舵楼上的油灯,灯火点着了身后的尸体。尸体终于松开了他,全身瞬间被火焰吞没,尖叫着扭曲地舞蹈着。姜裕情急之下从舵楼上跳了下去,落地时脚上一阵剧痛。他转过头看时,整个舵楼已经被湮灭在火光之中了。
那火来势汹汹,迅速吞噬它所遇见的一切。姜裕知道他只能跳海逃生。他冲到船舷边,要下去之前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那一眼,却彻底地摧毁了他。
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脑袋几乎被戳烂了。那是他刚刚才用鱼叉戳的。
但从衣着他还是能认出来。
那是徐泰。
……………………………………………………
姜裕发出一声尖叫,颜非眼中的红色瞬间褪下,他眨了眨眼睛,清醒了过来。
刚才看到的一切仍然另颜非心有余悸。为了能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将自己的意识放在姜裕身上。所以姜裕的一切恐惧,仍然对他有一定影响。
檀阳子见颜非脸色发白,忙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颜非”
听到师父熟悉的声音,颜非这才缓过口气来。而此时那姜裕仍旧在不停嘶叫,外面开始有人敲门了,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颜非立刻双手捧住姜裕的脑袋,逼迫他混乱的双眼与自己对视,口中低声吟念咒文,双眼中浮上一层红光。很快,姜裕便停止了嘶叫,昏睡过去。
没了叫声,外面也稍稍安静了些。颜非便将梦中所见大致地描述了一番。
“看来,其他四个人竟然是被姜裕杀死的。我怀疑那些人也都产生了幻觉,一直在自相残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鬼最后放过了姜裕。”
檀阳子思索片刻,便去打开了门,来到院子里。
众村民连忙围了上来。
此时尸烛时效已经过来,人们又都恢复成了普通村民的模样。一张张看上去淳朴而惶然的脸,焦急地等待着檀阳子告诉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檀阳子问村长,“你们有没有听过这首歌?”他说完,便对颜非使了个眼色。颜非便开始轻声哼唱他在梦里听到的小调。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檀阳子密切观察着众人的颜色。只见老村长等众多村民骤然变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而且带着浓浓的恐惧。只是等到颜非唱完了,村长却矢口否认,摆手连连,“没有,没有!从来没听过!”
檀阳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这些说谎的村民。
他们在掩盖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戳穿谎言,只是略略颔首,似乎接受了他们的答案。然后说道,“这鬼名为水郎君,在海上作恶。如果要收服它,我需要有人带我们二人出海。”
众村民面面相觑,面上都是浓重的恐惧,没有人吭声。
檀阳子之前淡漠的表情有了微妙的改变,一股迫人的压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那眼神中也愈发肃杀威严,“如果不出海,你们难道永远也不打渔了么?”
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众人相互推脱,谁也不想出去。老村长也揣着手蹲在旁边一言不发。
半晌,终于又一名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说道,“我带你们去!”
老村长一看就急了眼,“刘喜!你给我闭嘴!”
青年却对老村长说,“爹,就让我去吧。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啊!”
原来这青年竟然是老村长的儿子。
见他站了出来,又有两个差不多同龄的年轻人表示原因跟随同往。而老村长不得已,也只好将自家的渔船借给他们使用。于是檀阳子和颜非将在这村子暂住一晚,第二天天明时分便要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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