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非看到了乐乔那重重叠叠纠缠如乱麻的意识, 在这团意识中他不断见到两个人。
一个叫柳明俊的书生,一个便是他已经见过的碧诺。
而关于碧诺的意识显然更为复杂, 遍布重重矛盾情绪相互冲撞出的肿块。而关于柳明俊的记忆和意识显然更为单薄, 虽然大都为正面,但太过虚幻,倒更像是一个梦中情人那般。而且这正面中又带着一丝怨气,显然他的某些行为曾经与她的想象不符, 令她大为失望。不过有意思的是, 她似乎将那种怨恨转嫁到了碧诺的身上。
碧诺对于乐乔的情感他也从乐乔的记忆中窥得一二。莫名地, 他觉得碧诺有一点点像自己。
爱着一个不愿回应自己的人。
于是颜非伸出自己灵巧的手指, 开始利用那些虬结的肿块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憧憬编织梦境。
在梦中,乐乔忘记了很多事, 很多人。她忘记了碧诺的存在。
她只记得自己是细雨楼的花魁, 而且爱上了一位柳公子。
柳公子似乎也爱上了她。他的眼中只有她,哪怕有比她年轻漂亮的后起之秀出现, 他欣赏倾慕的目光却永远属于她。
可是他却从未提过要为她赎身的话。
乐乔心中焦急, 又羞于启齿。可是日子拖得越来越久,她也终有年老珠黄的一天,她不愿意就这样枉送了青春。春闱就要到了,到时柳公子必然会入京, 以他的才学除非遇到了有意刁难的考官,否则一定会得到赏识。到那时他会不会忘了自己呢?
于是乐乔打定主意, 要让柳明俊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
在柳明俊与她辞行的那天晚上, 乐乔用一种混杂着爱意、幽怨和决绝的目光凝望着他, 对他起誓。从今天起他走一日,她便一日不再接客。她要为了他守节息舞,为了他日日祈祷。语毕,便毫无犹豫地举起剪刀,一把剪断了一束乌油油的长发。
柳明俊大为感动,在他那充满了对美好事物向往的心中,这样一个色艺双绝的烟花女子会为了自己心醉到这样的地步,是一件多么忠贞而浪漫的事。他当即答应,等到他金榜题名,定然会回来接她,为她赎身。甚至还将那缕长发收入锦囊,放在胸口日日携带。
柳公子走后,她果真闭门谢客,不再登台献舞。就算鸨母数次对她施加压力,甚至欲动用武力逼她就范。她无法,只好以死相逼,拿着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鸨母毕竟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不忍逼得太绝,于是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被要求搬出暖芍阁,搬入丫鬟房,平日里不再涂脂抹粉,而是剪短了涂了蔻丹的指甲,换上荆钗布裙,在后院帮忙做些洗衣做饭缝补的杂活。天长日久,那一双原本细腻白净的柔荑也逐渐变得干燥粗糙。
可是春去秋来,柳明俊却一直没有回来。
乐乔痴痴守候,没有任何怀疑。即使从前嫉妒她的女孩子们嘲笑她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洗衣妇,嘲笑她疏于保养的面容也逐渐显露出一两分的风霜,嘲笑她明明是个妓却还要学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玩矢志不渝。她成了一个笑话。
她并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心痛。孤独和思念蚀骨,几乎令她发疯。她习惯了那众星捧月的生活,习惯了被所有男人向往。可是如今没了华服彩妆的她在那些昔日趋之若鹜的男人们面前却似乎是透明的,没了那层名妓的身份,就算她容颜未曾改变,就算她月下独舞的时候依然美如白鹤,那些男人们似乎也对她失了兴趣。
他们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自己这个人,还是任何一个挂着名妓这块招牌的姑娘?
在孤寂沉默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家务,因为再也没有婢女会帮着她料理一切了。辛苦的时候她就幻想着柳公子衣锦还乡,八抬大轿将她接出这糜烂之地的风光场面。到时候现在的苦就都不算什么了。她将成为细雨楼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佳话和传说。她用这样美好的前景给自己加油打气,安于这死水一般的辛苦生活。
然后有一天,她从其她姑娘口中听到传言,说是柳明俊中了新科探花,入翰林院供职。
最初的三个月她欣喜若狂,每天翘首盼望。之后的三个月她开始心中焦虑,做事的时候常常走神,一种莫名的恐惧暗暗在心中滋生。又之后三个月,她听到了他娶亲的消息。只是那新娘不是她,而是某位汴梁的官宦小姐。
乐乔崩溃了。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强忍住没有哭,只是指甲将掌心抠出了血。她回到自己那间阴冷狭小的下人房,用力地咬住嘴唇,咬得皮都破了,却也阻止不了眼泪不停流下来。
她被遗忘了,被背叛了,她这两年的时间全都没了意义。
早该想到,如果柳公子真的中榜,又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她这样一个风尘女子?
