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龙传说(正传)》14.天玄

    御琴似乎对我们的对话不再感兴趣,径直告辞回家。临走时候,她悄悄凝视了女法师一眼,眼色说不出是佩服还是恐惧。但她本来就是个很难测度的人,要不是我和她多年相识,恐怕根本看不出她的想法。
    辞别御琴,我把女法师请回庄上。正好御锦来了。我直接向他提出要求。
    御锦静静听了,看着眼前女子,只是笑,眼色却有点深思。
    我知道他对这个女子有点犯嘀咕,不过我还是要求御锦留下她——反正这小子又奸又刁,再怎么麻烦的人物也不可能把他弄得多狼狈。我一点也不担心御锦。
    御锦笑了半天,点点头:“好吧。雷泽你难得开一次口,我说什么也得卖个面子。”
    他一边笑一边走出房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轻笑着低声说了一句:“雷,你怕是动心了。别忘了我家琴琴。”声音虽然不大,却有隐约的警告意味。
    我没有做声。
    御锦是出了名的护家,把家里的弟弟妹妹都保护得滴水不漏。就连他那个出名会惹麻烦的弟弟御风华,虽然每日到处游荡,甚至很少回家,却也靠着御锦的庇护过得悠哉游哉。我相信,如果我放弃和御琴的婚事,御锦绝对和我没完没了。我虽不怕他,却也不希望令他不快。不过,我想到时候会有办法的,毕竟御琴其实也不怎么热衷于做雷夫人。
    我相信那女法师肯定是听到了御锦的话,不过,她似乎并不在乎,神色还是那么清凛如雪。她自负而强傲的样子,反而令我心动莫名。我隐约渴望,如果可以亲手折断她的傲气……
    我送御锦走到庄外,看到门口有个素衣女子悄然而立。
    她一身淡雅,如玉雪一般,却也清丽如雪、寂寞如雪。低垂着一双含情又含愁的眼,默默无语地站在一边,却自有风姿照人。
    看到我们出来的时候,她眼中波光一闪,似有万千星辰的倒影滟敛其间。容色忽然艳极逼人。我看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罕见的美人。
    御锦明显地怔了一下。我这位素来巧言令色的老朋友,忽然莫名其妙微微涨红了脸,竟然别转眼睛不敢多看。
    素衣少女已经轻呼着扑到女法师怀中,低声埋怨:“怎么呆了这么久。”女法师笑着柔声安慰她,抽空抬起头,对我们介绍:“这是我妹妹云。我是梦。”
    ——原来她叫做梦。很美丽的名字,一如我的想象。我的梦中佳人。不过,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时我犯了一个极端可笑的错误。她是孟,纵横天下、肝胆如铁、一剑光寒十三州的孟,却不是我那个心中意下犯了痴狂的梦中人。不过,那时的我,还是很喜悦的。我忽然有了一个梦,我怎能不欢喜?
    梦进了天玄宫,成为御锦府中一个法师。
    差不多就从这时候起,御琴逐渐减少来看我的次数。我觉得有点奇怪。
    这天,正好御琴又来寒玉湖看我练功,我顺便问她:“御琴,这一阵好像你比较忙?”
    御琴娇笑一声:“锦给我派了差事。”
    我有点纳闷:“什么差事?”
    “他喜欢那个云姑娘。可惜云姑娘似乎不大理会他。所以锦要我在梦和云那里多做盘桓,看看云喜欢什么,以便投其所好。”
    我失声笑了。呵呵,我那个奸恶刁滑的老朋友,总算也遇到吃瘪的时候。
    御琴悠悠道:“不过,我和她们相处下来,反而觉得很奇怪。那个云姑娘不大理会我。反而是梦法师经常找我说话。她似乎对我家的情况很感兴趣呢。连我三弟也喜欢和她说话。”
    她说话的神情,居然是说不出的容光焕发。本来御琴就异常美丽,这时看来竟是绝色如仙,令人无法逼视!
    我微微一怔,暗暗觉得有点不对。梦的性格,怎么看也不是那种容易亲近的人,更别说主动和别人接近。她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联想到她从南方万里而来,主动要求进入天玄宫,我更加疑惑。
    难道,她的目标是御家?
    我心下疑惑,总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便说明,只是试探着问御琴:“你觉得梦法师如何?我发现你们似乎早就认得?”
