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冰心》35.第三十四章

    宋军俘获契丹神武大将军，辽人惨败全面退回上京。经此一战，辽国元气大伤。契丹皇帝也无心恋战，有意与大宋签订永久性互不侵犯条约。而签约的唯一条件便是换回耶律少华。赵瑜上书仁宗，历数放虎归山的害处，但是仁宗经雁门关差点失守的惊骇，巴不得早日与辽人签订了条约，好回头安心过其太平日子。所以连接下了七八道密旨，让赵瑜代表大宋早日释放了耶律少华后与契丹签署永久好合条约，尽快班师回朝。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赵瑜毕竟是皇家子弟，从小耳闻目染的教育便是天子之命不可违，心中即使再不情愿，仍然遵照圣谕一一照办。关于休战条约的款项，逐字逐条地斟酌，也好费了一段时间，不过辽人经此一役，已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所以经历了半个多月的唇枪舌剑后，象征两国永久交好的条约终于签订完毕了。除夕夜前的10天，驻扎在雁门关整整4个多月的大宋将士们终于准备凯旋回师了。
    本来初晴他们几个都对于回去再见到陆家众人的想法万般反感，但是赵瑜毕竟是个传统守旧的人，心里还是希望初晴可以从翼州那里得到休书一份，这样才是彻彻底底的再无牵扯，从此陌路。除此之外，赵瑜还有个私心。毕竟出生入死征战在外，对于高堂父母还是分外想念。既然决定了跟初晴从此漂泊异乡，过平民生活，所以也想趁此机会与父母再过个团圆年。初晴念及赵瑜为了自己已经放弃了富贵荣华，便不忍再剥夺他这个小小心愿。虽然若男也已决定要随展昭相忘于江湖，但是展昭是江湖男儿，并不在意这样的繁文缛节。而念绮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与否来决定自己的去留，所以两人对这老什子的休书不屑一顾。只是初晴有孕在身，姐妹几个万般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面对陆家众人，于是姐妹几人又一次踏上了去东京的路程。
    归心似箭，日夜兼程，浩浩荡荡一干人等披星戴月，连日赶路，终于在小年夜那天赶回了京都。军队凯旋而归的消息几天前就传回了京城。多少人家翘首以待盼儿郎归来，多少妻子望眼欲穿等夫君团聚。所以大部队还未开进万胜门，百姓们早就在凌晨的时候就在城门外守着，准备夹道欢迎。太阳初升的当口，大部队在骑着高头大马的赵瑜的带领下终于一路开进了万胜门。
    姐妹几个往雁门关赶去的时候，心境大不相同，所以根本无心欣赏这一路的大好河川。回来的时候劫后余生，更加懂得欣赏身边的美好事物。所以这一路行来，孝君姐妹和雷家昊五人坐在马车里，不时地掀起车帘观看秀丽山河覆盖于一片白雪茫茫之中，自有一番惬意。但是越是临近东京，他们的心情却越是忐忑。
    周围突然间就热闹起来，锣鼓声，欢笑声，一下子鼎沸。孝君坐在靠窗的位置，撩起帘子一瞧，原来大队人马已经过了梁门，正式进入汴京了。大道两侧拥满了老百姓，人人脸上的笑意仿佛都是从心坎间荡漾开来一样。眉梢上，眼角处，酒窝旁，嘴唇边，看到的都是由衷的笑容。小孩子们也是特别的高兴，手里举着糖棍，叫着笑着在人群中穿梭着，甚至有些玩兴大的偷偷地在人最多的地方点上了小甩炮，惊得小媳妇大姑娘们一阵尖叫。可是对着这样的调皮大人们也不气恼，打胜仗了，终于有太平日子可以过了。这样的快乐原来真的是可以持久下去的。
    再看他们身后的大街小巷，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街道两边商铺私宅的大门上已经都贴上了桃符春联，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屋顶上积着的残雪，映衬着人们的笑颜，泛着初升的阳光，是啊，要过年了。
    “想不到真的要过年了。谁会料到我们在这里已经呆了足足有大半年了啊，这大半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孝君放下车帘转身对着其他几个人说道，一边用手摩擦着自己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
    其他几个听了孝君的话，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看向别处，显然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孝君想说些什么热闹气氛的话，可一想到初晴和若男现在的处境，感同身受地也沉默下去。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咚咚”地敲了一下窗框，孝君撩起帘子一看是赵瑜的副官董大人。董大人骑在马背上弯腰下来低声说道：“王爷现在要进宫面圣汇报战况，所以让小的来通知几位姑娘，大家现行去陆府稍歇吧。王爷已经让人去陆府通传了。”
