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12.千金买骨

    面前的青衣小吏伏拜在地,语声却是不卑不亢:“在下甘允,特向盟主进言。”我示意他起身,道:“你就是瑸州太守所荐之人?”
    甘允起身,垂手称是。
    “何以教我?”我有些好奇,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细眉薄唇,面如淡金,双目却是闪动明锐。
    他抬头看向我道:“此前朱袭小校夜奔一事,坊间颇有流言,对盟主不利,不知盟主知否?”
    我想起当日耿无思所说那小校的惨状,不禁微微皱眉:“想必是说我残暴了?”
    甘允毫不犹豫道:“正是,此等流言有损盟主威望,在下窃为盟主不值,若听任流言播散,长此以往,盟主必失民心,大业难成。”
    “依你看来,该如何挽回?”
    甘允一笑:“盟主定然知晓‘千金买骨’之典故?”
    我点头:“一千金买回的虽只是千里马的骨殖,但求良马之心已为天下所知,自有活的千里马源源不断送上门来。”
    甘允道:“我有一计,可为盟主正名。”见我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又接道:“盟主可发布檄文,称小校夜逃至南剑之盟,盟主有意接纳,只恐其为敌军细作,故将其悬于室以相试,不曾想绳断人坠,小校折颈而亡,盟主深感痛惜。”
    他略顿一顿,眼也不眨地又接道:“无缘无故,小校为何逃亡?自然是朱袭不义,不得人心而致。”
    我略一思忖,这倒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不够磊落。小校明明为言眺拷打而死,如今说他死于意外,不啻弥天大谎。然而酷刑杀人,毁去的不仅是我林睿意一人的名声,恐怕连整个南剑之盟都会落人口实,的确不利于大业。
    都是这个言眺,又是莽撞又是残忍,如今还要为他善后。
    我开口道:“此计可行。然你适才所说‘千金买骨’似乎与此事关联不大?”
    甘允一笑,成竹在胸:“光一道檄文恐怕还不够。盟主可派人去小校家乡厚恤之,赐封‘明义郎’,竖衣冠冢彰显,以金银多加赏赐其家属。”
    果然好计。果然千金买骨。如此一来,知情之人不能说我残暴,不知情之人更会赞赏我是情义之人。更重要的是,此事彰显我招贤纳士之心,今后会有更多的人愿来投效南剑之盟。
    看来此人虽难说正直,却实在是个人才,不如留在身边,日后定然有用。
    我看着甘允道:“你谋划有功,我会重赏你,你想要何等的赏赐?”
    甘允复又跪下,铿声道:“在下不想要赏赐,只是愿追随盟主身侧,为大业效犬马之劳。”
    “好,我先封你做承奉郎,你留在这积艳山上,可自由出入无瑕殿,参知政事。”燕昭王听了千斤买骨之事,重用贤臣自郭槐始,我重用贤能,就从这甘允开始。
    甘允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我伸手扶他起身,略一思忖,道:“承奉郎,你对当下情形有何看法?”
    甘允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朱袭与我军隔江而治,相隔甚远,一时鞭长莫及,且容在下细细谋划。至于郭随,在下已有一计,能令其不战而溃,但看主公用与不用。”
    我大感意外,却更惊喜,忙道:“快请说来。”
    甘允道:“主公想必知晓滓水自岭南道发源,流经红蓝江南岸十六州入海?”
    我点头,不知为何,心下略觉一丝不安,直觉甘允所献,未必会是好计。
    甘允已欣然接道:“滓水上游在我处,下游流经郭随处。两处十六州稼穑用水皆赖滓水。主公可征募三十万民夫开河挖渠,令滓水改道,则郭随处七州必缺水干旱,长此以往,必闹饥荒。郭随所辖不过十五州,若是一半地方闹了饥荒,必乱其军,到时我军乘乱取之,必定不费吹灰便手到擒来。
    我沉默不语。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极高明的谋划,也称得上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截断水源,令其干旱,到时百姓因饥荒而饿死者必众,且不说天下怨我,我自己又何能心安?
    半晌,我开口道:“此计甚好,只是人为造成饥荒,必饿死大批百姓,恐我到时不得民心。“
    甘允略一思索,开口道:“主公截断水源之后,便可檄文以告天下,敦促郭随投降。郭随如不肯投降而造成百姓饿死,过失则在郭随身上,到时不得民心的便是郭随。”
    话虽如此,恶行毕竟由我犯下。
    我沉吟道:“此事重大,我需同亚父等商议。”
    不待我说完,言眺已跳起道:“好计!好计!这甘允实在是个谋士。”
    亚父捻须道:“若能征募到三十万民夫,一年之内便可完成改道之事,再有两年可陷郭随于饥荒之中,如此三年后郭随必溃,我军平定东南,更可渡红蓝江以图朱袭。”
    我不料亚父竟然赞成此计,踌躇道:“此计虽好,只是难免到时饿殍遍野,南剑之盟会落下‘不仁’之名。”
    言眺急道:“不用此计,两军开战,到时也是生灵涂炭,有何不同?”
