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的镜子互相映射, 映出无数个檀阳子和颜非的影子,将原本并不宽敞的空间无限延伸开来。那无数个人影从四面八方散射开来, 一直消失在未知的远处的黑暗里。
这房间里除了镜子和灯什么也没有。记得碧诺说过, 乐乔平时根本不离开屋子,那么她一个人类,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吃什么喝什么?为什么那些进了她屋子的男人都没有再离开过?
檀阳子举着斩业剑,让剑锋在镜面上缓缓划过, 拉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四面八方的人影都和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没有丝毫错乱。
颜非问, “鬼还能附在镜子里?”
檀阳子道, “附在某一样东西上的情形很少见。但如果是承载了人之怨念的东西,如果怨念足够强的话, 也可以作为载体。只是物件不能活动, 对于鬼来说并不方便,而且住的也不舒服。想来这波若鬼, 应该是到了人间以后无处藏身, 偶然间找到了那位乐乔花魁的镜子,便钻了进去。不知道贫道猜得是否正确?”
话音刚落,忽然间颜非注意到,在檀阳子左前方的镜子映出的那无数个檀阳子的身影形成的队列里, 有一个“檀阳子”的头缓缓地转了过来,用一种极为空洞而古怪的目光凝视着他。
颜非忙用手指着那面镜子, “师父, 你看!”
檀阳子却并不转头, “尽量不要与它对视,否则可能被它影响。”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用朱砂写成的符纸,剑指一挥便贴到了那面镜子上。可是就在符纸接触到镜面的一瞬,那个人影迅速地转了回去,反而是檀阳子背面的镜子中一个人影转过身来,凶狠地盯着他二人。
“我知道你在产卵期,不想动粗。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不如乖乖配合,少吃些苦头。”檀阳子一板一眼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紧接着再次甩出一枚咒符。
话音刚落,忽然间每一个镜子里所有的“檀阳子”,全部齐刷刷地转了身,无数视线从那无尽的虚空中射来,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压力,落在二人身上。
被那一双双像是檀阳子又不是檀阳子的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颜非莫名感到后背发凉。他手一伸,缩小的渡厄伞落在他手掌中,迅速长大。那系在伞柄上的引魂铃也发出一声脆响。
檀阳子道,“闭上眼睛,不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别睁眼。”
颜非在闭上眼的一霎那,看到自己的影像似乎也动了,做出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动作。
闭上眼后的黑暗中并非一片虚无,无数彩色的线条迅速扭曲旋转,拼接成意识难以理解的形状。却在此时,他听到门外似乎传来了喧哗声。那喧哗越来越大,有不少人在尖叫和跑动的声响,如奔雷滚滚涌来,还有人在喊,“起火了!!!”
檀阳子的声音此时传来,“别睁眼!”
颜非知道这可能是那般若果的诡计,诱惑他睁开眼睛。他于是打定主意,把眼睛闭得更死了。
叫喊声愈发充满惊恐,混乱的声音十分真切,门扉开动、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快速跑动、哭叫和吆喝,甚至还伴随着一丝丝钻入鼻中的木头被烧焦的呛味。渐渐地,身体周围的温度似乎在渐渐升高,也隐约能听到火舌舔烧木头时发出的毕剥声。温度越来越热,热到似乎空气都在扭曲抖动。
钻入鼻中的烟尘越来越多,颜非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听到檀阳子似乎也发出了几声咳嗽。一丝犹疑悄悄弥漫在心里。
如果这火是真的呢?
不,一定是假的。师父没说要睁眼,他应该相信师父。
“师父?”他喊了一声,想要确定檀阳子没事。
但是檀阳子却没有回答他。
怎么回事?
疑虑稍稍又添了几分。此时呼吸已经越来越困难,炙热灼烧在皮肤上,引起一阵阵逐渐剧烈的刺痛。这刺痛迅速扩大,直刺头顶,令人根本无法忍受。
被火烧到的痛苦,又有多少人能忍耐。
颜非痛叫一声,伸手就要去拍衣服上着火的地方。可是那痛感迅速蔓延,片刻间就窜满全身。他整个人仿佛被扔到了油锅中,痛得什么都忘记了。就算是在阿鼻地狱中他也还隔着一具鬼身,那种恐怖的焦热也不算太难忍受,但是他现在却是以人类之身在体会那种痛楚。
正当他控制不住要睁眼时,身体忽然落入一个怀抱。一只坚实温热的手迅速覆盖在他眼睛上,檀阳子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冷静!不要怀疑!任何怀疑都会另幻觉加深!”
