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逐渐渗入一丝丝海的咸味, 好像是刚刚晒过的海带,一点也不张扬地扑在脸上。颜非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了, 自从定居柳州茅舍, 也没有什么机会能见到海。他心情大好,便夹了下马肚子,往前快跑了几步。马蹄踏在泥坑里,溅起来一片金色的水花。檀阳子仍旧在后面驾马缓缓行着, 看到颜非现出少年人般的阳光模样, 总是紧紧抿着的唇角也融化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颜非跑上一处高丘, 站在那里眺望东方。只见大地在视野远处走到尽头, 与之相连的是一片在下午的阳光中披着金色薄纱的海洋。线条温缓的山从两面环抱过来,中间海陆相接的地方, 紧密地散落着一片乱中有序的茅屋, 有数缕炊烟袅娜地升起。一些小小的人影在阡陌中缓慢地移动着,还有一些更小的似乎是狗和鸡鸭等的小动物被驱赶着。一切都被那种淡橘色的斜阳笼罩着, 显得宁静安详, 一点都没有闹鬼的阴森。
颜非回头朝檀阳子喊,“师父,那边就是渔藻村了。”
檀阳子策马上前,与他并排立着, 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虽然眼前的景象看上去十分安详,但他还是从那海风中嗅到了一丝阴鹜和不安的味道。
“师父, 你看这是海边的村子, 那鬼该不会是个水鬼吧?难道是鱼妇鬼?”颜非一脸的兴致勃勃, 懒洋洋地趴在马脖子上。
“鱼妇鬼胆子太小了,我这些年很少碰到。难说。”檀阳子看了看天色, “快走吧,赶在天黑前进村。”
小小的渔藻村很少看到外人,然而这一天傍晚时刻,却又两个奇怪的异乡人出现在村口。还在外面踢毽子的几个小孩纷纷跑过来,扬着一颗颗小脑袋,天真地问,“你们是谁啊?”
那个穿道袍白头发看起来很严肃的高个叔叔没说话,主动上前的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不知道是小哥哥还是小姐姐,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那位是我师父,他是一名道士,专门捉鬼的。”
看上去年纪最大的小女孩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又有些忌惮什么似的。但是一个大约只有四五岁剃了小光头的男孩却大声说,“姊姊,我们村里不是正好在闹鬼吗~~”
小女孩狠狠瞪了他一眼,刚想再说什么,这时候有几个肩膀上挂着渔网浑身晒得黝黑的渔夫从海边走来,看到他们两人,脸上露出了戒备之色,脚步也更急了。一个高瘦的汉子拉住了小女孩的手,眼中闪烁着几分敌意似的盯着颜非和檀阳子,“你们是什么人?”
颜非便仍旧带着那种迷人的微笑对男子略略颔首道,“我师父是紫裳山的道士,我们是来捉鬼的。”
此时另外两个男子也站在最先的男人身后,抱着手臂,颇有种威慑之意。打头的汉子嗤笑一声道,“捉鬼?我们这儿是个穷渔村,养不起你们这些江湖方士。您还是别处看看吧。”
颜非听这人竟然说师父是江湖骗子,怒火已经隐隐在心头燃烧。但是他知道此时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只会另形势恶化。他的笑容丝毫没有动摇,继续十分客气地说着,“我们既然不请自来,当然不会收你们的银钱。只是此地鬼气浓重,如果再不处理,可能会出大事。想必这位兄台也心知肚明吧。”颜非说着,一抬眼的间隙,魅气已经如蛛丝般丝丝缕缕缠绕过去。后面那两个男人的表情以可见的速度微妙地转变,戒备松懈,而且多了几分被蛊惑的痴色出来。只是这为首的男人意志力较强,虽然敌意也消减了不少,但尚未完全放松戒备。
“没有钱你们还要捉鬼?哪有这么好的事?”
檀阳子此时走上前来,淡淡问道,“村里近一个月想必发生了些怪事吧?贫道既承诺不收分文,让贫道瞧一瞧又有何妨?”
