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衣绣各色展翅飞禽,冠插五彩雉尾,连履首都绣着孔雀尾翎的杜俊亭使者山岿,我总忍不住想要发笑。
我这一生所见过最爱美的女子,与他相比之下,恐怕也要相形见绌。也难得这位使者对自己身为男子却美艳着装毫无不安之色,只彬彬有礼道:“林盟主请将当日的凶物见赐,我家主公有了物证,也好追查到底是何人行凶,却叫我家主公背上不义之名。”
我取出当日在林中捡得的一枝弩/箭,令程进呈给山岿。这枝弩/箭极短,仅为寻常箭矢的一半,并不是常见之物。依着当日连续发箭的势头,我深信这便是杨大师所说的诸葛连/弩所发之箭。
我向山岿道:“杨大师临终相告,有贼人闯入他屋中,逼他交出连/弩图样,杨大师将图稿仍进炉火后,那些贼人又在屋中搜索,得到十几张样弩。林某相信,在林中行刺我兄妹三人的,便是那些抢得了样弩的贼人。“
山岿收起弩/箭,点头道:“我家主公定会彻查此事,请林盟主尽管放心。”
我心知这不过是客套之语,诺大的葵山西道,区区几名刺客从何查起?便随口应道:“如此多谢节下。”却见山岿仍是双目炯炯看着我,颇有打量之意,仿佛并不想告辞。
我不禁向亚父看去,只见他抚摩着手里的玉如意,面带微笑看着山岿,似有成竹在胸。
果然山岿又道:“仆此番来,除了询问林盟主遇袭一事,另有一桩要事。”
我尚未猜出他所说的另一桩要事是何事,他已接到:“我家主公膝下有一爱女,正行过了及笄之礼……”
亚父先前所料不差,这杜俊亭果然遣使来提亲了。
恐怕先前要替我追查凶手是假,来相面提亲才是真。
我勉强听完山岿对他家小娘子的满篇溢美之词,正要开口婉拒,熟料亚父竟抢在我面前笑道:“真是承蒙杜公看得起我家三郎!怕只怕是我家三郎配不起杜小娘子。”
山岿忙道:“凌先生说笑了!林盟主如此人物,怎会配不起我家小娘子?我家主公说了,虽则我家小娘子样貌与才情略逊于林盟主,但他膝下只此一女,若与林盟主得成良配,此后对林盟主定以亲生骨肉相待。”
我实在不愿娶亲,道:“我……”刚说得一个字,便听亚父笑道:“噫!只是贵使来得未免稍晚!自三郎回家冠礼以来,上门来提亲的使者已来了六拨。贵使如今可是第七拨了!”
山岿顿时失了仪态,眉心耸动,急道:“倒不知是哪些人前来向林盟主提亲?”
我已知亚父之意,只沉默不语。亚父思索道:“近的有各地诸侯,远的有各地富豪与名士,连远在洛阳的檀翁也派人来替孙女提亲。”
山岿连连摇头,几乎将头上远游冠摇落,他急忙伸手扶住,看向我道:“这些闲杂人等怎能……前番我家主公派人送来良马五千匹,不知林盟主对马是否满意?若不甚称心,我处还有良马,可再送来供林盟主挑选。”
堂上终于有人发出“哧”地一声笑,正是生性喜戏谑的吴悝,想必是笑我如好女一般被百家所求,我瞪他一眼,他忙作肃然之色。
亚父微笑道:“马极好,我与三郎都满意。只是婚姻大事毕竟非同等闲,总要好好计议才是。”
山岿定一定神道:“我家主公已一统葵山西道,不日即将称王,他素闻林盟主与霍威朱袭有隙,若能与林盟主结亲,愿倾力相助林盟主报仇。”
我淡淡地道:“我与罗灵通、赵储芫素来交好,要联合此二位攻打朱袭霍威也并非难事,只是恐累及百姓,不愿擅动刀兵罢了。”
亚父笑道:“洛阳的檀翁富可敌国,曾从金突奴一次买马二万匹;彤州名士贝攸之女据说七岁能成绝句,恐怕与杜小娘子相比也是各有千秋罢?”
