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若鬼趴在不远的地面上, 头上干枯而稀疏的乱发被不知什么样的秽物粘连成一块一块的死结。她的皮肤白得如石膏一般,布满深深的皱纹, 眼窝深陷, 眉骨突出,鼻子很宽,嘴也大大向着两边咧着,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哭。她的眼白发黄, 中间的虹膜只有豌豆大小, 闪烁着残酷而恶意的光芒。
而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也是皮肉松弛, 肚子却独独很大, 宛如一只大蜘蛛般匍匐着。她大约是被愆那的斩业剑所伤,胸口冒出汩汩黑色的血来。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愆那, 发出一声凄厉如刀的尖叫。
嗅到危险的气息, 颜非喊了声小心,冲到师父面前飒然张开渡厄伞。果然那般若鬼口中吐出某种粘稠的散发着酸臭气息的毒液, 尽数撞击在伞面上, 发出嘶嘶的烧灼声。
另那些女孩子毁灭容颜的,会不会就是这种毒液?至少气味十分相似。
片刻后,移开渡厄伞,却发现那般若鬼不见了踪影。
愆那皱眉, 说道,“她跑了, 我们出去。”
颜非再次摇动引魂铃, 梦境中断。檀阳子睁开眼睛, 发觉他们两人仍然身处那满是铜镜的房间中。只是此时此刻,这房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地上躺着大约十余具残缺的尸体,大都是男人,也有两个似乎是女子,但似乎都是老人的模样。腐烂程度各不相同,有新鲜大约才一两天的,也有似乎已经过了半个月的。隐约还能看得出表情的可见他们眼珠吐出,嘴张得很大,一副惊恐的表情。再仔细看,那皮肤又干又硬,简直如风干过的牛皮一般,一丝水分也没有了。而那些腐烂得比较厉害的,皮肉中也长出了不少卵状物,隐约可见白骨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宛如被虫蛀过一样。
“这就是那些失踪的男人?”
“嗯,这两个可能是这楼里的姑娘。”檀阳子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具面目已经糊在一起的女尸。她的腹腔也鼓了起来,透过薄薄的纸一样的肚皮,可以看见里面也堆满了卵。
“这些都是那般若鬼的卵?”颜非捂着鼻子惊叹道,“怎么会这么多?”
“若是在地狱,这上万枚卵真的能孵化出来并且成功长大的恐怕也只有一两颗。地狱中的鬼产卵都比较多。”檀阳子伸出手,也不嫌恶心,从烂肉中挖出来一枚卵,放在掌心仔细查看。它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个头偏小,大概是这些尸体中的血液营养已经被吸得差不多了的缘故。
“她是不是逃到别的镜子里去了?”颜非问道。
“有可能。”
“那我们怎么找,挨着房间搜么?”
檀阳子将之前的符分了一半给颜非,吩咐他将每一面镜子都贴上一张,这样她若是跑回来他们便能有感应。而后两人出了门,舞乐丝竹之声仍旧遥遥传来,这四楼的走廊里也仍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只有那些业虫在无声蜷曲舒展着滑腻的身体。
“之前我们去碧诺房里时,我看到她的镜子被盖住了。”颜非回想着,“当时我想的是,她不想看到自己的脸一天天腐烂所以盖住。但有没有可能,是她觉察出有鬼在,而且那鬼是从镜子里出入的,所以将它盖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其他姑娘也都把镜子盖住了?这样的话,她还能够进入其他的镜子吗?