此时被颜非蛊惑的那两人已经开始帮腔了,“是啊旺哥,富贵儿还没找着呢……就让他看看吧!”
那为首的人本已经动摇,现在听到兄弟劝他,便也松了口。他仍旧冷着脸,想了想,对颜非和檀阳子说,“你们等着,我去问问村长。”
等待的片刻,不少经过的村人都用一种好奇又带着一丝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颜非不满地撇撇嘴,“这儿的人也太排外了吧。我们帮他们,他们还一副防着贼的样子。”
檀阳子道,“这里地处偏僻,也没有什么大的港口,生活闭塞,对外人有戒备也是正常的。”
不多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便见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个年级约有六十来岁的老人过来了。老人的皮肤黝黑,布满皱纹,一双干涸的手上覆盖着老茧,想来年轻时也是捕了大半辈子鱼的。虽然身形佝偻,却也有一股沉稳沧桑的气度,比周围那些显得略微毛躁喜怒形于色的年轻人要深沉不少。
看来这就是村长了。
老村长来到檀阳子面前,挺有礼貌地拱了拱手,“小辈们不懂事,若有冒犯处,还请道长见谅。”
檀阳子也拱手道,“无妨,是我等唐突了。”
“道长说我村里有鬼?”
檀阳子四下看了看,轻轻嗅了嗅,“这鬼虽不一定就在村里,但想必贵村也受了不小影响吧。”
“道长竟然自称擅长捉鬼,可能看出我们村发生了何事?”
颜非一听就明白了,合着这老头是在考他师父呢。
然而檀阳子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转身对颜非说,“把蜡烛拿出来。”
于是一群村名围着他们俩,像看耍猴一样。颜非跪在檀阳子身边,看着师父往米中插入三根筷子,故意做出一些不必要的好像道士在施法时的那些动作,口中低声默念尸烛阵的咒文。不多时,当那尸烛中熟悉的腥甜气味充盈在肺腑间,一睁眼,眼前的村子已经变了景象。
村民的命魂变形大都和普通人的程度差不多,属于只能隐约看出人形的程度。大约是由于渔民杀业都较一般平民重,所以身上大都长着些细小但密集的短刺。只是偶尔有几个男女,甚至包括老村长在内,身上长了数根极为突出的尖刺,是杀过人才会有的。这种尖刺在一些偏远的村镇中更为常见,大都是由于家里一连生了几胎女婴,又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又想一直生到有男孩为止,于是便将已经生下来的女婴淹死或掐死。这样的人大都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不把女婴的命当成人命。只是等到福报耗尽之后,他们还是一样要为自己的愚蠢和残忍付出下地狱的代价。
颜非最讨厌这样的人,他看老村长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檀阳子了解颜非的性子,便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臂,“莫要节外生枝。”
颜非也只好点头,但还是气愤地嘟哝了一句,“这种人,被鬼缠死才好。”
檀阳子瞟了他一眼,缓缓站起身。此时夕阳那种温暖和煦的橘红光芒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低迷的冷色调。淡淡的薄雾漂浮在四面八方,海水也变得难以分辨,散发出更为浓烈的腥臭气味。业虫的数量只能算是中等,像很多肉色的藤蔓蜿蜒着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摇晃着前端。檀阳子观察着那些移动缓慢的业虫的走向,开始往村子中走去,颜非紧随其后。而那些看热闹的村民,此刻也摇晃着各自鼓鼓囊囊的变形身体跟了过来。
业虫垂挂在那些摇摇欲坠的茅屋上,或是绞扭在梁柱上,但显然都在往某一个方向聚合。最后,檀阳子停在一间看上去有些破落的院门外。在这院子里的业虫是其他院子里的三倍,而且还有更多业虫正在费力地翻过院墙,聚集在那小小东茅屋四面八方。甚至于乍眼看去,就只能看到一团巨大的扭曲虬结在一起的肉,而看不见屋子了。
身后的众人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声,那是在中阴界人的内心活动会造作出的一种独特的声响,类似语言又不是语言,像是动物的哼唧又似是而非。不过听这声调,他们大约是感到了惊奇和不可思议。
有些人低声呢喃着,“他怎么知道……”
檀阳子于是回身问村长,“这里是谁家?”
