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戈,沧海郡外
被御锦预留的各种机关埋伏几番耽搁下来,我们毕竟没有追上御锦。他逃到了属地沧海郡。这下可好,沧海郡易守难攻,御锦看样子是打算长期耗上了。
我看着沧海郡高大的城墙,一时无语。
雷泽追击御锦一连七天,他且战且逃,却不慌不忙。显然早就有所准备,就这么一路逃回了他的属地沧海郡,我们大军围困沧海郡半个月却一无所获。沧海郡向来富庶,水草丰肥、沃野千里,恐怕就算再困一年也没问题,倒是我们的军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驻扎这么久。
必须承认,御锦是个军事天才,而且算事自有一套独门功夫。这次我和雷泽合力也没有捉下他,老实说我颇为佩服他的用兵能力。此人多年位居北国重臣,可不是只靠巧言令色就办到的。
若水和他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也许会幸福吧?
然,当雷泽说出她出卖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却经历了天崩地裂一样的苦痛。昏昏沉沉中,我几乎以为是活不出来了。
是,我只不过是人人杀之而后快的天南毒龙。谁都可以出卖我,谁都可以……但,怎能是若水?经过了这么多的生死大劫、红尘悲欢,我本来以为已经和她相知于心。事到临头,我才知道这一切竟是虚空!
苍天呵!
只是虚空而已,那么生生死死,却又如何呢?
然,总不能压下心头那一股冤抑之气——我总要见着若水,当面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是怎么挨过和雷泽的那场决斗,接着是日夜不停、快马加鞭追击御锦。也许,支撑我的,只是那么一点隐约的固执渴望……
若水啊……
我全身滚烫、神志昏眩,有时觉得阎罗王随时可以要我去作客。也许是家传武功的原因吧?孟家独门绝学算是一种极度强悍霸道、而且比较好练的武功,但也不是没有代价。速成的结果就是内力不稳,极易走火入魔。大伯父孟坚就是因为听到兰的身世之谜外泻、孟家被人耻笑,走火入魔之下,活活气死。而兰的死亡,也是因为骤然听到我的死讯谣传,悲痛之下呕血而亡。看样子,这一次要轮到我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要先见一见若水,把话说清楚……现在,我还不可以死。我原是立定心意,要把若水当作妹妹嫁出去的,那是我对兰的追悔。如今,若水心中是有了一个男子,但却要杀我了,这样的难堪惊痛,远远超出我的忍耐。
呵呵,万事成空……父亲要杀我,兰背叛了我,天下视我为凶魔,如今,轮到若水……
难道,一切都是不可相信,一切都是我的奢望,我甚至不能拥有一点温情?
毕竟不能赶上御锦,我大病了一场。整个人困顿欲绝,是雷泽救回了我。
雷泽似乎很担心我,我很感激他。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说了很多。甚至用武将少见的温柔亲吻着我。我迷迷糊糊听着,头痛如裂,神志昏茫,无法开口回答,无力反对,但我心里清楚。
这冷酷威严的大将,抱着我的时候,竟然细腻温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明锐如电光的眼神下面,是怎样令人惶恐的炽热情意。
幸好,当我病愈,面对我的时候,他只是一派沉稳,什么也不肯说了。
这个人的寂寞骄傲,毕竟如我一样。
他明白我的心。我看着他的时候,也如同看到了镜子里面另外一个自己。
那样无可寄托的热情、无可奈何的寂寞。
我只不过是南朝过来杀他的人,他明知如此,却还是诚心待我。雷泽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能让他如此看得起,其实也算少见。这个威凛肃杀如上古神兵的北国大将,堪称当世英雄,竟成了我难得的知己。
可惜,他要的东西,只怕是我给不起的。
可笑啊,难得遇到真心对我的人,竟是我的敌人。
“以沧海郡的地形,强攻硬打也不是办法。恐怕损兵折将,也没什么收获。我们得想个巧招。”雷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我们围攻沧海郡已经好几天了,却还是一筹莫展,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看来不出点超乎寻常的招数,按照常规战的打法,根本很难攻下来。不行,我得找到御锦布防的弱点。
其实,留下御锦,反而可以牵制雷泽,并非坏事。不过,御锦劫走了若水,我必须想办法救回她。至于其他事情,只好以后再说了!
