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出海之前, 姜裕定然要跟着二叔一起去龙王庙拜龙王爷,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凌晨时分, 天还没有亮, 他便已经抱着一包用来上供的菜果,拎着一块腌肉,跟着二叔和几个伙计一起跋涉到村子东头。这龙王庙大约是前朝就有的,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霜, 中间修葺过几次, 墙体斑驳, 台阶上覆满又滑又软的青苔, 那庙里用樟树木头雕成的龙王老爷身上披着村里最巧手的妇女裁制的黄斗篷,然而毕竟年代久远, 原来涂着的彩漆基本都剥落了, 显得脏兮兮的,只能依稀看到当年威风八面的样子。
然而即便如此, 村子里的人仍旧万分尊崇, 小心祭拜。毕竟海是最变幻无常的,靠海吃饭的人每一次出海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生活中自然也就多了很多规矩和忌讳,以此来给飘摇不定的人生一丝丝确定的感觉。
姜裕看着二叔熟练地将贡品摆好, 点上三炷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带着这时常跟他一起出海捕鱼的四个后生跪下来, 磕了三个头。二叔嘴里念念有词, 无非是祈求龙王爷赐他们风平浪静, 收成丰盛。
却在此时,那原本烧得好好的三炷香,忽然都拦腰断了。
姜裕最先看见了,心里马上咯噔一下。他拽拽二叔的胳膊,二叔一看,那沧桑的双眼中也闪过一丝惶恐,忙起身换了三炷香点上。
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们一会儿就要出海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二叔回头看了眼四人,沉吟一会儿,说,“没事,大概是风吹的。”
众人也都不说话。要上缴给朝廷的砂岸钱还没攒够,哪能只因为香断了就不出海了呢?
二叔的船是爷爷传下来的,虽说年岁大了,但由于照顾得当,依旧十分牢靠。他们把渔具和几天的口粮搬上船,然后一起到船尾给菩萨上了香。如今近海的鱼越来越少,但是砂岸钱却缴得越来越多,他们只好往更远的海里去打鱼,有时候一去几天,满载而归。虽然苦了点,但为了生活也是没办法的事。
龙王庙外,黑色的大海翻着白色的泡沫,一次又一次拍击在沙滩上。黎明的光已经渐渐从海面之下爬上来,海鸥三五成群地鸣叫着,徜徉在辽远的深蓝色天幕之中。他们的老船鼓满了帆,破开海浪疾驰而去。岸边越来越远,家也越来越远。
姜裕的媳妇才刚刚诞下一个女娃,女娃还没满月,他却已经得出海了。他叹了口气,低头啃着菜饼,希望这一次不用去太久。二叔蹲在船沿上,嘴里嚼着几片茶叶,他每一次出海第一餐都要嚼上几片,因为他相信这样会带来好运。
刘富贵在舵楼里站着,眼睛望向远处。他是四个年轻人中最年长的,平时沉默寡言,但掌舵很有一套。徐泰往樯秆上系好了绳子,便走过来坐在姜裕旁边,伸手从锅里拿了个菜饼出来,用手肘轻轻碰了姜裕一下,“你说,我这心里怎么老是不踏实,七上八下的。”
姜裕说,“还想着早上的事呢?”
“我也知道应该没啥事,可这心里就是膈应。”徐泰露出苦恼的样子抓了抓头发,“妈的,老子从小就出海,还是头一次这么心慌的。”
出海的人,最怕晦气,有一点就容易浮想联翩。姜裕拍拍他肩膀,“别想了,小心二叔揍你。”
然而接下来的三天,却是一帆风顺。不仅没有遇上什么倒霉事,甚至还捕到了比往常更多的鱼。第一天早上龙王庙中发生过的事很快就被遗忘了,五个人兴高采烈地在泥灶上烤了几条肥美的鱼,就着从家里带来的火烧和糙米酒,热火朝天地吃了一顿。眼看着这些鱼出了手大约砂岸钱也就够了,二叔也是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跟众人说吃完饭就返航。
众人饱餐一顿后,大都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歪着。姜裕站起来,把泥灶上用过的炭火倒到船外的海中去。然而却在此时,他看到不远处那不停抖动的深蓝色波涛中,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在漂漂荡荡。
姜裕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那是一个柱状的影子,有些布一样的东西挂在上面,随着波涛翻舞不休。还有很多海草一样的东西缠在一头,如头发一样来回摆舞。
等等……头发?
船离得更近了些,姜裕忍不住撑住船舷,上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徐泰见他半天不回来,从船舱里伸出头来喊了句,“喂!你干嘛呢!”
姜裕有些迟疑地回头对他说,“海上好像漂着个人?”
徐泰一下子变了脸色,忙冲出来,站在他旁边使劲看,越看,脸就越白。
此时二叔也过来了,不耐烦地问,“看什么呢!还不快去起帆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东西好像越飘越近了。徐泰伸手指了指,说了句,“有个死人……”
二叔这时才看见。而姜裕从来没见过二叔那么难看的脸色。
在海上讨饭吃的人都知道一个规矩:如果行船途中碰到了尸体,决不能视而不见,一定要打捞上来,送回岸上好好安葬。否则这艘船和船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诅咒。
刘富贵和陈长峰也都跑来了,四个人瞪着八只无措的眼睛,看向二叔。二叔用拳头砸了下船舷,骂了句,“妈的,该来的,躲也躲不过。捞!”