    看见孝君机械地应了一声“噢”，董大人行了礼后，腿上加紧用了些力道,便一路小跑地追上了前面的人。本来初晴仿佛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见董大人绝尘而去，便缄了口，只是低着头绞着衣襟。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止了颠簸，只听见车夫在前面响亮地叫出了声：“哟，四公子，您怎么亲自出来接啊？”说话的当口，车夫已经转身掀开帘幕，对着车里的几位说道：“几位姑娘，雷公子，到了哎”说完利索地跳下，端出一个踩脚蹬，摆放在一侧。
    孝君抬眼就看见一身华服锦衣的佑安独自站在陆府侧门的台阶上，寒风吹起发梢，扬散开飘在空中，面目依旧清俊，眼神如常幽幽，只是看在孝君眼里已经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了。
    雷家昊不需要什么小凳子，径直就活络地跳下了，然后向车里的孝君伸出手去，温柔地唤了一声：“孝君，来！”孝君收回目光，将手递进家昊掌中，轻轻巧巧地探出身子，凭着身材高挑也跳下了马车，安全落入家昊怀中。虽然隔着家昊，孝君还是分明看到佑安拳头一紧，在身后紧紧地抵住廊柱。孝君不予理睬，转身分别将其他几个接出车厢。
    待几人站定，佑安才缓缓走上前来，可也只是停立在若男他们几个跟前，恭敬地叫了一声：“大嫂，二嫂，三嫂！”他突然看见若男几个的神色明显有异，稍微顿了顿，方才开口道：“几位嫂子不告而别，离家出游，我们都极其担心。不过现在回来就好了，父亲进宫去了，几位哥哥倒都在前堂候着呢。”他说话的时候，人只是看向若男三人，仿佛孝君和家昊是透明的一般。
    念绮眼角一挑，心想“离家出游，担心地很？”，这么轻轻松松地就打发了过去，心里不禁暗自警惕起来，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男轻轻地拍了一下初晴和念绮的背，让他们不要害怕，大家在一起，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一起克服的。孝君见自己被冷落，也明白形势的窘迫，对着其他三人开口道：“我跟家昊到不远处的悦来客栈住下，你们有什么事就去那里找我们。”
    念绮刚想开口挽留，不想佑安却抢在了前头：“孝君，大过年的，你想必也想与你姐妹一起欢度吧。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回来住吧。雷公子也是一样的。”远处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了爆竹声，佑安转头望向天空，不知不觉间刚才的太阳已经没了踪影，厚沉的乌云遮满了半边天，沉重地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坠下来一般，不禁喃喃自语道：“看来又要下雪了。”话音刚落，抬腿就先跨进了院落。
    看见初晴几个殷切的目光，孝君也不再推辞，与家昊跟在众人身后进了陆府。就这么一刹那的说话时间，天空真的开始纷纷落落飘下鹅毛大的雪花。雪花飘得如此之密，让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地上本来就有不薄的积雪，孝君看见一行人的脚印刚刚清晰地印在雪地上，转眼间却又被从天而降的雪花覆盖上，看不真切了。
    孝君突然没来由地就心一酸：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德馨花厅，烛光明亮，纤尘不染，暗香四溢。大幅的烫金春联，鲜红的灯笼，库房中上好的青红瓷器花瓶，里面疏疏地插着几枝娇艳的腊梅，将德馨花厅点缀得疑似仙境。各个上房挑出来的能干丫头都端端正正地在旁伺候着。
    上座坐着天宝公主，一身明黄织锦长裙配着银裘小狐皮的外衫，明艳动人，7个多月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高高挺起的肚子辉映着脸上将为人母的神采。右侧下手分别坐着邱姨娘，娉婷和苏琼玉，一如往昔地美丽非常，尤其是娉婷，裹在酒红的夹袄里，说不出的娇悄。左手侧坐着陆家三位公子，各个都如旧地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看见若男几个步入花厅，陆家的那几位名义上的夫君本能地想要起立，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便又硬生生地坐了回去。佑安引着他们进去后，自己也坐到天宝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然后看向对面的几个兄长，淡淡地说了一句：“几位嫂子回来了。”