    御琴迟疑了一下,双目闪亮,轻轻笑道:“是啊,以前我们遇到过,那时候有点误会,不过现在我们很谈得来。梦法师学养深厚,才气俊逸,堪称博学鸿儒,却又不拘于万物。实在是难得的人中龙凤。”
    我皱皱眉,知道御琴作为我朝翰林院掌管修撰的唯一女官,本人就是个惊世骇俗的才女。她虽然娇艳柔媚,才慧倒是不可小看。难得她如此欣赏一个人。看来我当初把梦法师只当作一流的江湖剑手,却也小看了她。
    我想了一下,说:“如此人物,却甘心做令兄宫中一个巫师。你的看法呢?”
    御琴淡淡道:“自然另有所图。”
    “你觉得她为何而来?”
    御琴悠然看了看我:“不重要。不是么?她接近我,也许只是在观察什么吧。其实我也在观察她。到底会发生什么,只好走着瞧了。”她的神色有点奇怪,似乎欲言又止。
    “这也是御锦的意见么?”我觉得不很对劲。
    御琴忽然轻轻一笑:“泽哥,你这么忌讳她,何苦把她引见给锦呢?锦本不肯留她的,只因你是他的好友。所以……泽哥,你让锦很为难呢。”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担心我会为了梦法师放弃我们的婚事。”
    御琴静静看了我一会,一向飞扬灵动的眼色忽然沉静了,轻轻说:“你会放弃的。我知道。”
    “琴,你在不高兴么?”
    “你说呢?”
    我摇摇头,顺手抚了一下她的发丝,徐徐道:“我还算有自知之明。”
    ——琴的心,飞扬不拘,却也清如金石。我不是她的深闺梦里人。其实,我也很怀疑她这样过分聪明的人,心中怎会对谁有情。
    御琴忽然一笑,说:“泽,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爱你?”
    我摇摇头:“我想是无缘。”
    御琴也摇摇头,正色道:“你英雄绝代、神姿瓖伟,只怕我国女子十个中倒有九个想嫁你。但我其实一直很怕你。我虽愚钝,也看得出你绝不是表面上那种豪勇不拘的人,反而异常深沉多智,所以才可以做最可怕的武将。我在你面前,总有一种被你看穿一切、不知所措的感觉。要不是哥哥老是要我来找你,其实我真的宁可不要见你。”
    我看着她,哑然失笑,想到御琴每次到寒玉湖一脸笑着,一言不发陪我练功的样子,着实可怜。原来是御锦的要求。
    御锦,我的老友。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但我心中却有隐约的温暖。御锦,也许是天底下唯一珍视我的朋友了。虽然他奸刁诡诈,我酷烈好杀,但我们的交情却是真心。
    御琴看见我似乎没生气,微微舒一口气,接着说下去:“其实,当初皇帝把我赐婚给你,是哥哥的请求。”说着她也笑了笑:“哥哥总觉得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却是他最亲的同胞手足,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的。我不愿让他失望,所以就这样了。不过,我也不愿让你为难。”顿了一顿,她接着说:“如果你要求退婚,锦一定非常伤心失望。所以——这件事交给我做吧。”
    我微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御琴淡淡道:“我其实已经喜欢别的人啦。所以这门亲事自然无效。也就不耽误你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道:“琴,你……你喜欢谁啦?”御琴几乎是我的妹妹,她忽然有了心上人,我自然又是高兴又是担心。
    御琴笑了笑:“泽,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不会说的。”她眼色慢慢忧郁了,微带惆怅,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忽然轻轻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非常生气的事情,请你原谅我。毕竟我陪了你这么久,向你讨个人情好了。”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但这是御琴,御锦的妹妹,我平生唯一亲近的女子,其实也是我的妹妹了。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她的。我没有追问,低声道:“御琴,你也是我的妹妹。不必向我讨什么人情。”但我总觉得心中不快。御琴不是大惊小怪的女子,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这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御琴闻言,忽然仓促地转过头。等她回过头来时,我只能看到她眼睛微微有点发红,脸上倒也若无其事,还笑了笑:“那好吧。这个人情我就算讨到了。我也该走啦。”
    送走御琴,我纵身沉入湖底,躺在寒玉石上静静考虑了一会,总觉得今日谜团重重,那个梦法师固然诡异,御琴也有些奇怪。我决定明天晚上悄悄潜入御家看一看。
    想不到明夜要到老朋友家中做夜贼。我不觉苦笑。御锦武功惊人,梦法师和御琴也不是好惹的。我却要小心一点,不要让他们发现,否则堂堂大元帅成了梁上君子,可不笑煞别人?