我想了一下,说:“反正着急也没用。我在周围走走,看看地形,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
雷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这几天你太急了,走动一下可能反而比较好。但最好小心一些。”
我点点头离去,走了一会,忽然发现他今天的口气竟然温柔得可怕。摇摇头,我不愿仔细想下去。
我给不起的痴心,却也不愿折损。只因我已太明白那番苦痛!不想令他失望,但,雷泽注定要失望的。
自从兰死后,我已恨绝了北国。若非他们旨在征服南朝,培养出云九霄作为卧底,我又怎会经历这番家破人亡的离乱。或者,雷泽的多情对了我一人,可他的嗜杀无情却是要横扫天下。
他就算随随便便提刀风前,也有一番山藏海纳的惊人气势,俊伟如天神。但我知道,他不是我要的。
我沿着沧海郡外曲折蜿蜒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行走,一边走一边苦思冥想破城之策。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个天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深思:“大姐姐,我的小竹笛不小心掉到山涧旁边去了,我没办法。你可不可以帮我捡起来?”
原来是个大眼睛的小牧童,骑在牛背上,眼睛眨呀眨的,虽然衣着破烂,样子倒是很可爱。
我再怎么心情不好,看着这小孩,也被引得微微一笑,说:“在哪里?我帮你捡。”
小牧童伸出脏乎乎的小手,指了一下下面深谷中的山涧附近。我凝目一看,果然隐隐约约有只翠绿的竹笛躺在乱石中。
以这个高度,小牧童自然是没办法了,对我却实在容易得很。当下点点头:“好,我给你捡起来!”
小牧童欢呼一声,说:“大姐姐真好。”
我微微一笑,心头忽然有点感慨:如果是以前的我,多半会怀疑这小孩是不是什么对头派出来的,山涧中是不是藏了什么毒计陷阱。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反而比较自在。这样平静自如的心情,好像我已经久违了。
小牧童看着我就待下去,忽然说:“大姐姐要小心哦,那个山涧很深,水很急的。下面直通一条暗河,连着海的那种,如果掉进去,就没办法了!”
我闻言心头微微一动:暗河?!
刹那间,我混沌的脑海中好像闪过了什么,但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摇摇头,我不再多想,飞身而下,为那小男孩捡起他的笛子,几个起落之下,回到上面,把笛子交给小牧童。
小牧童欢喜已极,接过笛子,很崇拜地看着我:“大姐姐好厉害啊!你是不是仙女啊,怎么会飞呢?”
我哑然失笑,说:“我可不是什么仙女!小兄弟,别玩了,快回家吧。这一带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孩子,别再乱跑。”
小牧童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打仗啊?没什么,我早就不怕了。这里是我们和邻国交界之地,反正经常打仗的,没所谓啦。现在也不过就是换了人又打,我们早就习惯了,日子还是要过!不放牛,我们可没办法。”说着伸出手臂给我看:“大姐姐你看,我的手上也挨过一刀哩!我都没哭!”神态颇为自豪。
他手上果然有道很深的刀痕,没被砍断都算幸运。
我叹一口气,拍拍他的头,说:“好小子,你长大了也是个好汉吧。”这一带的民风,果然强悍异常。这些年北国压着南朝打,可不是没有道理。
小牧童道了谢,欢欢喜喜的骑着牛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想起了什么,却捉摸不住。无意识中,我的眼扫过那条山涧,心头忽然一道电光闪过!
——不错!暗河!
有暗河直通入海!沧海郡就在海边,那么,这条暗河是不是也穿过了沧海郡?果真如此,御锦的守护再厉害,也防不住我了!
我心神一振,一跃而起,赶紧回程,打算要雷泽找附近熟悉地形的船家问个清楚。
密室中。
我和雷泽屏退了士兵,只留下船家问话。
“暗河?那可惹不得!”请来的船家一边说一边发抖。
我和雷泽几乎是异口同声追问:“为什么?”
船家拼命摇头,神色恐惧:“那条暗河里面据说住了一条上古冰龙,是以河水阴寒无比,掉进去的人都要被冻死的。绝对有去无回,没人知道它中间还经过了什么地方!”
