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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曙抱着毯子和军大衣回到猫儿胡同的时候,招来了胡同里长舌妇们的询问。
“我说白家老太, 您这是花了不少钱吧?”
“质感看起来不错, 肯定不便宜吧?”
……
她们甚至还当着白曙他们的面,直接讨论起来了。
“白家这条件真是好, 竟然有着这钱去买毯子和棉衣!”
“胡说, 我可听说了, 白家外表看着光鲜,里面呀,苦着呢!”
赵家媳妇的妈妈王奶奶年岁渐大,但比起白金氏, 她却壮硕许多, 甚至也健康许多。不过,她和以前一样,还是喜欢和白金氏斗嘴。
“呦呵, 老虎婆, 你家这是从哪儿刮来的钱和票呀?这些东西,得费不少票吧?不, 看起来是有票都买不到的货色呢,难不成是在寄卖行里买的?”王奶奶伸手在白曙抱着的毯子和军大衣上摸了摸。这买来的东西和她们自个儿做的,手感就是不一样,好上很多。
白金氏昂着头着一张脸,故作倔强, 面上带着几分得意, “这可是给小红兵他们的!我家里的棉被还能盖, 衣服还能穿,哪里需要去买新的。这不是居委会说要捐衣捐被吗?那些小红兵为了革命离家千里,现在天气那么冷,可不能冷着他们了,所以我这才特地去买了新的!”
她的话一落,就引得周围的长舌妇纷纷赞叹。
“白家老太觉悟果然很高!”
“得了吧!别不是打脸充胖子吧?她家的条件,啧,你别不说,当初小红兵抄家的时候,我可是在的。比我家还不如!”
“哪能呀?她家人都穿得挺体面的呀!”
“哪里!他们穿得和我们都差不多的,旧衣裤,打补丁,充其量只是长得不错,才看起来体面……”
白金氏听到这样的话,嘴角有些抽搐,但是面上却是一派自豪的,心里也是骄傲的。这十多年的苦心经营,看来还真是有成效的。白家从曾经放高利贷的,成为了根正苗红的穷苦人家,成了被压迫的人民阶级!
白家每走一步,都挺艰难的。白金氏和白曙悄无声息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白曙的右手突然松了一下,毯子和大衣差点没掉在地上。
围观的人惊呼,白金氏快速出手,扶正毯子和大衣,她一脸惊魂未定地戳了戳白曙的脑袋,“哎哟,你可小心点,这东西金贵,别弄掉了!”
白曙呐呐不语。
等白曙和白金氏转身离开后,被留在原地的王奶奶,才装作诧异地跟周围的长舌妇说道:“这老虎婆,啧,竟然会这样骂她的乖孙?不得不说,她人虽然凶巴巴,但是在思想觉悟方面,还算是不错的。”
白金氏和王奶奶的关系,众所周知,两不相容,但是现在王奶奶竟然在夸奖白金氏,这令周围的一众长舌妇感觉到诧异。
“也是,白家老太在这一方面还真是没有可以诟病的地方。”
“她以前宠她那乖孙宠成什么样,大家都知道,那可是她的心肝儿呀!现在她竟然为了小红兵骂她的乖孙,真是活久见了!”
……
白金氏和白曙这一场戏演得不错,至少猫儿胡同的长舌妇都对白家老太改观了。白家在猫儿胡同里,本来就是根正苗红的,这会儿更是多了拥军爱国的名声。
白曙和白金氏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身后的自行车铃声。
“叮叮叮——”
骑着自行车,斜背着一个军绿色邮差包的邮递员在白金氏面前停下来了。
“白家老太,您家来信了!”
这个邮递员负责派送这一片的信件,对白家老太,他自然不陌生。
白金氏诧异,她猜测不到这时候是谁会往白家寄信。
白金氏接过信件,一看信封,就明白了,是那个不争气的蠢货——白梅。
“辛苦了。”白金氏道了一声谢,但并没有当场把信件打开。
白家正房里,白曙把新棉被和新棉袄放在床上后,才从白金氏那里拿过信,念了起来。
这已经是白梅的第三封信了。
第一封信是白梅刚到边疆建设兵团的时候,寄回来的。信里的字语行间,满是壮志昂扬,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一句“宁做边疆一颗青松,不当温室里一朵花”,令家中几个小青年热血沸腾。特别是白义真是恨不得跟白梅一样,偷了户口,往那边疆去。
但是刚接到第一封信不久,第二封信在三天后到了。信中,白梅的语气已经有些沮丧了。边疆太荒凉,跟大都城根本就没法比,那个地方太落后,她们生活极为不便。但是这是她的决定,她的选择,她一定会坚持下来,为了共产主义而不断奋斗!