檀阳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主动地抱过他了。这宽阔坚实的胸怀曾是颜非最留恋的,小时候从噩梦中惊醒,檀阳子也曾用有些笨拙但十分温柔的方式这样抱着他,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那熟悉的深海般宁静的气息另颜非迅速冷静下来。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烧灼感也在一霎那减轻了。
“默念宁心咒,一会儿我一松开你,你马上就用托梦术。”檀阳子在他耳边道。
“可是我连它真身在哪都不知道……怎么用啊?”颜非低声问。
“一会儿我会睁开眼睛,让它摄住我。你对我使用托梦术。”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把般若鬼困在师父的梦境里了!
颜非几乎要大叫师父你真是天才!但是被檀阳子带着警告意味悄悄掐了一下腰。
同时他又忽然反应过来,师父如此提议意味着什么。
师父允许自己操控他的梦境,等于是放下青无常精神上的戒备,把自己意识深处最没有防备的地方展示给他。如果自己想的话,完全可以想办法挖到最深的地方去。愆那摩罗作为青无常在人间行走一千年,经历了无数的转生,也尝遍了无数次形形色色的苦难。他烙印在灵魂上的创伤愈多,弱点就愈多。
如果是一个敌人看到这些弱点,便能给他最致命的打击。
但是他却愿意让颜非看到这些,说明他已经给与了颜非全部的信任。
这样的认知另颜非忽然间眼眶酸涩,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准备好了吗?”檀阳子的声音沙沙的,游丝般飘在耳际。颜非莫名其妙地觉得分外性感。
“好了!”
“嗯……一,二……”
当檀阳子的“三”字一出口,颜非立刻开始摇动引魂铃。有节律的幽魅铃声如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刚才那些嘈杂的声音倏忽间全都寂灭了。
颜非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檀阳子背着宝剑,站在一片蔓延到天边的曼珠沙华中间。几只奇异的蓝色蝴蝶在附近扑朔翻舞,天空中有一些色彩绮丽的祥云弥漫。
在檀阳子的面前伫立的,是那面巨大的孽镜。
檀阳子的身影映在孽镜中,现出的是愆那摩罗的样子。他紧紧攥着斩业剑,转过身来,视线却穿透了颜非,四下观望着。
那般若鬼在哪里?镜子中吗?
目前镜中的愆那摩罗和檀阳子的动作如出一辙,难说是不是般若鬼的伪装。
却在此时,檀阳子对着某个方向说了句,“颜非,能听到么?”
颜非条件反射地答了句“能”,但是檀阳子却没转过身来。
他想起来除非是自己用特定的方法现身,否则檀阳子是看不见他的。
正当他想要现身的时候,檀阳子却说,“不必现身,我需要你稍微挖深一点。她大概知道自己被困住了,所以逃进了我的意识里。”
颜非刚刚有些犹豫,檀阳子就像是能读心一样继续说道,“不必担心,师父活了这么久,没那么容易崩溃。只管挖就是了。”
颜非只好凝聚精神,摇起引魂铃。师父的梦境化作一团浑浊的雾气,他小心翼翼地,宛如剥洋葱皮一般剥开最外面的一层,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任何人的意识被剥开都不可能是什么舒服的体验,条件反射也会有些反抗的,但师父大概是故意放松了,方便他进入……
咦……怎么感觉这种形容有一点点邪恶……颜非赶紧收敛心神,专注于手头工作。
这是檀阳子小时候的样子,穿着紫裳观的道袍,颜非见过的。少年檀阳子独自站在一条轻浅的小溪旁,原本该是充满阳光的景象,但是那溪水却是血红的颜色,悠悠荡荡从上游涌下,透着一股子的诡异。檀阳子顺着溪水往上游走,不多时便看到了满地的尸骸。断手断脚到处散落,昔日的同门此刻却都化作了泥地上一坨坨的烂肉,十八师弟的半张脸上一只眼珠子大大地瞪着,充满了困惑和恐惧。
可是檀阳子却说,“不在这儿,继续挖。”
颜非再剥一层,却是檀阳子转生前的那一世。他似乎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六岁那年闹饥荒,村民易子而食。他被和邻居的孩子交换,被绑在木桩上,从前和蔼可亲的伯伯却红着一双眼睛,对着他举起了砍柴刀。
可是那六岁的孩子却冷淡地说,“也不在这儿,继续。”
颜非一连挖了好几层,都没有找到般若鬼的影子。师父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命令道,“直接挖到深处去,再拖下去就麻烦了!”