我这个人向来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什么冰龙我可不信邪。不过,船家说河水很冷倒恐怕是大实话。就是我帮那牧童捡起竹笛的时候,一接近山涧,都觉得奇寒异常。
这么说来,恐怕也没人知道这条暗河到底是不是流过了沧海郡。而且就算经过了,河水当真冷到足以冻死人的份上,也就不适于大军潜入了。即使我和雷泽可以仗着武功深厚挨过去,恐怕那些普通士兵也受不了。
如此说来,这条暗河也没什么用处,我怕是要空欢喜一场。
雷泽皱皱眉头,挥手让船家下去。我还是有点不甘心,阻止了他,说:“再等一会。”却也一时提不出什么别的问题,只是苦思冥想。
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得搞清楚暗河是不是流过沧海郡。
忽然,我心念一闪,想到一个关键之处,当下询问船家:“你应该去过沧海郡吧?一般来说,沧海郡的天气比起外面怎么样?”
——沧海郡靠近海洋,按理说应该属于冬暖夏凉的那种气候。不过,如果暗河真是冷得这么可怕,绝对会对沧海郡的某些地方造成影响,引起局部气候反常。
船家点点头:“回军爷的话。小人是本地土著,没打仗的时候经常到沧海郡去卖鱼,对那里还算熟悉。其实郡中天气很好的,除了黑风林一带比较苦寒,其他地方简直不像北方,好过得很呢。”
我微微一笑,心下暗喜:看来有门道了。黑风林气候反常?比较苦寒?好得很!恐怕那里就是暗河经过之地!
当下双眉一扬,急忙问:“黑风林?那一带有水脉么?”
船家摇摇头:“这……好像没有,那里的树都是些小灌木,长在大石头上。其实根本就是一片大石山!那么冷的地方,能长得出什么东西来?倒是有个雕刻得很神气的石龙。听老辈子们说:石龙动,沧海灭!据说是上古时候被天帝囚困的妖龙呢!那条石龙附近终年积雪,奇寒无比,而且黑风沉沉的。最奇怪的是石龙的嘴是雕空的,常年吐着刺骨寒气,也没人敢过去细看。所以那里叫做黑风林啊!”
——这条石龙恐怕有些古怪!
我和雷泽对望一眼,让那船家下去了。
我问雷泽:“你怎么说?”
雷泽抚着下巴,沉吟道:“暗河是不是就在石龙下面?不过‘石龙动,沧海灭’,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我想了想,说:“是不是石龙一动,暗河的水就会流出来,淹没沧海郡,所以说沧海灭?”
雷泽道:“但石龙是不会动的。其实那条石龙我以前见过,根本就是一座小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雕的。你说,山怎么会动。”
我反驳道:“那也不一定。如果山腹下面是河,山的根基不稳,自然就有可能会动了。”
雷泽苦笑道:“那条石龙也不知道有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了,好像都没动过吧?”他挠挠头,又说:“不过,沧海郡倒是地势比较独特。周围都是山,所以易守难攻。里面却是平坦的谷地,甚至低过海面,就像一只嵌在水边的大碗。黑风林一带更是低洼,却又冒着一座石山。我想暗河的水位多半高过沧海郡里面。如果是流过沧海郡,而且水没流出来,很有可能就是被黑风林坚硬的石地挡住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兴奋,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我们的假设成立,一旦黑风林被凿开缺口,打通暗河,别说河水,连海水也会倒灌出来!——那暗河可是连通海水的!果真如此,沧海郡算是完了!御锦绝对大败亏输!”我顿了一顿,徐徐道:“不错,石龙动,沧海灭!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这一带的古人早就知道沧海郡有问题了,所以才刻了石龙,并留下这样的禁语,防止有人误穿暗河!”
我心头狂跳,忽然感到了救回云的希望!大声道:“这就好办!其实城中我们也有几个奸细,用来破城是没用的,不过用来做石匠打断石龙、引出暗河倒也够了!雷泽,你何不这就飞鸽传书——”
雷泽直直看着我,淡淡摇头:“不行!就算你什么都猜对了,我不能这么做!”
我皱了皱眉,反问:“为什么?”