然而又过了三个月,柳明俊终于回来了。整个海棠镇都沸腾起来,鲜花香车地迎接镇子百年也难出一个的天之骄子。
乐乔也靠在门后悄悄望着,望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情郎,笑得还是那样张扬俊逸。
也不知是不是命运使然,柳明俊的目光转过来,竟与她撞上了。
一霎那,两人均是一怔。
可是柳明俊的马只是停了片刻,便继续向前了。一霎那,乐乔看到他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也没有当初看到她时那种纯然的欣赏和喜悦,有的,只是惊惶。
他怕她。
他怕她提起曾经的誓言,怕她提起那缕头发。
他知道自己有愧于她,所以他怕自己抓着他的把柄。
那一刻,乐乔的心完全地冷了。
一天后,有一名衙役找上门来,给了她三百两银子,说是帮她赎身,剩下的钱,让她之后也好自己做点小买卖。
三百两银子,对于一个普通的百姓来说是天价了。
然而对于那曾经一舞倾国的名妓、另无数富商一掷千金的花魁来说,却是多么的寒酸和苍白。她毁掉自己的美丽,放弃自己的年华,等来的,就只有这区区三百两。
原来她现在只值三百两了。
这就是那些所谓的才子,所谓的多情公子。他们爱的,不过是她的刹那风华,不过是他们想象中的她,却绝不是真正的她。欢场风流客,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人都说戏子无情,可当她有情了,换来的又是什么?
万念俱灰中,另一个身影却不知怎的进入了脑海。
一个穿绿衣的女子,笑容干净纯粹,如琉璃一般明媚。
“小乔姐姐。”
是谁?是谁在叫她?
这般轻缓婉转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她忽然间想起来了,那个曾和她同起同卧、同行同住的少女,那个依赖她仰慕她,眼睛看到她时仿佛有星星闪烁的少女,那个即使是在她最落魄潦倒、最不美丽的时候,也仍旧流着眼泪日日来看她的少女。
那个告诉她柳明俊不爱她,只有她才爱她的少女。
碧诺……
碧诺……
她确实喜爱过她,每当她对着自己羞涩微笑的时候,心底便会源源不断涌出一种甜蜜的柔情来。那段相依相伴的日子,也确实是她沦落风尘的这十多年中最美好的记忆。
没有委曲求全,没有铜臭,没有那些恩客的变态嗜好。碧诺知道她喜欢什么,了解她的性情脾气。而她也一样。她甚至知道碧诺身上有几颗痣,知道她有起床气,知道她睡觉的时候喜欢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小猫。
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嫉妒她?
大约是发觉自己眼角长出了第一条细纹的那天吧……她一转头,看到碧诺仍旧在床上酣睡,哪怕不施粉黛,皮肤也光嫩清新如能掐出水来。
年华老去,是所有红颜的噩梦。然而谁也逃脱不了。那些男人一遍一遍告诉她们,一旦她们老了,便不值钱了,便从水做的女子,变成了蠢笨浊物。而她们也相信了,仿佛自己身上真的有一个价码,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减少的。那种被催逼的压迫感、那种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的恐惧感、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是每一个女人的诅咒。
可是难道年华老去了,性情中那些曾经令人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了么?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也都没有了么?难道她们的全部价值,就仅仅在皮囊上么?
如真是如此,为什么在她衰老成那样的时候,碧诺还是追着她,爱着她?为什么即使自己对她恶言相向,她还是要一次一次地回来?
自己值得她这样么?
更何况……更何况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碧诺的脸在面前一点点腐烂,那漂亮的凤眼中流出泪来,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她那细弱的脖颈被一双无情的手扼住,只要微微一用力,就要折断了。
她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不!!!!”忽然意识到那只手是属于自己的,乐乔的意识挣扎着从怨恨的深渊里挣扎了出来,她的命魂与般若鬼之间的联系一瞬间被动摇。
就是在此时,檀阳子用摄魂珠一下子将般若鬼吸了进去,乐乔只觉得喉咙中一阵呕吐感,紧接着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意识到碧诺正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碧诺面上的纱已经掉了,露出一张腐烂的恐怖面容来。乐乔怔怔地望着她,终于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碧诺的面颊。
天啊……她都干了什么!!!
