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帆》12.夜谭（上）

    正欲回步，忽然听到一阵散碎的脚步声穿枝踏叶而来。本能的，我停住脚步，循声望去。
    夜色中，两名身穿白色衣裳的娉婷少女款款走近。枝叶的遮遮掩掩下，我瞧不清她们的长相，而那两个少女似乎也没觉察附近还有一个我，只见她们走向庭院中间的石椅，似乎要坐下歇脚，也许还要欣赏夜景。
    要是被她们看见陌生的男子失声大叫起来，事情就尴尬了。还是快溜吧！这么想着，右脚刚刚提起，突然，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两个少女的对话。
    “希波达弥亚，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坐坐，你先去母后那里取新的面网吧。”娇柔的声音如此悦耳又如此熟悉。
    阿里阿德妮！这是阿里阿德妮公主的声音！
    别问我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仅仅听过一次的嗓音，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殿下。”她身旁那表情如棺材的使女回答。
    待侍女离开，阿里阿德妮公主娇慵无力地依靠在石凳上，望着克瑞特繁星闪烁的夜空，仿佛看痴了。
    我也看痴了，对象却是那张比夜空更美丽的容颜。她没有佩戴任何遮掩面目的面网，整个人沐浴在星光下，温暖的夜风垂怜地抚摸着清晰秀丽的脸蛋，勾勒着柔美的唇形，一双明亮的眸子，天真纯洁又安详，让我想起故乡特罗曾蔚蓝美丽的海。
    我按压着胸口，深怕那颗“嘭嘭嘭”急跳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出来。狄尤卡利文说错了，他的妹妹没有“很美”。那简直不像是凡间的美丽，而是——高贵飘逸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
    一定是我的心跳太大声了，或者是我粗重的呼吸暴露了行踪，因为，小仙女忽然警觉起来，星辰一般的眸光向我隐身的树丛望过来。
    “谁在那里？”
    被发现了。
    无可奈何，我只好走出树丛，慢慢地行至阿里阿德妮的面前。我半低垂着视线，不敢与她的目光直视，深怕惊吓着了她，亵渎了她。
    “咦？看你的衣着，你不是宫里的侍卫和仆人。你究竟是谁？”质问的声音依旧好听，只是微微多些惊颤。幸好她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出现吓跑或者尖叫。也许，身为米诺斯的女儿、宙斯的孙女，究竟是有些胆色的。
    “殿下别怕，我不是坏人。殿下，我是特尔修斯王子，目前在您兄长的家中做客。”我缓慢抬头，眼前对上的是一双极清极澈的眼瞳。我的气息不由屏住，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
    “啊，我知道了，你是今天父王接见的那个人！”阿里阿德妮掩唇低呼出声。
    她竟认出我来了！我心头莫名地有些兴奋。
    纯净无邪的圆眸在我脸上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久得让我首次质疑自己的长相。随后，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失了矜持，连忙垂下眼帘。同时，一朵可爱的红云染上了娇丽的容颜。
    我看得又是一呆。
    “您在我兄长的房子里做客，怎么会跑到内院来了？”
    “我……用过饭后，散步，然后……我真的不是故意……”不知怎的，我居然有些语无伦次。她不会认为我是个口吃的笨蛋吧？
    “好了，特尔修斯王子，我听明白了。”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笑意，但随即便黯淡了下来，“您来自雅典……”她悠然叹了口气，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与悲伤。
    简单的一句叹息，却好像一声响亮的雷霆，瞬间霹醒了我那颗沉醉于星光之美的心。
    我想到了远在雅典翘首盼望着凯旋的父亲，想到了在馆驿中随时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惊恐的雅典少年们。然而，就在刚才那一刻，我竟然沉陷于阿里阿德妮的美丽，把雅典的危机和此次的行程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一阵愧疚感袭上心头。我再也注意不到阿里阿德妮的丽容，脑筋飞一般地盘算起来。
    我想到了狄尤卡利文的暗示。
    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竟让我这么快就遇见了阿里阿德妮——这名可能对我的行动有最大助力的女子。如果我能够劝服她，利用她来对付她那顽固残忍的父亲米诺斯……可是，如何才能说服她站到我们的一边，去对抗她自己的父亲呢？
    我苦恼地想着。
    对面的少女自然不知道我正在打她的主意，她低语着：“你知道么？其实，我很喜欢你们雅典，非常非常喜欢。”说到“喜欢”的时候，她的眼波粲粲，却又仿佛蕴着无尽的哀伤。
    我心中一动：“为什么？难道你不怨恨雅典人害死了你的哥哥？”
    “我痛恨害死安德洛格俄斯的凶手，但，那与其他雅典人并没有关系啊。”阿里阿德妮咬着红色的唇瓣，“您一定认为我和我的父亲一样，为了哥哥的事迁怒于整个雅典吧？
    “可我不是那样。我那么喜欢雅典人。即使是我的父亲，从前又何尝不是呢。”她环顾着四周的花木，“你看看这庭院，根本就是仿照雅典花园的风格建筑的呀！
    “过去父王常对我们说，雅典人是全希腊最富有才学的人，雅典的文明，即使是广袤的阿尔戈斯、强大的斯巴达与克里特岛的特洛亚也望尘莫及。父王的个性，从来就是……想比您也有所耳闻。他从来看不起外乡人，独独却羡慕雅典。那时候，他邀请了许多有才华的雅典人到我们克瑞特的王宫来，奉他们为上宾，并鼓励我们克瑞特的青年向他们学习雅典的文化与技艺。我和我的兄弟们，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雅典的。”她的声音很平和，眼神中却有着深切的向往与追思。
    淡淡的夜风徐徐吹过，带来阵阵芬芳馥郁的花树清香。我站立在小石凳，静静地聆听着阿里阿德妮用她那好听的声音讲述着才华横溢的雅典人，我真正的同乡。一时间，我再次沉醉在她的嗓音中，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虽然雅典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我从来就没有机会深入地认识她。毕竟，我一到雅典，就面临了一连串的阴谋和危机，看到的多是贵族们阴险的嘴脸和平民们的自私怯懦，哪里还有心情去了解她辉煌的一面？直到此时此刻，当我宁静了心，在外乡人的宫殿中，听着外国的公主细细的回味，我才深深感受到身为一个雅典人的骄傲与自豪。
    “我们和许多雅典的学子与能工巧匠成为了朋友，他们很多人都在世界上相当有名。”
    “代达罗斯！”我脱口而出。不能怪我一下子就像到了那个人。代达罗斯，那个全世界最聪明最灵巧的建筑师和工匠，那个……为米诺斯建造了吞噬雅典孩子性命的迷宫的雅典人！
    “代达罗斯……”阿里阿德妮的身子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一颤，玫瑰般的面庞变得有些苍白，“他是我父亲最赏识的客人，也是我哥哥安德洛格俄斯最钦佩的建筑师。安德洛格俄斯……就是因为受到他的影响，才会执意要去雅典游历的。”
    难堪的沉默包围着我们。谁都知道，当初那个少年充满热血和梦想的雅典之行，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