檀阳子沉吟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飞速冲到那栏杆边。
尸烛的效力还未完全消散,他拨开那些垂挂在檐廊横梁上的半透明的业虫,往大厅里望去。
之间原本盘踞在大厅中的业虫正如潮水一般褪去,纷纷仓皇逃逸到了二楼。而那正扭摆腰身乐乔的身上冒出一股股黑色的液体,漫溢在舞台上,顺着边角滴淌下来,向着围绕着她的人群蔓延。
而沾到那种黑色液体的男人们,忽然停止喝彩,反而抬起头来。
隔着四层楼的距离,檀阳子却能感受到那种空洞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看来它已经得到她的同意了,现在它在她身上。”檀阳子皱着眉头,看到越来越多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他们不能伤害凡人,但是凡人却可以伤害他们。
“等一会儿你跟紧我。”檀阳子刚说完,忽然听到乐乔猛然一跺脚,发出一阵与之前的舞步截然不同的节律。那些男人忽然都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嘶皞,一个个伸长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突出眼眶,长大的嘴里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们忽然争相恐后地冲向二楼,几乎是片刻间就有人已经冲上三楼了。
檀阳子担心伤到人,只好将斩业剑插回背后,一手握着拂尘,一手拉过颜非,足点栏杆向下跃去。他踏着每一层的栏杆亦或是那些悬挂在中心的美人灯笼几番接力,终于落到了舞台上。
然而乐乔已经不在舞台上了,她嘴角带着一丝森冷的笑意,被几十个男子团团围在中间保护着。
此时已经有不少男子跟疯狗一样冲上了舞台,迎头就飞来了几只杯子,被颜非用伞挡开了。檀阳子手中拂尘如长鞭般挥洒起来,风声飒踏间便抽飞了几个张牙舞爪扑来的男人。颜非虽然武功比不上檀阳子,但也能应对这些一般的平民富商。只是他们各个都带着拼命的架势,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几番下来也是惊险连连,颜非一个不慎便被一拳打到脸上,踉跄一下跌入檀阳子怀里。
那么漂亮的脸蛋平日里哪有人舍得打,颜非虽不觉得什么,檀阳子却莫名地发起火来,飞起一脚踹到那人脸上,将他踹得飞了出去,撞到了一片人。只是那些被打倒的也都感觉不到疼一样,再一次扑将上来,除非是檀阳子下了狠手将腿打断了,才不得不爬在地上,却也还是要一点点往前蹭。
他们已经被这般若鬼魅惑了半个月了,早已成了她的傀儡。
檀阳子因为怕伤人命,一时也难以突破这源源不断涌来的人潮。此时忽然听颜非说,“师父!掩护我!”
他虽然不知道颜非要干什么,但也猜到这小子大约想到了办法。他于是转而护着颜非,将周围的所有人打飞出去。
颜非得了空隙,便祭起渡厄伞口中不断念诵咒文,却是他新学的金刚护法术,可以短期内形成一道有一定防御能力的结界。只是这种结界不能移动,所以一旦形成也就等于被困在了这里。
檀阳子不明白颜非想做什么。
此时颜非睁开眼睛,对檀阳子说,“师父,你只管去追般若鬼,我自有办法。”
檀阳子半信半疑,不过间这护法结界已成,应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反守为攻,跃下高台。只是很快便有人冲上来抱住他的腿,怎么踢都提不开。他行动受限,又不能下重手,十分困难。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忽然间,那抱着他腿的男人眼一闭,倒了下去。
不只是他,在檀阳子附近的几个男子,也都眼一闭,跟麻袋一样咣地一声倒在地上。刚才还张牙舞爪不死不休的野兽们一个个接二连三倒下。檀阳子正疑心他们暴毙了,可是低头一探,鼻息绵远悠长,竟是睡着了?
不只是他,就连那乐乔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檀阳子转头一看,却见颜非仍然坐在舞台上,周围被那些试图突破结界的男人们包围着。而在他的头上,引魂铃正缓慢旋转着,发出有节律的铃声。
难道这小子能够同时催眠数人?
他的催眠术已经精进到这种地步了?
但意识到颜非只怕不能支持太久,于是他提起剑,不再犹豫,直扑乐乔。他面前的人类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就仿佛是颜非在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一样。
乐乔见势不对,转身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檀阳子一道拂尘甩出,紧紧勒住她的喉咙,将她拖了回来。然后他将一道驱鬼符啪地一下贴到了她的额头。
乐乔发出一声惨叫,不停地挣扎扭动,力气之大竟另檀阳子险些抓不住她。
“走狗!你这只天庭狗!我不要回去!!放开我!放开我!!!”
