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帆》11.阿里阿德妮

    我轻吁了一口气，悄悄拭了拭冷汗。无论是谁躲在哪里，我必须感谢他破坏了大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直到半秒之前，我才想起来，我这次来克瑞特不是来找死的。我的身上还担负着十几个雅典孩子的性命以及雅典的荣誉和安宁。要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枉送了性命，那可太傻了。
    不过，米诺斯还真是严厉，在他自己王宫，内室中自然是他自己的亲人或仆人，有必要这么声色俱厉地质问么？
    侧门后的内室中有漫长的静谧，然后，在我以为米诺斯国王可能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一道柔和清甜的嗓音传入了我的耳鼓。
    “父王，是我。阿里阿德妮。”
    极好听的音色，如同山林中的清泉流淌在心头。
    我心头一动。阿里阿德妮，默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莫名产生了想要见一见她的愿望。
    更令我差异的是，惊人的变化，发生在我面前那不可一世的男人脸上。在听到女郎声音的刹那间，米诺斯国王脸部骄傲冷硬的线条奇迹般地消失无踪，竟然换上了一副春日暖阳般的慈父脸孔。变化之快，直叫人乍舌。
    “阿里阿德妮，乖女儿，你在里面做什么？”米诺斯国王刻意放轻放柔放软了的嗓音，一点也不“温柔”，只我听得头皮发麻。
    “我来取忘在这里的女红，刚才不小心失了手。对不起，打扰了您与贵客的会见。”内室的名叫阿里阿德妮的少女有礼地说，声音里带着浅浅的愧疚。
    只是，听到那水中仙子般的款款细语，谁还对她责怪得起来？更何况是明显爱女如命的米诺斯。赶紧忙不迭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客！不过是雅典送来给米诺陶勒斯的祭品而已。”
    马上就要葬身怪腹的牺牲品，显然米诺斯就是这么看待我的。难怪他连看我一眼都不屑。
    “米诺陶……的祭品。”少女的声音很低，模模糊糊地，我却能从中觉察出她的颤抖与慌恐。这不奇怪。任何娇贵的公主猛然听到那牛首人身的吃人怪物，难免会感到恐惧吧。
    “父王，我先告退了。”
    歙歙索索的衣裙飘带的摩擦声，柔软的脚步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而后，消失在听觉中。我暗暗地叹了口气，说不清为何有些失落的心情。
    经阿里阿德妮这一来去，米诺斯心情大好。他不再计较我刚才“言语的冒犯”，甚至，当狄尤卡利文提出要留我在他家中饮宴招待时，老家伙也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强力反对。
    当狄尤卡利文和我离开米诺斯的大殿，走在王宫的回廊上，我问：“刚才那位阿里阿德妮，她是你的姐妹？”
    狄尤卡利文冷扫了我一眼，害得我羞愧地低下头。其实我问出来马上就后悔了。如此冒冒失失地打听一个闺阁千金实在是很失礼的事。可有时，我的嘴巴就偏偏是这么快，暂时脱离脑袋的指挥。
    “阿里阿德妮，她是父王唯一的女儿，我唯一的妹妹。”出乎我意料之外，狄尤卡利文竟果真介绍起来，“我们家共八个兄弟姐妹，我居长，死在雅典的安德洛格俄斯排行第二，然后就是这个妹妹，我们三个都是母后帕西淮所生。
    “几个兄弟中，父王最疼爱的就是阿里阿德妮，连安德洛格俄斯也要靠后。父王常说，阿里阿德妮是几个儿女中最像他的。”
    “啊！”最像那只凶老虎的！回想起米诺斯的容貌脾气，我的心忽然跌到谷地。难道那个柔和文雅的声音的主人，竟然会是米诺斯那老家伙的翻版？一只母老虎？！我实在难以接受这个！
    “倒不是长相与个性。”狄尤卡利文看到我张大了嘴吃惊的傻样，眼中透着有趣的光，“阿里阿德妮长得像我母亲，很美。至于她的性格……应该说与父亲差距很大吧！” 这时，他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抹沉思，但速度太快了，我吃不准。
    “父亲说她像他，是因为，全家只有阿里阿德妮和他同样，继承了众神之王宙斯的强大的神性。而其他的孩子，即使是和他面貌最相像的安德洛格俄斯，神性也非常微弱。”
    “神性……”我沉吟。
    在这个时代，神明与凡人结合生下了许多的儿女。他们身上流淌着半神的血液，却未必都有神性。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偶像赫刺克勒斯，他一定因为继承了他父亲宙斯的神性才会那样孔武有力吧？不过，对于我——一个海神波塞冬的假儿子来说，神性那种东西实在是太遥远也太缥缈了。
    “父王极疼爱阿里阿德妮，远胜于我。有些事情，我办不成，求求她，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我猛然转头看他。这话，什么意思？可是在暗示我什么？
    狄尤卡利文并不理会我，边走边自言自语：“父王很宝贝他的宝物，比如珍玩、宝剑、神盾等等的东西，从来都是收藏在自己身边，也就是在这座王宫里。不过，除非是他最喜爱的儿女，其他人谁也难以窥见……”
    他把我带到一个华丽的寝室，说明这就是我暂时的寓所，然后，留下个“你自己好自为之”的眼神，便飘然离去。
    我坐在屋子里，支肘沉思。确实应该好好想一想目前的处境。米诺斯本人不用说，但他儿子的态度值得玩味。
    本以为狄尤卡利文对我们颇有好感，但现在看来，这种好感还真不是普通的大！——他不但把我留在王宫中，使我有机会接近他父亲的魔剑，甚至还指点我求助于他的妹妹。
    我免不了揣测，他会这么尽心竭力为我设想，也许这背后另有图谋或其他位置的原因吧？然而，无论如何，这样不蚩为我们增添了一丝胜算。
    可惜，狄尤卡利文同样也表明了态度，绝对不肯为了我们去惹怒米诺斯。显然这位王子深知明哲保身之道。如果不能指望他，难道我竟真的要找那位名叫阿里阿德妮的公主么？
    公主毕竟是千金之躯，外人难以见到，我即使身在王宫之中，也未必能再度碰上她。更何况，我甚至连她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啊！
    越想越闷，不觉已过黄昏，天色慢慢地黯淡下来，一片沉郁的藏蓝。
    狄尤卡利文的仆人送来的晚餐的馔食——他没有如同对他父亲所说过的那样请我饮宴，大概是考虑到我根本就没那个心情吧。
    用过晚餐，挥退仆从，我慢慢走出了房间，信步走上王宫花园的游廊。
    克瑞特王室的花匠的确有一套，园林里奇木香花，错落排布，看似随意，却自成一番精巧的布局。枝木荫翳茂盛，漆黑深沉，虽是入夜看不清花色，但异香扑鼻，倒也让人心旷神怡。不知不觉中，已走了老远，触目都是陌生的景致。
    要是迷路就糟糕了。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