    思量已定,我浮出水面,打算回家。
    几乎与我双足蹬水而上的同时,水波荡漾的刹那间,忽然觉得不对,四周似有隐约的杀气流动!就在这时,一道剑气直劈而来!
    这一剑快如惊雷怒电,剑光闪动之间,剑已迫到我眉睫!
    我全身在水中无可着力,眼看就是避无可避!这掷剑突袭者好厉害的算计功夫!
    然,我不可以死!
    我百忙中双掌急出。狠狠夹住了剑页!
    剑势如虹,带着凶猛绝伦的劲道直逼而下!我唯有双掌奋力夹住剑身,身子顺着剑势被飞速迫入水中,破水直落,一直下冲到湖底,身子狠狠撞在寒玉石上,触动旧伤,忽然呕了一口血!我虽受了内伤,却不敢放松双掌,一撞之间,只是被剑尖微微刺入胸膛,却也没受什么重伤。虽是如此,刚才那种生死俄顷的险恶,仍是惊心。生平第一次,我如此接近死亡!
    我顾不得喘口气,在水中凝目望去,只看到岸边一个暗青色披风的背影飞速消失!这突袭者一击不中,立刻远去。若是平时我自可追击,但现在人在湖底,冲上去已是来不及了。
    我迅速上了岸,青衣杀手早已离去。
    这人甚至披了一件大斗篷,让我无法分辩他的身形。但我却隐约疑心一个人:梦法师。毕竟,对我心怀杀机又能令我受伤的人实在有限,梦无疑是最可疑的一个。
    我低头细看手中剑。
    剑很普通,看不出什么标志。但当我细看剑柄时,忽然发现了一个隐约的磨痕——这上面原来是有字的,只是刻得很浅,又被小心地磨去,所以几乎看不出来。
    我细细抚摸剑上刻痕,心头忽然一震。
    玄!
    不错,这里原来刻的是个“玄”字!剑来自天玄宫!
    天玄宫中,能对我造成威胁的高手应该只有两个:御锦和梦法师。自然不会是和我亲如兄弟的御锦。那么,一如我的猜测,这个杀手就是梦法师!!
    我抹去嘴角血痕,淡淡微笑了:好吧,梦法师,我们就走着瞧。
    忽然之间,我隐约想到:也许梦法师留下这个刻痕没消除干净的剑,其实根本是做了两手准备。能杀我固然很好,不行也可以挑拨我和御锦的关系。否则,她完全可以在兵器铺子里面随便买一把剑,也不会暴露行踪。毕竟,让我和御锦自相残杀是个很好的借刀杀人计。
    可惜,我不会上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和御锦与其说是朋友,倒更像骨肉同胞。虽然我不欣赏他对政事的狂热干预,但我必须承认,御锦作为当朝天师干政以来,借鬼神天命之名,也算是泽被苍生。如果说我是杀戮天下的神兵利器,那么御锦就是不折不扣的治世能臣。我们并肩多年,早已默契于心,梦法师这点小小的离间计是起不了作用的。
    但,我必须亲手拔掉这朵带毒的梦中仙花。她的心不在小,再留下去,也许她会对御锦也有所不利。
    看来明天晚上夜探天玄宫,我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夜色深沉。
    我一身黑衣,趁夜悄无声息潜入天玄宫。
    要说平时,就算夜探龙潭虎穴我也未必放在心上,更不要说换专门的夜行衣物了。不过今天不一样,我不希望引起御锦误会,绝对不可以由任何失误。要知道御锦虽然看着很风流潇洒,骨子里心思异常细腻敏锐,我可不想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
    一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算得戒备森严。天玄宫的武力看来是越来越雄厚了。总算我轻功不错,道路又熟悉,脚下快如星驰电闪,竟无人看到我从他们面前扬长而过。梦法师的住处我早就打听过了,是在天玄宫西面的折剑居。这个天玄宫我原算得轻车熟路,也不费什么力气就摸了过去。
    到了。
    梦法师的住处颇为孤清,竟没有一个侍者。据说本来是有的,被梦法师辞掉了,这个人性格很是孤僻。但见窗前灯影微微晕黄,照映着梦法师清秀修长的影子,当真有玉树临风之感,别具魏晋风骨。还有另一个婀娜娇媚的女子身影,应该是她的妹妹云。隐隐传来她们的低声笑语。云的口气天真娇痴,梦法师却是一派柔和低徊,似乎颇为宠爱这个妹子。间隔有棋子落秤的脆响,两个人正在对奕。云的棋力似乎颇平常,不断悔棋,梦法师却也笑着一一让了。
    我看着她们亲密快乐的样子,心头微微震动,忽然发现这样柔情含蓄的梦法师,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化去清如水寒如冰的表层,或者她竟是个异常多情的人吧?如果她肯这样对我笑一笑……
    我用力摇头,甩去绮思。
    忽然听到梦法师问云:“若水,你光是顾着玩,上次我要你做的事情做了吗?”这句话声音很小,要不是我内功颇好,决计听不清楚。我心头一震:梦法师到底要云作什么?