刘富贵驾船转了方向,驶向那突然就出现在海面上的古怪尸体。原本用来捕鱼的渔网撒了下去,四个人拼尽全力,才将那尸体拖上船来。
四个人力气一松,便累瘫在地上。而二叔却看着那网中的尸体,脸上现出一种恐怖的神色。
这尸体也不知道在海水里泡了多久,已经肿到常人的两倍大,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五官都胀烂得扭在一起,难以辨认,手指比腊肠还要粗,皮肤仿佛是被泡烂的猪肉一样发白,但从那平坦的胸部推测,这应该是个男人。
他的衣服已经破烂,头发却很长,缠绕得全身都是。他露出衣服的四肢和躯干上都有不少伤口,大约是被鱼类啃食过了,尤其是腹腔中一个拳头般巨大的烂洞,也不知道是死后被咬的还是活着的时候受了什么残害而死。
四个年轻人在海上还从未看到过浮尸,此刻都恶心的脸色发白,徐泰更是跑到船舷边上吐了半天。而二叔虽然见多识广,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不过像这样严重腐烂的尸体也是从未见过。他强忍着心中不适,双手合适念了几句佛,还替徐泰道了歉说他年轻不懂事,并且保证一定会将他带到陆上安葬。请他安息。如此说了半天,才让四个人将尸体放到底仓里,找了快旧帆盖住。
盖好后,三个人都赶紧离开。唯有姜裕在爬上梯子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它静静地躺在帆布之下,隆起的硕大一块,一动不动的。不知为何,却给姜裕一种阴森森的险恶感觉。仿佛它只是在假装,只要他一离开这底仓,它便会突然活动起来似的。
一想到今晚过夜要和这东西睡在一条船山,姜裕就打了个寒颤,连忙爬上去,盖紧底仓的盖子。
夜色很快降临。除了一个在外面守夜的陈长峰,其他四个人都躺在船舱里自己的铺位上。四个人都没睡,二叔在嚼着茶叶补渔网,刘富贵双手枕在脑后发呆,徐泰在磨鱼叉,而姜裕在往蛤蜊壳上刻东西。异样的寂静笼罩在整条船上,似乎连外面的大海也跟着安静了不少,风也停了。
徐泰忽然停住磨鱼叉的动作,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了一会儿,半晌问了句,“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姜裕也侧耳细听,摇摇头道,“没有啊?什么声音?”
“嘘……”徐泰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把耳朵贴到了船舱的木板墙上。忽然间他面露惊恐,坐直了身体,“有……有声音!”
姜裕和刘富贵也学着把耳朵贴在船舱上。除了海浪摩擦船底那种熟悉的哗然,似乎多了一种细细的、沙沙沙的摩擦声。熹微而快速,宛如几片小小的指甲,在心口上快速瘙抓,给人一种冷到骨子里的战栗。
“是不是……有人用指甲扣木板的声音?”徐泰的声音有些发抖,伸手指了指地上。
姜裕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们脚下,隔着厚厚的木板,便是底仓……那尸体就在那里。
“住口!再乱说话我拔了你的舌头!”二叔低声怒斥道,“可能是有海藻被水浆挂住了,没什么奇怪的,快睡觉!!!”
另外三个人不敢再说话,只好掀开被子钻进去。虽然觉得害怕,但听着那熟悉的有节律的海浪声,也就渐渐睡死过去了。
五个人轮番守夜,姜裕便是第二班。他睡得朦朦胧胧,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唱了一段曲。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那幽幽的唱腔,似乎是一个男人故意捏着嗓子学歌女唱歌,尾音幽幽凄冷,杳渺不绝……
一个寒栗,姜裕忽然间就彻底清醒了。他还以为是陈长峰来叫他换班,故意吓唬他,睁开眼睛想骂人,可是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的,并没有站人。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左右看了看,发现每一张床铺上都没有人,被子还掀着,床上还有人躺过的痕迹。
难道是出去解手了?那也没必要三个人一起去解手吧?
莫名地他想到,黑皴皴的船舱里,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床上坐起来,慢慢地走到旁边一张床,用力摇了摇,说,”走,一起去解手。”然后是两个黑影一起走到第三张床铺边,推了推,说“走,一起去解手”。
明明应该是好笑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姜裕就是觉得寒森森的。
他披上一件外衣,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出去看。
黑色的天空笼罩着黑色的大海,看不见星星,似乎这船就是飘荡在一片虚无中间。连风也没有,四周静的可怕。
“二叔?徐泰?”他叫了两声,没人回应。
他便围着船舷走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看见。最奇怪的是,就连站哨的陈长峰也没在舵楼里。
他额头上沁出冷汗,愈发大声地叫起来,“二叔!!!徐泰!!!刘富贵!!!陈长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海中被迅速湮灭,显得十分颓然。
他发了疯似的找了好几圈。这条船并不大,几步路就走的差不多了。可是他什么人也没看见。
整条船,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其他人能去哪呢?这茫茫大海,除了这儿,他们还能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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