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帆》13.夜谭（中）

    “奇怪，好像都是我在说话。我今天竟说了这么多，特尔修斯王子，您一定觉得我很烦人吧？”阿里阿德妮赧然说。
    “不，怎么会呢？”我连忙否认，“公主殿下的声音比夜莺还要动听，对听者完全是一种享受。”这是恭维，也是事实。
    “谢谢。您真会说话。”慢慢地绽开了一抹几不可察的羞涩笑意，不一会儿，她再次开口：“我往常没有那么多话的，反正，也没人愿意认真听我说。”美丽的脸闪过一丝落寞。
    我顿生恻隐。想到她深居王宫内院，虽然深受父王的宠爱，毕竟没有年龄学识相若的姐妹；以米诺斯和狄尤卡利文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推想，这家人的个性想必全都不怎么样，治下又严厉，宫里的使女和仆人们更不敢妄恣言笑。一个妙龄少女处于这样的环境，难免会感到寂寞吧。
    阿里阿德妮勉强展颜：“实在太久没有和一个雅典人面对面地交谈了，我有些激动。您的容貌让我想起许多过去的雅典朋友，虽然您的口音与雅典人不太相像。”
    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能指责我口音的不是？我不禁苦笑。这些克瑞特人远比我这个正宗的雅典人更加熟悉我的国家。
    “那么，谈谈您自己吧！”她明亮的眼睛凝注在我脸上。莫名的紧张又来了，我忽然觉得口干舌也燥。
    “我？我有什么好说呢？”我稍稍避过她的视线，迅速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一个马上就要葬身迷宫怪兽之腹的祭品而已。”我刻意学着下午米诺斯那不屑的口吻，自嘲说。
    “您不是埃格欧斯国王的亲生儿子么？没想到他竟会舍得让您来克瑞特……” 她的目光充满了关切与疑问。
    “我的父亲当然舍不得。原本是我自己坚持要来的。”我慢慢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
    “难道，您不知道到了我们这里，就凶多吉少么？”她惊奇地望着我。
    “怎么不知道？可是我别无选择。我不能放任米诺陶勒斯摧残我们雅典无辜的孩子们，自己却心安理得地躲在雅典的宫殿里享受。
    我决定要和他们共同进退，杀死米诺陶勒斯，把他们从这场残酷的死亡游戏中救出来。这是我身为雅典王子的责任。”我望着夜空，激动地说。然而，内心中，我得承认，这番言语，一半是真心，一半却是想用我的真心来打动她。
    “可……您想象不到米……是多么可怕的怪物！”她的声音颤抖而异样，一提到米诺陶勒斯她似乎就格外害怕，“比冥府的三头犬更……他吃了好多好多雅典人，没人能杀死他的。”
    “可我必须试一试。即使为此死去，我也绝不后悔。况且，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怪物是杀不死的，除非它同神明一样具有不死之身。米诺陶勒斯它有么？”
    “它没有。可是……”她忽然埋下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你没有亲眼见过它吃人的样子，那是一场噩梦！”她顿了顿：“我见过。我曾经亲眼目睹它把两个雅典人——我父亲过去的座上宾伊洛斯和娜依戴拉活活撕碎，掏出他们的内脏，然后……他们在痛苦地挣扎中死去。”
    她慢慢抬起头，眼中亮晶晶的，目光看向我却又仿佛穿透了我，好像凝注在未知空间的某种极端恐怖的情境中，有些空茫。
    “他们全都死了。所有人！所有从雅典来的客人，我的朋友们全都被米诺陶勒斯吞掉了。”她哽咽地低语着，晶莹的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受控地滑落洁白的面颊，娇柔的身子颤抖得宛如狂风肆虐中的可怜花朵。
    “公主殿下，不要再想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担忧地劝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阿里阿德妮公主好像要失控了。
    “不，它们没有过去……”阿里阿德妮泣不成声地说道，“它们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面，娜依戴拉捧着她的心脏，不停不停地问我，为什么我不去救她，为什么我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我最好的朋友被毁灭……”她打了个大大的寒战，娇柔的身子似乎摇摇欲坠。
    我的行为再次叛离了所有的理智。我不假思索地冲上去，紧紧拥抱住她颤抖的身子，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都传给她。“不要再想了！阿里阿德妮，听见没有！我命令你不许再胡思乱想，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吼着。
    “啊！”她低喊一声，被我唐突的举止吓了一跳——实际上我也被自己的举止吓了一跳，如果是一天前，打死我我都不相信自己居然会做出这么孟浪唐突的蠢事。要是这时候大叫非礼把米诺斯的卫兵引来，不等喂养恐怖宠物米诺陶勒斯，盛怒的米诺斯国王自己就会直接把我撕成两半！
    我被脑中的联想吓得慌了，身子僵硬如尸，却偏偏忘记最应该做的事——马上放开她！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阿里阿德妮竟也没有推开我！她只在最初的一秒钟有小小的挣扎，随后，便仿佛找到了依靠，乖乖地静静地靠在我的胸前……哭泣。
    这是不是说明她对我多少有些好感呢？我心中稍微一宽。随即，自然而然地嗅着一股淡淡的不同于花香的馨香。是阿里阿德妮身上的香气，我正怀抱着她啊！温温的，软软的，不像我的兄弟们那样又糙又厚的庞大身躯，而是如此娇小，娇小得需要怜惜。生平头一次，我拥抱一个少女，而且，她是美丽如同仙子般的阿里阿德妮！
    突然的认知让我的脑带“轰”的一下炸开，只觉得一股热血腾腾地涌向头部。这一刻，我什么都不能想。只能敏捷地腾出左手，狠狠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否则，阿里阿德妮一身仙女般的白衣袍今晚势必会变成“血染的风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