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46.河豚鱼

    我跟着龙骧军操练,直到正午,便在军中用餐。
    王祁替我端来吃食,又盘腿在我身边坐下,看着碗欣喜地道:“今天又到了吃肉的日子,原来又已过去十天!”我瞧着他碗里还没有我拳头一半大的肉,略有心酸,道:“是我没当好主公,将士们只能十天吃一次肉。但等我军……”我本想说打败了朱袭,至少可以五天吃一次肉,忽想起打败朱袭非依赖杜俊亭之力不可,心中又再度沉重起来。
    王祁忙笑道:“主公,将士们跟着你之前可是一整个月都闻不到肉香味,如今一个月能吃上三次肉,做梦都要笑醒啦!据说赵储芫的兵逢年过节才有一次肉吃,可比咱们苦多了。”
    我闻言心里不觉苦笑。王祁哪里知晓,赵储芫爱惜百姓,一向减租减赋,军费吃紧,因此兵士只能勉强吃饱。而亚父为了替南剑之盟多招募兵丁,以绝不挨饿,还能十天吃一次肉来吸引健儿从军,却不得不向辖下百姓多摊派税赋。
    我却不知哪一种做法才对?前者百姓爱戴却苦了将士,后者将士拥戴却苦了百姓。做一个主公,可比我之前以为的难多了。
    王祁见我失落,忙又道:“总有一天,待主公灭了朱袭和霍威,天下太平,到时天天都能吃肉,人人都能吃肉!”
    我笑一笑道:“但愿有这样一天。”
    王祁两口吃完了肉,意犹未尽,我又将自己的肉夹到他碗里,道:“我不爱吃肉,我爱吃鱼,你替我把肉吃了吧。”
    王祁笑着道:“多谢主公。”
    普通兵士和小将官虽然十天才有肉吃,但王祁是我亲领的龙骧军的正指挥使,按他的爵级足可顿顿吃肉,他却也是十天才吃一次肉,为的自然是要与士卒们同甘苦。
    这正是我赞赏他之处。
    王祁高高兴兴吃着饭,又不时向我看看,忽地想起甚么似地道:“主公昨日宣布婚讯时,可曾见到萧娘子的脸色?”
    我一怔,不知他何以忽然想到萧疏离,摇头道:“未曾留意。她……神情有异么?”
    王祁面带同情地道:“主公说要娶杜家小娘子,萧娘子她面色登时白惨惨的,眼神……很是伤心。”
    疏离会伤心?我不禁开始想像她伤心时会是何样的神情。
    疏离喜欢我么?疏离喜欢言眺么?这刹那我眼前只有那出傀儡戏中的奢帝私生女,以手指蘸墨在桌上画出金弦弓的萧家公主。
    伤心?她是怕我与杜家联姻之后更难杀我夺权么?
    我不知如何答话,只沉默不语。
    王祁认真地道:“主公与萧娘子实在是一双璧人。”
    我想到今后还不知是我杀她还是她杀我,不禁苦笑:“萧娘子……她自有她想要的。”
    下午我又在龙骧军中同将士们共打马球,傍晚牵马回马厩时见钟韶庆正满面笑容候于一旁,似是有事找我。
    我有些诧异,于是打发身后的两名亲卫牵马入马厩,道:“钟将军可是有事找我?”
    钟韶庆忙道:“是,末将有事禀报主公。”他向左右看看,见附近再无旁人,便低声道:“今日一早,末将手下来报,说是副盟主一早离山,脸色十分怪异。他孤身一人,未带任何随从亲兵,末将有些不放心,就派几个身手好的远远跟了去好暗中保护副盟主。”
    我心中一凛:“这钟韶庆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跟踪副盟主!”不禁向他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谄媚之意,眼神虽恭敬,却难掩探寻之色,只欲看我脸色如何。
    我尽量不动声色,温言道:“言眺跟我说过,有些私事要办。你们一路都未被副盟主发觉罢?”
    钟韶庆忙道:“兄弟们都很小心,而且副盟主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应该毫无察觉。后来副盟主渡了江,兄弟们不太好跟着,就回来了。好教主公得知,末将并非要跟踪副盟主,只是怕他单身一人,万一有失,他到底是主公义弟,到时便不好向主公交待……”
    这说辞,话里话外都是在向我表忠心,根本不拿言眺当副盟主看待。
    我心想倒看不出这钟韶庆军功赫赫却竟是个奉承拍马之辈,一心想要讨好我,只淡淡地道:“言眺有的是暗器□□,他不伤人便是谢天谢地了,无人伤得了他。今后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必派人跟着。”想了一想,又正色道:“积艳山上下一体,我信任钟将军,也信任每一位将士兄弟。日后有事可直接来报我,不要擅作主张。”
    钟韶庆口中干脆应着“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却仍有犹疑之色,我不禁想起他适才所说的言眺脸色怪异,心里也是满腹疑问。
    我回房用了晚膳,便如先前所期盼的一般,果然感到身子疲乏,正打算洗濯,程进又敲门来报道:“主公可知,今日大元帅失手摔了玉如意?”
    我一阵讶然,不由无语。亚父武功高深,纵有一时失手,也必能及时出手抢救,他不及抢救,必是因当时心神大乱而无暇他顾,到底何事令他如此失神异常?
    程进也是满面不解之色,道:“那时,我奉了主公之命,将主公的生辰八字去交给大元帅与杜家小娘子合八字,不料大元帅一见之下便脸色大变,失手掉落了玉如意。”
    我的生辰八字?我不禁满腹疑问,我的生辰八字有何不妥之处?