村长道,“这儿是姜达家里。不过姜达前些日子死了,只剩下他弟弟姜昌和他儿子姜裕,还有姜裕媳妇和一个刚生出来的女娃。一个月前姜昌和姜裕还有另外三个村里的人出海,但是一直都没有回来。”
“一直都没有回来?”檀阳子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能问道一股海腥味,还有某种类似腐尸的臭味,“应该至少回来了一个吧。”
于是人群再一次哗然起来。颜非此时忽然微微变了脸色,那双总是和颜悦色的眼睛里,倏然射出一道凌厉慑人的锋芒,冷冷地说,“你们如果真的想要解决问题,就不要再东瞒西瞒的。我们好心帮你们,如果你们想要继续被鬼缠着,我们走就是了。”
由于刚才村人聚集的时候,颜非就已经悄悄施展了魅术,现在大多意志不甚坚定的围观者都已经被他蛊惑。所以一见他露出怒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子愧疚来。于是有人开口道,“姜裕半个月前不是回来了?”
老村长瞪了那人一眼,回头又笑吟吟地对檀阳子说,“道长莫怪,只是这些日子村里确实发生了不少蹊跷事,谨慎点总是好的。”
然而颜非和檀阳子现在看不到他那圆滑的笑容,看到的却是头部一团怪肉充满险恶的扭曲。此时门后有脚步声接近,然后一个村妇打开了们。这个女子的变形算是很小的,甚至尚且能看到五官。她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么多人聚集在门外,为首的还是一个道士,便问村长,“刘大伯,这是干啥呢?”
村长就说,“姜裕媳妇,这位是茅山道长,听说了你家姜裕的事儿,来看看的。”
颜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有指出他师父可不是什么茅山道士。那一脸的嫌弃看得愆那莫名有些想笑,但是为了维护自己高深莫测的形象,便只好紧紧绷住嘴角。
那村妇一听,忽然膝盖一软就在檀阳子面前跪下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道长!求你一定要救救他!我们家现在就只有他一个顶梁柱,他要是垮了,我们娘俩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啊!!!”
檀阳子忙将她扶起,低声安慰一番,便要她带自己去见姜裕。
东面的那间茅屋,大门被锁了起来。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动物般的嚎叫声。
村妇有些紧张似的看了檀阳子一眼。檀阳子安抚地冲她点点头,她这才从围裙的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把门锁打开。
一开门,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尸臭,伴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冷,逼得颜非不由得用袖口掩住了鼻子。
屋子里,不见业虫的影子,可是到处都垂满了一串串似乎像是某种粘膜血丝的东西,蛛网一样黏在每一个角落。显然这些东西普通人都是看不见的,这似乎是某种寄生物,是跟着宿主回来以后逐渐繁衍成这样的。
但这寄生物又不像是造成这一切的鬼,因为它不过是地狱里一种低等生物,名唤肉葡萄,常常能在像具疱地狱、黑绳地狱中的沼泽和河流中看到,喜欢附着在那些长时间浸在那些极为肮脏黏滑的臭水中的生物身上。
在这些肉葡萄中间,可以看到一个似乎是人形的东西蜷缩在一条肮脏的被子下面,不停蠕动着,发出几乎已经不像人声的怪异呻|吟。地上到处都是水渍,空气里也潮乎乎的,似乎没有干燥的地方。
“怎么这么多水。”村长在身后抱怨道。
村妇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擦干净了还是有,好像是从他身上出来的……”
檀阳子走上前,叫了一声,“姜裕?”