雷泽淡淡道:“城中都是人命。海水这么一灌,恐怕除了御锦和云之类的高手,普通人很难活出来。我就算要打御锦,也不能陪上满城无辜性命!用一郡百姓的血换取胜利,绝对不行!”
我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行?他们都是御锦的人,你不攻城,就这么相持不下,等到大军士气衰落,更是难以取胜。对你们北国绝非好事。大丈夫当断则断,否则后患无穷。雷泽,你不是不明白!”
雷泽摇摇头,几乎是温和的说:“我会想别的办法。孟,你无所谓,可以只为了你的云妹妹,反正你们南方人的水性都很好,何况云武功的确不弱。她应该没问题。只要云死不了你就不怕。我却要顾得更多。对不起,孟,这件事我不能同意你。”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忽然冷静下来。
他说得不错,我凭什么要一城的人为若水牺牲?我是真的关心北国平叛么?不是。其实,骨子里,我也不过是个绝对自私无情的人。但,自私无所谓,做到这个份上就是无耻了。
是不是只要若水不死我就不怕?我把天下人当了什么?
沉思一会,我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对。”忽然有些惊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如此凉薄人命?自小游侠江湖,我立意做个英雄,然,现在的我,枉负武功智计,却绝无英雄作为可言了。曾经有过的凌云意气、冲霄豪情,难道都在那场家族劫数之中,随着兰的湮灭一起消失殆尽了么?
我皱了皱眉头,一阵愧然。也许,我需要好好想想了。
雷泽看我神色不定,问道:“怎么?”
我想了一下,徐徐道:“估计石龙应该就是暗河的出口所在。雷泽,我想通过暗河游入沧海郡,看看有没有机会攻入沧海郡。”——雷泽似乎很担心我倒灌沧海郡,我这么说,他应该会安心一点。
不过,其实我也想清楚了,如果不考虑若水的因素,留下御锦牵制北国,绝对非常有利。那么,对于若水,我该如何处置?
我自然不可能就这么不管她。就算她心意已变,我想至少她还欠我一个交代。无论如何,我得去沧海郡问个清楚。若御锦敢对她玩花样,我绝对会给他一个好好的教训。顺便我也可以观察一下沧海郡的布防情况和山川地理。也许,这些资料终有一天我会用得着。毕竟南朝北国多有战事,御锦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制约力量,我要预先想好对付他的办法。
雷泽摇摇头,皱眉道:“暗河奇寒无比,而且是否在沧海郡出口还未可知。你这么贸然而去,恐怕有去无回。”
我笑了笑,喃喃道:“雷泽,你这么帮着敌国人的死活着想,倒也少见。”
雷泽淡淡一笑道:“我早当你是……朋友了。就算要对付你,那是以后的事情,我暂时不打算细想。”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几乎是温柔的。
我忽然有些感动莫名。也许,能遇到雷泽,真是我一生幸事。有如此知己肝胆相照,我也真没话说了。
我长长吸一口气,压住激动的感觉,笑笑:“没事,我是肯定要祸害一千年的,暗河也为难不了我。”
雷泽固执的摇摇头,说:“不行。我不会让你冒险的。何况,你这些天老是咳血,实在很不妥。我——”
我看着他的眼,他似乎真是非常急切关心的样子。一刹那间,我隐约想到了什么,心神微微震动。我不知道是不是窥得了他几分心事,但——我甚至不敢细想!
毕竟,他是敌国大将,自小就立志要一统天下。这个人,根本就是南朝的天敌。我无法忘记他在北天关攻城时,深沉狠辣、所向无敌的样子。
我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微微一笑,轻轻说:“我答应你,不会冒险。”
雷泽松了一口气,正待说话,我忽然凑近他,问:“雷泽,你没事这么关心你的敌人做什么?”
雷泽一怔之下,没料到我会这么接近,迟疑着没有说话,显然被我这一句问得心神微乱。
机会来了!