    虽然心里万般不愿意，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孝君几个还是先到天宝面前行了礼。天宝显然很满意佑安对孝君的只字不提，脸带笑容地让他们起身赐坐。姐妹几个和家昊坐下也没有什么别后重逢的感言要交流，大家心照不宣地坐下，皆转身看向院落里的飞雪。
    这沉寂没有维持多久，就听见从偏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韩雪抱着一个新生儿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一只手还整理着盘扣，显然刚从偏厢喂完奶出来。乍见初晴，韩雪一惊，不由地停了脚步，抱着孩子的手也紧了一些。
    初晴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明白是自己的出现让韩雪产生了焦虑和危机感。再探身看了一下蜡烛包里的娃娃，粉雕玉涿的一张小脸，甜甜地睡在他母亲的怀抱里。多幸福啊，一切成人世界的纷争都与他无干呢。初晴想到，手不由自主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我要我的孩子也这样与世无争。
    女人的母性毕竟是相通的，还没等自己的大脑指挥，初晴已经问出了口：“什么时候生的？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韩雪没有反应过来，仍是在她刚才的警戒状态，翼州答话了：“十一月的事，都快4个月大了。是个女娃儿。”说完对着身后的韩雪温柔地笑了一笑，“女娃儿好，女娃儿听话呀。”韩雪内疚地对着翼州回笑了一下。念绮心里偷偷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内疚的。生男生女都是男人决定的，关女人什么事？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好笑和不屑的神情来，自己倒没注意到对面的靖平一脸出神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天宝这时候也不甘寂寞，急于要表现自己的幸福：“女娃儿，男娃儿，都是好的。只要是佑安和我的孩子，我都一样喜欢。是不是，佑安？”身旁的佑安配合地点了下头，天宝得意地瞧向孝君，可是孝君只顾自己低头跟家昊说着悄悄话，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初晴想到要赵瑜向翼州开口，毕竟很尴尬，两人再怎么说也是表兄弟。于是决定自己解决这件事，也好安了韩雪的心，随了大家的意。初晴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翼州，其实这次回来，我是有一个不情之请的。能否私下一谈”放下杯子，郑重地看向翼州。翼州收回在韩雪身上的目光，刚想开口，但是看见身后的韩雪明显地颤了一下，人就要向后退，便严肃地坐直了身子：“愿闻其详，不过还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吧。我与你的情况大家也清楚，所以也没有什么必要私谈。”
    初晴知道他这样做是让韩雪不作他想，于是也长痛不如短痛地说出了口：“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从你这里要得休书一封的。”初晴将这句在心里酝酿了半天的话就这样说出了口，口气平静地仿佛如讨论明日的天气。
    翼州也是一愣，没有料到她会如此要求，但转念之下便也心下了然。千里迢迢奔赴边关，定是与表兄有关。自己已得如花美眷，也乐得成人之美。当下心里便下了决心，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明说，只点了点头：“这事等过完了年再说。不过姑娘的心意，在下一定尽力成全。”言尽于此，无须多言。
    翼州重新叫回初晴姑娘，犹记得当时姐妹几个大闹他喜筵的时候，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姑娘”，还被念绮抢了白，一顿好骂。可是现在这句姑娘，让初晴莫名地安心起来。