山岿微露沮丧之色,不知该如何回话。亚父忽又道:“听闻贵使精通天文星象,此山上修有观象台,贵使可愿在积艳山多留几日,同老夫一起切磋一番星象天文?”
山岿转目一想,欣然道:“凌元帅相邀,敢不从命?”
我再次从怀里掏出言眺的银笛,不知不觉又检视一番。短短的银笛并无独特之处,浑身上下光滑异常,想必是因言眺经年抚摩。如今我已确信短笛之内,并无任何暗器机关,他却为何在生死关头要取出这支短笛握在手中?
也许是因笛尾内侧刻着的这一行小字:
太子萧芒自作用器。
无论如何,他都是与萧芒有关联之人。但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又岂会与皇太子毫无关联?他生死关头紧握着萧芒之物,也许只是另一个爱戴萧芒的百姓。
仍是有怪异之处。
当日在南汀,他借口身上多有暗器机括,宁可叫男女有别的五妹帮他卸甲拔箭,也不要我来帮他上药。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萧芒或旧朝的可疑之物?
如今回到积艳山,皮肉之伤早已痊愈,他定然得知少了何物,却始终不曾来向我要回。他是不敢,还是浑不在意?
若是浑不在意,当日昏迷之际为何握得如此之紧?
若是不敢,他心虚什么?
但再可疑,这也是他人之物,理当归还。我握着银笛,向西庭而去。
转过一丛夹竹桃,便见言眺躺在一条石凳上。遥遥望去,他双目微阖,也不知是睡是醉,只是脸上,却仍戴着我的人/皮/面具。我微一犹豫,本想转身回去,却鬼使神差反而走向前去。
言眺似未察觉有人,仍是闭着双目,他却仿佛嫌天气燥热般,稍稍扯开了衣领,露出了整个脖颈。
一个男子怎会有如此白皙娇嫩的颈项?往上看,却是我自己的脸。
眉眼唇鼻,额头与下颌,与我丝毫不差,另一个自己,活生生便在眼前咫尺。冬日的午后阳光照得这张脸一片通透,纤毫毕现又泛着润泽之光,如伸手可及的世间万千美。猛然间,我看见自己的手已不知不觉抚在这张脸上,掠过眉峰与鼻梁,滑过面颊及唇角。我惊醒般收回手,几乎要夺路而逃,却见言眺只睫毛抖了抖,却并未醒来。
我心中明白此时转身就走才是明智之举,却不能迈开半步,仿佛从未学过走路,更未学过轻功。这张脸便如天地间唯一存在之物,令我不得不看,更令我如花草木石般动弹不得。
镜子里的自己只是虚像,眼前却是血肉活人,一呼一吸之间胸口起伏,尤其那颈项,我从未想到过一个男子竟会有如此让人心动的脖颈。
似乎也曾见过,我想起疏离,更想起于茗仙,每次她仰头与我说话,我见到的脖颈便是如此这般……只是之前我满是厌恶,从未心动,如今想像吻在如此的颈项,心头只觉得一热,浑身似乎有热汗正要涌出,又觉喉咙中一阵焦渴,从心到身仿佛都有一种骚动不安,不觉低头一看,丹田之下分明起了变化。
我呆了一呆,这才意识到自己丑态,大骇之下,转身便逃,用尽了每一分内力,展开了最快的身法,只求速速离开西庭,不要让言眺见到如此不成体统的我。
我一路狂奔,直到飞奔至东庭后山,整个人跳入水仙池。
我一动不动地泡在池水中,丝毫不觉寒冬的冰凉,只觉得面颊火烫,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自心头升起:我竟对言眺起了欲/念!但愿他对适才这一幕毫无察觉!
回想起那张石凳上的脸,另一个更让我惊恐的念头泛起:我竟对着自己的脸起了欲/念!
“帝尧以则哲垂谟,文王以多士兴咏。取之于正人,鉴之于灵镜。量其器能,审其检行。必宜度机而分职,不可违方以从政。若其惑于听受,暗于知人,则有道者咸屈,无用者必伸。谄谀竞进以求媚,玩好不召而自臻……”
我反复地背诵这段能记起的《贞观政要》,只求忘记白天之事,能与往常一般平静入眠。
我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看四周镜子里的自己,更不敢朝自己的丹田以下看去,人若不能掌控自己身体,又与禽/兽何异?