颜非一狠心,便下了狠手。
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他没有想象到的场面。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直觉大约是地狱。到处都是寸草不生的焦土,大地开裂,熔岩迸溅,一座座陡峭的冒着热气的高山拔地而起。滚滚浓烟中,两方人马似乎在凶残地厮杀,地上的尸骸成山般堆积,残缺不全的肢体被踩得稀烂,血液将地面染得越发深沉。
他看到一名黑无常被几个巨大的鬼拎着两条腿硬生生撕成两半,看到一名红无常被刀劳鬼的毒针射中,融化成一滩脓血,看到一个全身穿着宝光璀璨的铠甲的天兵被一只巨灵鬼一脚踏成肉酱。
什么时候,鬼可以同神仙抗衡了?
只见天兵们被肆意残杀着,那些无比勇猛的鬼身上弥漫着一层异常的圣光。它们嘶吼着,带着不惜一死的疯狂扑向那些地仙鬼差,就连天兵也无可奈何。
却在此时,他看到了他的师父。
愆那摩罗,与现在似乎相同又似乎不同。他一头白发编成长辫,眼睛里带着一丝凶光,脸颊上溅着血迹,身上覆盖着累累伤痕。他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斩业剑,手臂上的肌肉贲张,甚至能看到凸起的筋络。他一路拼杀,与一个披着玄铁战甲有着三头六臂的夜叉鬼王缠斗起来。那鬼王原本看上去比他高出整整两头,但是愆那那股子不要命般的气势,硬生生把鬼王压制住了。最后愆那用全身的力量将鬼王压制在地上,斩业剑横在他的喉咙边,恶狠狠地问,“说!!希瓦摩罗在哪?!”
那鬼王却哈哈大笑道,“希瓦摩罗?不就是那个献祭给元墟大阵的寻香鬼?”
只见愆那面上一愣,随即愈发凶恶地问,“什么献祭?什么元墟大阵?!”
“献祭都不懂?就是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那夜叉鬼王狂笑着,猛然一翻身,将愆那摩罗翻了下去,同时举起巨斧当头劈下。愆那的动作却比他快十倍,电光火石间,却是愆那的剑将鬼王拦腰斩断。
愆那继续疯了一样向前冲,就算身后那些同他一起战斗的地仙鬼差天兵都被逼得节节败退,他却还像是疯了一样孤身一人冲向前。他身上早就已经受了无数的伤,血将他周身覆盖,连青色都几乎看不见了。到最后他几乎站立不稳,但终究冲上一座高峰。
那座山的山顶笼罩在一片明耀无比的圣光之中,据说波旬便在那里坐镇。
他早就听说,波旬被离恨天三圣联手重创,命在旦夕。如今怎么会这么快复原?这些魔兵魔将又如何能有这么大的威神力,连仙都不怕了?
那个鬼王口中的元墟大阵又是什么东西?
愆那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身后无数魔兵魔将追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是不是要死了,还没找到希瓦就要死了?
他忽然停住了。
就像是整个人忽然被冻住了一般。
在那被圣光笼罩的千级阶梯之下,躺着一名寻香鬼的尸体。
那样被随随便便地丢在地上,好像垃圾一样不值一提。
不知道是不是从台阶上滚下来的,寻香鬼遍体鳞伤,衣不蔽体。那张原本美丽到妖冶的面容此时染满血污。那双曾经时而深沉时而璀璨的黑眼睛,此刻也永远闭上了。
愆那僵了一会儿,忽然跌跌撞撞跑过去,伸手想要将地上的尸体抱起来。可是大约是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才终于真的将人抱了起来。
愆那眼睛中的光彩全部消失了,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般不停颤抖。他将希瓦的尸体揉进自己的怀里,前后微微摇晃。可是不管他抱得多紧,那人都不可能回来了。
追兵已至,那些妖魔鬼怪举起兵器,要将他撕碎。可他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颜非知道他现在必须打断梦境,再往下师父说不定真的要崩溃了!
可就在此时,愆那忽然抽出斩业剑,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猛然刺入自己的身体里。
颜非吓傻了,大喊一声“师父!!!!”他迅速切断梦境,令自己在梦中显形,冲过去要将师父唤醒。可是愆那却看他一眼,摆了摆手。
只见他嘴角溢出血,但却带着一丝冷笑,猛地将斩业剑拔出!
伴随着那飒然的剑势和一声不属于愆那的哀嚎,一团肉白色的东西从愆那身上飞了出去。
而愆那胸前的伤口迅速愈合,他缓缓站起身,身上的所有伤口血污都在迅速消退,刚才那种濒临崩溃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他看了颜非一眼,大约是看出了颜非脸上的惊魂未定,便淡然解释道,“既然是利用镜像做法的鬼,便喜欢玩弄虚实之术。我早该猜到,在幻境中虚实不辨。真既是假,假即是真。所以,我自己就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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