    我向张远看了一眼,道:“大将军意下如何?”
    张远向言眺看了一眼,面露不忍道:“两军开战,死伤的是兵士;断人水源,死伤的却是百姓。在下听说昔年的广成太子对百姓仁爱有加,经常解私囊以赈灾,绝不愿看到饿殍遍野的情景。我南剑之盟既然要秉持广成太子之仁德,自然不可做出如此危害大批百姓之事。”
    “正是如此!”我重重一击桌案,赞赏地看他一眼道:“今逢战乱之时,士卒死伤,不会有人责难,但百姓死伤,天下必为之侧目,若果真如此,到时我无颜面对天下汹汹之问,更无以自称为萧芒报仇。”
    言眺适才的满面喜色霎时无影无踪,神情黯淡下来,低头道:“三哥拿主意就是。”
    他的反应倒是出乎我意料,难得这次如此轻易就能说服言眺。
    亚父看看我,又看看言眺,道:“既如此,另想他法对付郭随就是了。”
    言眺又抬头道:“不过,我倒想见见这位承奉郎甘允。”
    未到一个月,耿无思已将廖东山首级送来,同时传来的还有捷报,已全歼廖东山三万大军,我军六万人,只折了五千人,伤三千人。
    廖东山留守人马约两万人,听得兵败,已在大将路申率领下献羽城关投降于郭随。
    我将木匣合上,吩咐郭灵将廖东山首级拿去葬了。
    亚父揭开案上香炉盖,换了一段香,道:“此意料中事。意儿,你如何看?”
    我略一沉吟,道:“南剑之盟大敌者,霍威是也。只是其他人见我得了金弦弓,容我不得,我军被迫应战。如今虽已击退罗、廖两路,但琅州城外的对峙不知还要多久,那里地势偏狭,大军不能展开,我纵增兵,恐怕对形势亦是无助。”
    亚父哈哈一笑:“我虽不能增兵,彼亦不能增兵。形势虽对我军不利,朱袭亦是进退不能,暂可不必管他。”
    我大感诧异,道:“不必管他?亚父这是何意?”
    亚父道:“我军要做别处谋划,自然暂不管他。意儿,你可派人急召疏离与钟韶庆回山,琅州有吴悝足已。”
    张远目光一闪,道:“亚父可是想要攻打郭随?”
    亚父默默点头。
    我正惊讶间,言眺忽走到我面前,双膝跪倒,道:“三哥,我向你请罪。”
    我更惊讶,向亚父看去,只见他面上神色平常,应无大事发生,我略为心安,沉下脸道:“你又惹甚么祸了?”
    言眺不敢抬头,只嗫嚅道:“十日前,我在斥候营里挑了三十人,潜入茏州,乔装成赵储芫之兵,掘了郭随的祖坟。”
    我几乎跳起,道:“你再说一遍!”
    言眺肩头略略一缩,道:“我私下询问承奉郎,可有办法挑起郭随与赵储芫一战?承奉郎向我献此策,但他说要得到盟主许可才可施行,我未向三哥禀报,便私下派人去做了。”
    我目瞪口呆,半晌道:“你莫非不知我与赵储芫郭随约法三章,不可以各人家眷为要挟?更何况是掘人祖坟?”
    言眺不敢看我,只低声道:“办事之人,都装扮成赵军,事毕都已完好无损回到积艳山,郭随只会以为是赵储芫所为。”
    我怒道:“如此笨拙的嫁祸之计,难道赵储芫和郭随都看不出来?”
    言眺兀自嘴硬:“即便两方都怀疑是我军所为,毕竟查无实据,我军抵死不认,他们也无可奈何。“
    我高声道:“掘人祖坟?难道你不怕你我的祖坟也被人掘了?”
    言眺终于说不出话来,只在地上跪着,不敢起身。
    我站起身,只在殿中走来走去,怒意一时难消。
    亚父清咳一声,道:“如今不能做也做了,我看不如将错就错,谋划如何应对赵军与郭随。”
    言眺忙点头道:“正是,亚父说的是!”
    我瞪他一眼,恨恨道:“你若非我义弟,我早将你绑了去向赵储芫赔罪。”
    亚父也真是,处处纵容言眺,难怪他一次又一次惹祸。
    脚步声响起,郭灵面有喜色,大步进殿,道:“郎君,得陈奉谨将军捷报,已全歼郭随军五万,闻人度梅兵败自刎。”
    殿中顿时欢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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