我一指点了他穴道。
他摇摇晃晃倒了下去,神情震惊而痛苦,竭力瞪大了眼看着我!但我的洞金指力异常强劲,可以击穿大树,用来点他的穴道,自然不可能失手。雷泽挣扎了一下,陷入昏迷之中。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喃喃道:“雷泽,我若就此杀了你,想必可以为南朝永绝后患。”拔出了剑。
他闭着眼睛,绝无可能抵抗,这时候不下手,恐怕我以后也未必有机会杀他。难道我要留着他马踏南朝,屠戮同胞么?雷泽爱民,可他爱的是北国。对南朝将士,他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毫无容情!
然,这时候我若杀了他,我和若水有什么两样?他拿我当朋友,我却暗算他的性命?!
还是留着他的命,公平决斗吧。就算我不是他对手,死在他手上,想必林清远会出头对付雷泽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辈子我好象做什么都是为别人在做。为父亲做孟家宗主,为林清远保护他哥哥,为林归云找儿子,为南朝到北国,为若水……这次,就让我任性一回。
但,在我心头一个声音悄悄自问:“真是这样么?”
是了,我只不过还他一次人情而已。
当然——就是这样。我不会被他打动。北国是我的仇域敌国。我怎会……对他不忍。
我不敢细想,悄然离去。
离开密室,我顺手关上门,走出去,要求士兵为我准备好一套水靠,还有一袋干粮、火折子之类的器具。他们见惯了我和雷泽商量军务,此时我一个人出来,也然没人起疑。
雷泽的手下都是很讲效率的人,几下子就把东西备齐。我找了一个船工指路,从山涧下方的水洞中进入暗河。所谓暗河,其实是个非常曲折空阔的地洞,洞中被水淹没了绝大部分,果然是奇寒彻骨,周围都怪石嶙峋,感觉非常奇突。潜下去之后,水中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终于漆黑一片,我只能凭着水流的方向顺势而为,偶尔浮上水面换一口气。
越到后面水温越低,我觉得四肢都有些麻木了,甚至难以抵制水流不断的冲撞,一不留神就被撞在水中的怪石群中。我就这么跌跌撞撞地顺流而下,也不知道被撞了多少次,总算性命还在,已是运气。
越来越冷,身上伤口甚至感觉不到痛苦,只是麻木而已,我神智渐渐昏沉,朦朦胧胧中,我似乎看到了若水。
她还是不快乐,在悄悄伤心流泪。我想伸手为她抹去泪水,忽然惊觉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我振作了一下,喘息着,忽然喉头发腥,吐了一口血水,神智却清醒了一些。
不。不能死。我要救若水。
我挣扎着,凭着对水流的感觉,游向前方,心头只是一个固执的愿望:不可以放弃,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放弃了,就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浑身痛如刀割,我想我是被石头撞得要碎裂了。但无法不思想。
若水啊。你现在如何了?
昏昏沉沉中,我渐渐失去意识。
一次凶狠的撕咬救了我的命,我从剧痛中醒来,发现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啃食我的脚。我忽然清醒了一些,一掌拍出,打死了水中的肉食生物。我甚至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家伙,只是咬紧牙关,继续摸索着游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甚至以为就要迷失在这个黑暗深冷的世界中了,忽然,我看到远远的一线光亮。
我振作了一下,眯起眼睛,细细一看,却是水面之外,十丈余高处的一个石缝,样子扁扁的,就像一个大嘴。大嘴?难道,这就是石龙的嘴?!
我忽然感到了希望,挣扎着游了过去,慢慢爬上石壁,攀到石缝边,往外一看,果然是个山顶。——看来,我应该成功了。
我按下心头的狂喜,手脚并用,从石缝中钻了出去。但见苍山雄奇,一条巨大的石龙穿云破雾,盘踞其间,我正站在龙嘴上!
果然不错!暗河经过黑风林!这里应该是沧海郡了!
我心下狂喜,仰天出了一口长气,忽然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但见满天星光。如此美丽,如此清幽宁静的星夜。那星光如水,恰似若水柔情无限的眼睛。
我轻轻叹息一声:“若水。”站了起来,脱去水靠,急步下山。
全身伤痕累累,但我不在乎。
我已失去太多。
曾经光焰万丈,却输得精光。我已一无所有。应该很痛苦吧?