这第二封信,让白义蠢蠢/欲动的心,开始冷静了下来,他觉得白梅到边疆支援建设的事情,虽然伟大,但到底还是当兵更适合他。
而第三封信,开头一句,就紧紧抓住了白家人的心脏。
“奶奶,救救我!我错了……这里太冷了,我的手起了冻疮,肿得一碰就痛,我的耳朵已经被冻坏了,我的脚已经皲裂了,我真的太难受了……奶奶,您是家里最聪明的,爷爷,您是家里最睿智的,求求你们帮帮我……我真的想回家……”
白曙有些读不下去了,信中的白梅,情感太过于激烈。
此时,正房大门被推开,白三朝和刘英就站在门口。
刘英已经泪流满面,白三朝脸色早已铁青。
刘英跌跌撞撞地走到白曙面前,眼带哀求,白曙心领神会,很自然地把信递给她。
自从刘英和白启后离婚回到白家之后,就像是个透明人一样,每天本本分分,除了上班下班,干活吃饭之外,就一直窝在房间里,不怎么出来。也只有家里收到远方的来信,她才会产生波澜。白曙不知道她是在期待谁的信,但是却也没有过多干预。他能保证她有吃有喝,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刘英拿着信的双手不断颤抖,她看得很慢,边看边哭。
白梅的字迹歪歪扭扭,想来应该是手上的冻疮疼得厉害,写字的时候拿笔都拿不稳,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吧。要知道白家的孩子,从小就在状元小学学习,书法是他们的必修课。白梅练了十多年的字,即使练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方方正正总是能做得的。
刘英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她抓着白金氏和白三朝的裤腿,苦苦哀求
“妈,爸,求求你了,帮帮白梅吧!她知道错了!”
白三朝安慰刘英:“你快起来吧,白梅也是我们的孙女,我们能把她弄回来,肯定是会想办法的!”白梅这孩子,空有一颗爱国心,可是却没有估量到自己的状况。她虽不是从小娇生惯养,但是到底是城里姑娘,从来没干过什么重活,哪里能受得了边疆的艰苦呀……
刘英被白曙拉了起来,她期盼地看着白三朝,希望他能说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白金氏的眼睛一瞪,“别想了,这十多年来,下乡的青年那么多,你听过谁回来了吗?白梅去容易,想回来,现在根本不可能!”
白金氏的话像是一把钢刀,插入刘英的心窝子里。
“爸,妈,曙儿,求求你们,救救她,救救我女儿!她在受苦,她在受苦呀!”
白曙看着扑在自己身上哭泣的刘英,眉头打成了死结。
白金氏可不理会她,她一把夺过了刘英手上那封白梅的信。这样的信,根本就是大逆不道,放在家里就是个隐患,万一被小红兵们看到,倒霉的不仅是白梅,他们也要受到牵连。
屋内已经烧起了煤炉,白金氏打开煤炉盖,直接把信扔了进去。蜂窝煤烧得正旺,信纸一下就变成了灰烬。
刘英愣了一下,反射性地想要扑上抢那张写满了女儿“血泪”的信纸,可是却被白金氏打了一巴掌,她冷呵了一声,“你闹够了吗?你为了一个逆女,想把我们都害死吗?当初我们苦口婆心跟她好说歹说,她以为我们在害她!现在呢?知道后悔了?可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她白梅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她想回来?行,那就等着吧!等着国家让她回来!”
刘英不动了,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白三朝叹了一口气,“老三媳妇,你若是真的疼她,就给她寄些棉衣吧。那地方,冬天太难熬了。”
他可以想象,生性倔强的白梅是受了多么大的苦难,才会写下这封求救信。或许在去年冬天,她就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吧?只是她当初因为下乡和家人闹得厉害,不愿那么快就服输,这才强咬牙,忍了下来的。今年,她是真的熬不住了吧。可是,他们帮不了她……
刘英如行尸走肉一般,离开了正房。
白梅在边疆送回来的呐喊和哭诉,他们只能看着、听着,却帮不了她。路是她选的,她即使跪着,也得走完!
人,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只能一直往前走,兴许有一天能走出这条岔路,回到主道上。不过,那时候,已经错失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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