    若男几个看见此事处理地如此妥帖，心里极是高兴，情不自禁地就咧嘴对笑起来。可这笑看在靖平眼里却没来由地触目惊心，最先跳起来的就是他。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念绮面前，忍不住大喝出声：“你与你姐妹说走就走，连个信也不留。现在回来了却说要休书？你是不是也要随着你姐妹的后路，向我要休书了啊？”说话间已经拽住念绮的手，狠命地摇着。
    念绮不高，眼看双足就要被靖平提离地面，手腕只是火辣辣地疼，眼泪忍不住就要出来。家昊见状，赶紧上前，一把抖开靖平，厉声喝道：“你做什么？她是个女孩子，你下手那么重！”
    念绮被激怒，一边揉着马上就泛红的手腕，一边恶狠狠地说出：“陆靖平，你跟我听好了。不是我向你要休书，而是我要休了你。”
    此话一出，周围当下一片安静。娉婷那声夸张的“啊”听起来格外清晰，念绮迁怒，双目圆睁瞪向她，娉婷被她一瞪，一下子蔫了下去。
    靖平虎着张脸，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一阵喧嚣。不一会儿，打头进来的正是陆贵妃宫里的传话小太监。只见他黑色披风都被雪花淹没了，他站在门槛这里脱下了披风，才跨进花厅。所有人看见是宫里来的人，也都静了下来，等待下文。
    传话太监径直走到花厅中央，高声读出：“圣上口谕。新春佳节团圆日，又适逢瑜王爷边疆凯旋。皇上龙颜大悦，赐宴锦华阁。宣陆府各位公子携女眷进宫赴宴。钦赐，谢恩！”看见连同天宝在内的所有人都准备下跪谢恩，这个太监连忙制止天宝：“皇上特意交待了，公主可以免跪。”
    孝君和家昊本来不欲前往，但是赵瑜将家昊的妙手回春说得神乎其神，将自己如何被从鬼门关里拽出来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皇上听后不禁动了好奇心，也邀请他们两位一起列席。
    一干人等赶紧穿戴打扮，约摸一个多时辰的光景，便整装待发了。此时已经是下午光景，因为下雪，天也暗得很早，灰蒙蒙地竟仿佛是傍晚时分一样。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北风呼呼地吹得人耳朵生疼。打头的是十来个太监，往地上洒着小沙粒，防止车轮打滑，陆家几位公子个个裹着裘衣大氅，骑着高头大马跟在后头。所有女眷除了公主是一人一部马车，其他人皆两人共坐一辆。旁边两侧几十位宫人手擎大红宫灯沿路开道，后面还有侍奉的丫头仆妇，整个队伍竟前后延展开200多米的距离。
    孝君和念绮共坐一辆马车，念绮微微掀开车帘，只见外面雪花飘飘，仅在几丈之外的掌灯宫人也都模糊地看不清楚，唯有小小的红晕在不远处跳跃着，明灭可睹。车子行到一半，这漫天的雪像是积攒了许久的碎纸屑一样倾泻而下，被风一吹，飞舞开去。车子突然猛烈地晃了一下，足足吓出孝君和念绮一身冷汗。不过幸好随后的路程还是比较平稳的。
    陆府与皇宫不远，过了相国寺，直入丹凤门，便是宫城了。前面的开路太监细细悠悠的嗓音传来：“下马，落轿”。就听见跟在车后的仆妇们窸窸嗦嗦地一路小跑过来，忙着伺候女眷下车。孝君这辆车的车夫却自管自撩开帘幕，示意让孝君和念绮下车。这车夫迎着风雪一路赶车过来，脸上蒙了厚厚的围巾，只将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而睫毛上也被晶莹的雪子覆盖着，闪闪的透出不真实的光彩。
    孝君和念绮见车夫没有帮他们拿小板凳的意思，心里有些奇怪。但毕竟二人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小姐，便也爽气地自己要下来。孝君轻松一跳，人就站稳在地上，刚想回身去接念绮，没想到那个车夫已经伸出手去，略一犹豫，念绮便将手递了进去。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只让孝君看得一愣一愣。那个车夫突然上身前倾，将念绮整个人拥在怀里，半抱着将她放到地上。若不是周围被雪花遮挡地严实，孝君心想这个车夫早就被靖平大卸八块了。
    看着念绮安全落地，那个车夫也不多言语，只是跟随着其他的马车向宫城马房驶去。孝君目送着马车的远去，忍不住啧啧咂嘴道：“那个车夫真是放肆。”回头又看了念绮一眼，念绮的颈脖围绕在一圈雪白的小狐皮中，可是她的脸色却比那无暇的裘领更是苍白。
    “你没事吧？”孝君略有担心。
    “嗯？哦。没事。”念绮明显地神思恍惚。
    两人也不多话，只是跟着内廷太监随着大家往皇宫深处走去。
    满天的风雪更盛，将每个人的大氅边角都翻飞卷起。就是那一瞬间，从念绮藏在披风里的右手指间突然闪出一记血红妖冶之极的玛瑙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