此时之前那些被般若鬼控制的男人们也都三三两两倒了下去,陷入短暂的昏迷。而护法术的光芒也逐渐散去,颜非挣开了眼睛。
他做到了!!!
他不仅能同时催眠十几个男人,还能有余力钻到乐乔的意识中去使用托梦术!
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自豪,他从那些躺的横七竖八的男人中间略略狼狈地跋涉过来,跑到檀阳子身边,扬起一脸等待夸奖的笑容,“师父,捉到了?”
檀阳子却压根没看他,只是仔细看了看他手掌中的摄魂珠。那珠子此刻仍然是白色的,但是糊上了一层淡淡的灰。
“捉到了,只是还有很多卵也需要清理。”檀阳子抬起头,看到好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靠在栏杆边往下看。一想到整个楼的人身上恐怕都被种下了卵,他就觉得头疼欲裂。
没有得到师父的夸奖有一点点失落的颜非有些不甘心似的问道,“师父,我表现的怎么样”
檀阳子敷衍道,“嗯嗯,不错。”转而去看仍旧跪坐在地上的乐乔二人。
乐乔趴在碧诺怀里,不停哭泣着,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而碧诺的眼睛中却不见怨恨,有的只是悲伤和怜惜。她轻轻地抱着乐乔,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檀阳子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你们皮肤里还有一些毒素需要清理出来,有没有可能请你让楼里所有被传染了的人都出来?”
碧诺抬头望着他,一脸的感激,“多谢道长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安排!”
她轻轻扶起乐乔,一直环着她的肩膀,引着她走向二楼。而檀阳子望着一地的人,沉吟道,“这些男人也最好都清出去。不然一会儿又要闹出乱子。颜非,你知道怎么让他们梦游出去吗?”
颜非一愣,“啊?梦游?”
“嗯,他们还没教你?”
颜非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法术,张口结舌到,“这……我没听说啊……”
檀阳子头疼一样揉揉太阳穴,似乎不敢相信一般自言自语抱怨道,“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做这种体力活。”
于是接下来颜非就只能帮着檀阳子,将斩业剑和渡厄伞祭起,一次性将两到三个人放在上面,然后再催动法宝将人扔到距离细雨楼两到三条街的地方。好在现在已经快四更了,街上人不多,不会引起太多注意,大约只会认为是一夜之间多了很多醉汉吧。
等到上百个男人都般完了,两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靠坐在舞台下歇口气。颜非心里过意不去,不知道从哪沏来壶茶,斟好一杯讨好般递给檀阳子。
檀阳子瞥他一眼,面无表情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颜非伸手去给檀阳子揉捏肩膀,手劲儿倒是恰到好处,另檀阳子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师父,我一回去马上就学怎么让人梦游的法术!”
檀阳子笑了,“行了,你已经学的很快了。为师没有怪你。”
颜非这才傻笑起来,揉得愈发带劲儿了。一时间整个细雨楼里静悄悄的,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此时,颜非像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师父……之前在你的梦境里……那个寻香鬼,就是你之前的红无常吧?”
檀阳子倏然睁开眼睛,小心地从侧面端详着他表情的颜非心里也扑通跳了一下。
但檀阳子却只是简单地说,“是,你大概已经听过了,他叫希瓦摩罗。”
颜非确实听过,并且无数次想象过他长的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总是莫名害怕,这个希瓦摩罗会不会跟自己长得很像,会不会这就是师父收留自己的原因。
不过在师父的梦境中看来,却并不是十分相似。
虽然也是寻香鬼,外貌上跟鬼身的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共同点,但跟人身的自己,几乎找不到什么相同之处。
只是,那希瓦摩罗却也是极美的。
看到那一幕的自己,莫名有些安心,但想起师父那绝望的样子,又觉得心口发闷。
“师父,你还是很想他吗?”颜非忍不住,问了出来。
檀阳子再一次沉默了。颜非看着他的白发,猜不出现在师父面上是什么表情。
隔了一会儿,檀阳子才说道,“最近几年已经很少想到了。时间,确实是能消磨一切的东西。”
檀阳子的声音很低沉,但也十分平淡,没有太多的起伏和情绪。可不知为什么,颜非还是能听出一丝丝的忧伤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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