但不知如何,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什么也无所谓了。我只知道,既然雪山困不了我、云九霄难不倒我、雷泽制不住我,暗河杀不死我。那么,老天留下我这个孤绝而凶厉的生命,就必然有我的价值。
若水,你以为你的叛离出卖可以打倒我么?
不,绝不。
我一瘸一拐的,靠着一点星光,慢慢走在暗沉沉的荒野中。
不知道水里那家伙是什么东西,把我咬得可不轻。开始倒也没觉得什么,等出来了才发现脚脖子上被咬掉了大片血肉。我扯下一片衣服,胡乱包扎了一下,急着离去。
其实这点苦头倒也无所谓,这辈子什么没领教过,受伤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不过老实说,伤在脚上确实比较麻烦,弄得我走路也快不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这次的事情。暗河比预计中消耗了我更多体力,再加上脚伤,我现在确实有点狼狈。
我越来越觉得伤处的迟钝,到后来似乎有些麻木了,整条腿都似乎没了知觉。真是要命。这个地方前不爱村后不着店的,一时间教我哪里去找药?
没奈何,我只好坐了下来,闭目运气,希望可以多少解决一些问题。
忽然听到远处隐隐的脚步声。
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忽然冒出人来,对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必御锦早就布置全郡加强戒备,我这个样子绝对算是形迹可疑,被人看见那还得了,我还是少惹事的好。没奈何,我现在只好惹不起躲得起算了,当下避入长草之中。
却听脚步轻盈,一个女子渐渐走近。
星光下,我隐约看清了她的容貌,失声道:“御琴!”长身而起。
御琴大吃一惊,看到我走出来,颤声道:“你……你怎么来了?”面色忽然变得嫣红如火,身子微微发抖!
我轻轻道:“御琴,你不是去了天玄宫么?怎么到了这里?御锦有没有欺负你?”
御琴低声道:“那日我的一剑虽大大令哥哥伤心,他却到底放心不下我,怕皇帝记恨于他,拿我做替罪羊,所以悄悄派人把我接到沧海郡。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了。”
我想起林归云托我的事情,忙问:“是不是御风华也来了?”
御琴摇头,苦笑道:“哥哥说风华其实不是御家的人,怕有贰心,不肯管他。他还在天玄宫。我也很想他呢,只是犟不过哥哥!”
想不到御锦对妹妹竟然这么好,我微觉意外,也算暗暗松一口气。又问:“怎么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天这么黑,小心危险。”
御琴闻言,似乎甚是喜悦,嫣然微笑道:“不妨事的。”轻声解释:“我只是看中黑风林这一带的清冷寒彻,所以经常过来采集山顶的极寒霜雪,制药为哥哥医治手臂。他上次被我砍伤,行军之中多有耽搁,一直没能大好,我很是难过。”
说着看着我,神色温柔而忧伤,幽幽道:“天戈,为了你,我实在很是对不起锦。这些日子,我好难过……唉,你肯冒险来……我,我心里很欢喜。”
我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是误会了,微微叹一口气,低声道:“御琴,是我对不起你,但我还得求你一件事情,带我去见若水!”
御琴闻言,娇红的脸儿忽然变得惨白,冷冷道:“原来,你竟是来见她的!你……你……莫非忘了她要雷泽杀你么?”
我一咬牙,低声道:“御琴!求你!”
御琴眼中泪珠滚来滚去,怔怔呆了一会,忽然凄然一笑:“你竟然为她不惜这么低声下气的求我么?好,好。我总算好人做到底吧!”她身子微微发抖,幽幽冷笑道:“不过,你那个云妹妹现在可不一样了,是哥哥的宠姬呢,住在深宫大院中,我也没把握让你见到她。”
我听着这一句“宠姬。”心头一震,也不知是何味道。
是了,做了御锦的宠姬,若水,就为了这个人,你竟然不惜向雷泽索要我的性命?你是真的这么爱他么?
那么当初的苦苦痴缠,又算了什么?
原来,你都是不当真的,幸好……幸好……我只是差一点当真……是的,我也不曾当真,所以,我不会伤心。
不——伤——心。
心头翻翻滚滚,斗然内息又岔乱起来,喉头隐隐有点血腥的感觉。我勉强镇住不适之感,微微一笑:“管不了这么多了,你先带我见到她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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