“人间根本养不活你的那些孩子!!!它们是鬼,鬼怎么可能在阳间长大!”檀阳子在她耳边怒喝道,“若是你肯现在回去,我可以把你的孩子们放回血池,这样它们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可以!你也是鬼,你不是也可以!”她怨恨地瞪着檀阳子,“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爱人,我不能再失去它们。如果进入血池,就算是上万个卵,也不一定能有一个活下来!我只是想要留住我和他最后共有的东西!我只是想看着我的孩子长大!”她的眼泪鼻涕糊了满面,一丝花魁之前的从容优雅都不见了。她哭得狼狈又可怜。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保证以后不会滥杀无辜,我只要给他们找到一副皮囊就可以,我会去找尸体的!不会害死人的!你也是鬼啊,你应该向着我而不是人啊!”她苦苦哀求着,竟在他面前跪下了。
檀阳子愣住了。
在地狱,很少会听到一个鬼称另外一个鬼为爱人,更很少会听到有鬼想要抚养自己的孩子。
就算是那些鬼王的亲眷有能够亲自抚养孩子的特权,也都是被迫,为了保证统治地位而不得已为之。
檀阳子心中微微酸涩,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她,“上万颗卵,哪里有那么多恰好合适的尸体给你?就算是我,也要定期回地狱休息。人间阳气太重,鬼根本受不了的。更何况你已经害死了人,酆都不可能放任你,就算我今天不抓你,来日也会有别的青红无常来收你。到时候他们不一定会有耐心,甚至直接借来不伤人类的法宝烧死你所有的卵也是有可能的。”
乐乔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颓然一般低下头去。她梳着的仿唐的高髻也散了下来,似乎已经丧失了斗志。
檀阳子正要吐出摄魂珠将般若鬼吸进去,忽然间她却猛然扑向檀阳子,一把将人扑倒在地上。那般若鬼大约是被逼到了极限,力气大得檀阳子一时竟挣脱不得。她忽然低下头,在檀阳子的脖子上狠狠咬了下去,扯下一大块肉来。
檀阳子闷哼一声,屈膝将她顶翻,左手将她死死按住,右手捂住她的嘴,手掌中心的嘴赫然张开,那长舌卷着摄魂珠钻入乐乔口中,深入她的脏器之间。
然而般若鬼显然已经将乐乔牢牢控制,一时竟无法将鬼从乐乔身体中吸出来。
却在此时,听到一声惨呼。
“小乔姐姐!!!”
檀阳子一抬头,却见碧诺红着眼睛,拼了命一般撞过来,他只好松开乐乔闪避,以免碧诺弄伤自己。
碧诺将乐乔护在身后,愤恨地瞪着檀阳子,“我道你是法力高深的大师,可是你刚才在干什么!!!”
檀阳子百口莫辩,叹道,“你误会了……”
可却在此时,乐乔猛然从后面扼住碧诺的咽喉,恶狠狠地瞪着檀阳子,“你要逼死我,我不如多杀几个人泄愤!”
碧诺很快被掐得喘不过起来,脸颊憋得通红。她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似是不相信自己最爱的人要杀了自己。
檀阳子怒道,“你若是再杀生,我也保不了你了!你还想不想救你的孩子!!!”
乐乔却冷笑道,“若是在地狱那种地方长大,还不如死掉的好!”
就在她要发力扭断碧诺的脖子的危急关头,忽然间乐乔的表情变了,变得困惑而迷茫。她掐着碧诺脖子的手也稍稍放松了些。
檀阳子知道,定然是刚才颜非趁着他与般若对峙的机会进入了乐乔的梦境,动摇了乐乔和般若鬼之间的羁绊。
就是现在!
檀阳子一把拉开碧诺,再次伸手捂住乐乔的嘴,将那摄魂珠伸入乐乔的腹中。乐乔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尖叫,然后檀阳子手一松,她便瘫软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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