    云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知道啦。我们下棋。”
    梦法师低声追问:“到底做没有啊?若水,这件事很重要。先别玩,快说啊。”
    云懒洋洋的说:“人家知道嘛,可真的不好办。御锦都很小心的。他虽然要一心讨好我,却也不肯让我接触他的机密。我不想做啦。”
    梦法师叹道:“若水,这可不是小事。御锦和我朝谢丞相来往信件,关系两国气运。你如果不找到,我就没办法破坏他们的盟约。待到御锦起兵之日,只怕南北呼应,南朝北国都会陷入战祸。他们两个想平分天下,却苦了老百姓。这种事必须阻止。”
    我心头如一把大铁锤重重击落!几乎站也站不稳了!
    御锦!怎会如此?御锦啊!
    我最亲近的朋友,骨肉一般的多年战友,竟然会是我朝国贼?!叫我如何相信?
    御锦是朝廷柱石,精明能干,但他怎么会勾结南朝,图谋帝位?
    不。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不可能。
    我心乱如麻,耳中却清清楚楚听到云的声音:“我不管。天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和你一起就够了。”
    梦法师低声道:“不行啊,若水。这封信我非到手不可。你要帮我。”
    云幽幽道:“放弃这个任务吧!我们走。这里很危险呢,御锦似乎一直在怀疑你。那个雷泽又那么可怕。我每次看到他都会发抖。自然有天下人操心天下事,却不用是我们。”
    梦法师叹了口气:“别怕。若水,我会保护你周全。但这事不作,不到五年势必引起翻天覆地的大祸,我心头不安。”
    云摇头道:“可是,那信藏在锦心阁,那个地方机关很多。御锦又把机关图藏得很巧妙。我不是不找,而是实在找不到机关图,所以也没办法过去啊。”
    梦法师淡淡冷笑:“实在不行,我只好硬闯。我就不信御锦的机关术会奈何得了我。”
    云惊呼一声:“不行!”她忽然抱住了梦法师的身子,哽咽道:“锦心阁很可怕的,我们都清楚。你若去了,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也活不成啦!你看着办吧!”
    梦法师迟疑了一会,反手回抱住她,叹惜无言。
    我心头一片模糊,这“锦心阁”三个字却如怒雷般击落我心头。
    锦心阁。
    我和御锦少年时代一起设计的得意之作。号称天下第一机关的锦心阁。
    难道,这个充满我们少年痴狂的地方,已经成了御锦藏匿野心之地?御锦,难道你真的……
    不。我不愿相信。
    锦心阁是么?好,我就去锦心阁。
    我瞪着眼看着手中的信,一刹那间有天地忽然全暗的昏沉感。
    是谢广宁的字迹。我自然认得。这世上恐怕很少有人比我更了解谢广宁了,他根本就是我二师兄,他的字,化了灰我也认得。
    呵呵,联合起事,南北呼应,他们好算盘啊。
    御锦啊,你怎么如此糊涂!?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啊?!
    我双手簌簌发抖,全身骨节格格作响,茫然收好了信,也不知怎么出了锦心阁。
    东方依稀有了鱼肚白。清风徐徐,树枝摇曳,我吸了一口气,混沌的头脑忽然清醒了一些。定定神,我决定回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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