只怕身体当真不听我使唤,果然成了禽/兽。
却无法不反复想着适才的情形。我一咬牙,竭力在脑中将言眺的脸换成任何一个女子的脸,哪怕是于茗仙的脸,便有种种绮念,也算是个正常男子的渴求,却依旧无法逃脱梦境中的不由自主。
不由自主便拥住了那身躯,不由自主便压了上去,吻上那脖颈,一寸接着一寸。往下双峰温软,似是于茗仙,忽又平阔硬挺,似是言眺。半是迷惘不解,半是不知所措,我涨得难受,却不知所往,只能抬眼往上看去。
这一看便再无法移开目光,如坚冰熔化于热火。
于是只剩了这张脸,无论如何纠缠辗转,如何狂热奋进,如何轻柔温存,都是我自己的脸。再无迷惘,再无失措,只有说不出的畅快,说不出的满足。我在大汗淋漓中一惊而醒,只觉得两腿之间一片滑腻湿冷。
我猛地坐起,一睁眼便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朦胧的脸,原来晨曦已驾,即将天光大亮。
我怔怔地坐着,只看着自己镜中的脸逐渐清晰,也逐渐陌生。
所有挣扎都已白费。喘息声中我卸下最后的衣物,如同卸下最后的羞耻心,下床走到镜子前,看着面前不着/寸/缕的陌生美少年,那所有如雕似琢的身体起伏,那丹唇皓齿,欲/望又再度抬头。绝望之后,心里倒反而是一片平静。
我缓缓伸手,慢慢往下握住了那不由我操控之物,再度屈从于欲/念的摆布。
白马知我心意,只驮着我尽力狂奔,好让我将无尽的烦恼尽数抛在身后。
祈水水面微冰,倒映着粼粼日光,寒冽的清风进到鼻中,仿佛令我脑中也清明起来。
我一生所为,虽称不上是君子,但也远不是禽/兽。回想昨夜今晨的种种,我却只觉荒唐又无地自容。我本该如这冰面上的日光一般坦荡晴朗,如今怎会做出如此禽/兽之举?
我放缰缓行,任由白马踯躅,忽然想起了几日不曾见到的五妹。
身为女子真是自由自在,可以永不受欲/念摆布,更不会做出禽/兽之举来。
一生高洁,其实只有女子才能做到罢?
昨夜之梦我无力操纵,但今晨之事绝不可再为。
我掉转马头,迎向远远跟在我身后的程进,道:“秩先,你派人找些白布,把我房中所有铜镜全部遮住,一块也不要露出来,藻井也不可漏掉,记下了么?”
程进闻得此言,面露诧异之色,一时竟忘了答应,隔了许久才道:“主公是说,要将所有镜子封住?”
我点一点头,心里却想着那张长凳上的脸。
我从怀里取出一块面纱,蒙住了自己的脸,心里略觉踏实,仿佛面纱蒙住的不是我的面容,而是我的双眼。
四更天,我再次与这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躯在梦境中翻滚。
五更天,我撕开了蒙住铜镜的白布,再一次重复了前一天的所为。
精力泻去之后,羞耻与懊悔随着疲乏重又占据我身心。绝不可再如此!我顾不得戴冠便冲出东庭,来到无暇殿前,疯狂地擂着聚将鼓,吓得两旁的兵士各个面色如土。
各将一面急冲冲地进殿,一面整理衣冠,不明所以地看向王座上披头散发的我。
我将眼光缓缓自妹妹,言眺和萧疏离的脸上转过,滑过整个大堂,再不看任何人,仿佛对着虚空平静地道:“我愿立刻娶妻,请亚父为我安排。”
亚父呆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道:“娶杜家小娘子?”
我茫然道:“杜家小娘子便杜家小娘子。”
案上的砚池中有一汪墨汁未干,我低下头,看着墨汁映照出我的双眼,无黑无白。
无论是谁都好,只要让我不再当禽/兽。
堂上只有亚父欣慰的声音道:“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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