    程进接道:“大元帅只喃喃道:‘是酉时,不是卯时,是酉时,不是卯时……’,末将也不敢多问,只是来向主公禀报一声,好让主公心里有个计较。”
    这几日人人怪异,自从我那日对言眺……开始,仿佛整个积艳山都陷入一场梦魇之中,各个不由自主,似被鬼神操纵。但这世上是否果有鬼神?若真如此,是否该当请高人来想个厌胜之法?
    但亚父自己就是有道之人,若真要厌胜,他自己便能作法。一想到此,我有些哑然失笑。
    我见程进面上微有恐惧之色,道:“近几日来,山上可还有……其他不寻常之处?”
    程进想了一想,道:“对了,有两个亲卫说,那日大元帅与杜俊亭使者一同观星,不知如何起了争执,大元帅说是吉相,杜俊亭使者却说是凶相,两个人吵得很凶,后来就不欢而散了。”
    我道:“他们可曾听清,吉相凶相说的究竟是何事?”
    程进摇头道:“未曾听清。”
    整整十五天过去了,大婚已筹备得十之八/九,我每日耗尽精力地操练,想要摆脱那荒唐行径的努力却仍是次次白费。
    我又一次倒在榻上,这再疲惫也无法消除的欲/念,不知要折磨我到何时?
    镜子在那里,欲/念便在那里。镜子即便不在那里,欲/念也会依旧在那里,因为时时刻刻,我就在那里。
    我不该怪言眺,挑/逗我的,本是我自己。
    即便我娶了妻子,我能否摆脱这欲/念?
    还有三日,我便要大婚了。若被杜诜发现我有此等爱好,传扬开去,人人得知,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我下定决心,还是去找言眺。
    他是我的结拜义弟,是南剑之盟的副盟主,我不可能从此都对他避而不见。我越是恐惧见他,越该强逼自己去见。
    因为凡是恐惧,必定越拖延越深。唯有早日面对,才有可能快刀斩乱麻。
    哪怕他脸上戴着我的人/皮/面具,我也必须面对。
    转过那丛夹竹桃,便见言眺坐在院中冰冷的石凳上饮酒。
    他没有戴着我的人/皮/面具,只好整以暇地以一柄薄刃小刀,慢慢地片着盘中一条生鱼,蘸着佐料下酒,整个人从未有过的安静,既不像先前那个狠戾残暴的言眺,也不像那个爱逞口舌之利的言眺,甚至连那个中了弩/箭后昏迷在地的言眺都不像。
    这个言眺简直像换过了魂魄,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我看着他脸上半是心死半是麻木似的神情,顿时忘了面具的事,心中忽而升起另一种恐惧:“我对这个结拜的义弟,到底了解多少?我当初为何会如此草率地听从妹妹之言与他结拜?”
    我放重脚步声,走了过去,言眺听得我的脚步声,抬头看我一眼,很快转开目光,道:“三哥,你来了。”
    我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道:“这几日奠雁纳征,为我大婚奔波,辛苦你了。”
    言眺道:“都是做兄弟的该当做的。”
    他眼睛并不看我,又慢慢道:“杜诜不错,配得上三哥。”
    我不禁苦笑一声。他虽是我兄弟,我的苦衷又怎说得出口?何况我实在不知,当日之事,他是否有所察觉?当时他若不巧看到这不堪一幕,如今是否已在深深厌恶我?从他如今处处回避我眼神看来,他早已不再如先前一般敬重我。
    言眺不再说话,只手里的小刀仍不停,我想起前些日子钟韶庆禀报的他独自下山之事,道:“半个月前,钟将军说你曾独自下山,你可有为难之事?”
    言眺手里的刀顿了一顿,神情不变道:“没甚么,我下山散散心而已,顺便去岚烟道找些珍奇花草。”
    他忽然向我抬头笑一笑道:“钟将军的手下跟着我直到江边,我知道自然不是三哥授意。三哥若有心要派人跟我,起码也是亲卫队里的好手,又怎会派钟将军手下粗手笨脚的将官?”
    我点头道:“你明白我心便好。这个钟韶庆,心术不正,我以后会找个机会将他远远打发出去。”
    言眺又片了薄薄一片鱼肉,极慢极慢地道:“三哥的心,我一直都是明白的。”
    我终于明白钟韶庆对我说的言眺当日神色极其怪异是何种意思—想必与今日一般,每一个神色,每一句话的语调都令我浑身不适。
    他又为何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喝着冷酒,吃着生鱼?
    仔细看时,桌上那条已被他吃了一半的生鱼,竟赫然是一条河豚鱼!
    我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伸手打飞了他手中小刀,喝道:“言眺,你疯了?河豚鱼你也敢生吃!”
    言眺呆呆地坐着,似不明白我在说甚么。我猛扑过去,顾不得将他扑倒在地,一手捏开他下巴,一手伸指往他咽喉深处抠去。
    言眺猛地推开我,伏倒在地,呕得天翻地覆,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我提着手指看着他,忽地想到,从他吃第一口鱼到此时,起码已有一柱香之久,这条河豚若是有毒,恐怕早已毒发,但他迄今仍无恙,可见这条河豚无毒。一念及此,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过了良久,他渐渐平息,却仍伏在地上,不愿起身,不知为何忽又放声狂笑起来,状若癫狂。我瞬间想起傀儡戏中那发疯的大臣之妻,不禁头皮发麻浑身紧绷。正要拉他起来,一名亲卫急冲冲地进来向我道:“禀主公,郭指挥使已到山下,说是已找到主公伯父孟有冯,请主公亲去迎接。”
    注:孟有冯的“冯”字应读作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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