但是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仍旧在不停蠕动着。
檀阳子干脆一把掀开了被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和颜非看到的,是一个原本变形似乎并不十分厉害的类人形,身上却紧紧爬着很多像是水蛭一般的东西,牢牢地吸附在他的命魂上,远看像是长了一层粗而滑腻且不停乱动的绒毛。而且那些“水蛭”还在不停地吞噬他的命魂,此时那可怜的魂魄已经千疮百孔,变得瘦弱不堪。
而在其他村民眼中的姜裕,却是缩成一团,头发掉得稀稀疏疏,皮肤翻出一种泡肿了似的青白色,全身湿哒哒的,那水似乎是从毛孔中钻出来的一样。他的眼神疯狂混乱,眼珠不停乱转,看上去已经有些不像人的样子了。于是很多胆小的妇女都惊叫着跑了出去,而那些胆子大的渔夫们也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颜非走到檀阳子身边,伸手去捏一只“水蛭”,用力一扯,却扯不下来。那水蛭反而还往肉里钻得更深了些似的。
“这是水郎君身上掉下来的水复虫。”檀阳子道,“水郎君,你可还记得是什么鬼?”
颜非想了想,道,“是不是就是那种由成千上万只虫子聚合形成的鬼?”
檀阳子点了点头。
这种鬼在地狱里数量是个迷,难以统计。因为一只水郎君是由千千万万只水复虫为了能够更稳定地生存下去聚合在一起而成。这些水复虫如果分开便都是些水蛭一样的小虫,但聚合到一起时,有些便会聚合形成类似大脑的器官,有些则会相互挤靠着形成皮肤肌肉甚至骨头。因此水郎君可以变化成任何他们想要的样子,甚至可以和其他的水郎君融合成一体。它们有自己的意识,但是这意识又随时有可能分化成两个三个亦或者是融合成一个。它们通常会一群群的生活在一起,所以数量总是在不停变化。一般的鬼很难理解他们的意识和生活方式。
此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村长忽然插了句嘴,“他跟他二叔他们一共五个人失踪了半个月,我们都以为他们死在海上了,结果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沙滩上,好像是被海浪冲回来的。问他什么也不说,就是不停怪叫,含含糊糊的也听不清楚在叫什么。”
“除了他们五人之外,还有人失踪么?”檀阳子转身问道。
村长说,“有,这一个月来,出海的船,已经失踪了六艘,没了将近三十个人了!现在大家都不敢出海了!”
后面有一个年轻人嘟哝着,“不出海活不下去啊,朝廷过一阵就要来收砂岸钱了。”
“出也是死,不出也是死啊!”
“这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
整个院子里一片惨淡的光景。众人都在哀声叹气,满面愁容。
颜非听了直觉得咋舌。都失踪三十个人了,来了一个说能帮他们的,他们还要这般刁难,东考西问的。这些人脑子里都是什么呀?
檀阳子到,“看来,这鬼是在海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檀阳子看向颜非,“他既然说不出话,你就去他梦里看看,到底在海上发生了什么。”
颜非笑道,“没问题。”说着便一伸袖子,引魂铃便如变戏法一样落在他手中,看得众渔民一愣一愣的。颜非举起引魂铃刚要念咒,忽然檀阳子按了按他的手背,“进去以后要小心,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对就马上出来。”
看到檀阳子眼中的担心,颜非的笑愈发如蜜糖一般,“师父,你放心吧!”
檀阳子又看向众人,“可否请大家暂且回避。这场法事不宜被打扰。”
老村长点点头,便转身出去了,其他村民也跟着鱼贯而出。唯有那姜裕媳妇十分担忧地站在门口不肯走。檀阳子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劝道,“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丈夫。”
见这位高大英俊的道长鹤发童颜不似凡人,而且又有一种深沉可靠的气度,姜裕媳妇这才迟疑着出了门。
檀阳子一关上门,颜非手中的引魂铃便开始有节律地响起。渺远而幽魅,带着一丝丝幽冥中的凄阴肃杀。渐渐地,颜非眼中弥漫上一层红色的幽光,而那不停扭动□□的姜裕,也忽然停止了动作,如烂泥一般瘫在床上。显然梦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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