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落红应满径》11.重到须惊黯销凝

    第十一章重到须惊黯销凝
    随着车窗外的景物不断涌进眼帘,又飞快消逝,之峰心内也如街市上的人潮般翻涌开来。这真是要回去了么？几许凄怆几许悲凉自心底升腾，隐隐竟又似有一丝半缕的期待。
    车子渐渐来至城东郊侧，人车渐少，城市的喧嚣也已被道旁参天的古柏隔绝开去。一别数年，再未踏足这里半步，原来却也未曾沧海桑田，不过景物依旧罢了！看着周围熟悉的景物，之峰不知该喜抑或是悲！人生中曾有多少欢乐的记忆，多少温馨的幸福在这条路上上演啊！曾多少次，自己一手牵着父亲厚实温暖的大手，一手握住母亲柔和温润的纤手，单纯而快乐地走在这棵棵苍柏之下。
    如今古木益发苍郁，快乐却无处收回！往日单纯而幸福的世界早已在那个妖异的夜晚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空剩下血色的记忆，无尽的悔，和，无尽的怨……
    到底还是回来了！看见眼前那幢依山而建的白色小洋楼，无端地，之峰只觉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鼻底一股浓浓的酸涩，拼命忍住，满眼的泪水到底流落肚里！颤抖着，伸出手去按门铃，指尖轻触门铃，心头百感集来，一狠心，用力按下，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
    极短的等待，门很快打开，岳中泰从门里迎出来。天扬礼貌地见礼毕，在边上却见岳氏父子只是相对干站着。岳中泰一袭白色休闲装，依旧如昨日初识时那般潇洒稳重，只是却全无昨日那般词锋俐洛，挥洒自如。眉宇间，似喜若愧，一向号称八面玲珑的中泰老总今天尽是有些期期艾艾，口不能言一般！
    再看岳之峰，更是一脸的不屑，虽然与父亲相对而立，却只淡漠地斜斜将视线射将过去。天扬在一旁却看得真切，岳之峰那淡漠眼神背后却分明满含着故事！心内却是暗想：想岳家在本城也算豪门巨富，大小官员、富商巨贾哪个敢不卖上三分面子。外间看来，是何等风光，平日该是羡煞多少旁人。今日一见岳家父子这情形，竟是行同路人一般！岳中泰雄踞本城商界十几余年，想不到连自家儿子也管束不了！
    天扬正心下感喟之际，耳畔终于传来岳中泰轻声的呼唤声：“小峰……”轻轻一声叫唤，听在天扬耳中，任是他一介外人，倒也不禁有些动容！那微微带些哽咽，微微有些颤音的叫唤，却分明带着浓浓的爱意，那一副舔犊情深的样子，溢于言表。
    转头看岳之峰，却紧缩眉头，一脸的不耐：“阿祖呢？！”也不待岳中泰答话，径自推开立在门首的父亲，入门而去！岳中泰却全不着意，忙忙地跟着进去，亦步亦趋，全无半点平日商界大佬的气势。
    天扬看在眼底，却自有一股酸楚荡在心尖，父亲要走时，也曾这般轻轻地低唤自己，满脸的浊泪，定定地看着自己，却已是再吐不出半个字，只是强自微微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大哥。大哥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当场跪倒在父亲床前：“爸！您放心，小弟今后自有我来照顾！儿子发誓，定将庚续家声，不使祖宗蒙羞！好好抚养小弟，以慰姆妈在天之灵！”听罢大哥的誓言，父亲原本无限悲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用力含笑看了看自己和大哥，良久，终于溘然长逝了！
    人与人就是这般不同，这十来年，每每想只要能再听父亲这样轻轻呼唤自己一声，无论付何等样的代价，总是值的。如今看岳之峰，却视父亲的一片关爱如无物，实在叫人费解！
    正想着，看岳家父子早已隐没在院子深处，赶紧提起精神，跟上去。原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今天无端被勾起心思，替岳家父子费了半日心神。不禁摇头苦笑！　2、穿堂过室，之峰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其实，他心里明白，只要一出声，心底的那股勇气也便泄漏无余了。那时，这样旧境重临自是不用提起，甚或连直面身后那个紧随自己的人的勇气也没有了吧！
    站在一楼大厅，时光似乎并未在这里蒙上哪怕一丝的尘迹，一切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光鲜富丽！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悲哀：富丽堂皇每每只是世人掩盖狰狞丑陋的外衣！一转头，左侧墙上悬挂着一家三口的大幅相片，照片里年轻而帅气的丈夫，轻拥着娇小甜美的妻子，脚边坐着他们可爱的小儿子。不用多说一字，只要看上一眼，任谁都知道这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一个家庭！
    幸福快乐？！之峰回转头来，看见身后的岳中泰也早已痴了，一脸的落寂，恍惚间，之峰忽然觉得他身上原本的那股子自信洒脱的气势不见了，代之而起的竟有那么点日暮西山的悲凉！
    那一刻，之峰微微感受到内心有那么一阵不忍，不过转瞬即逝了！
    眼前的一景一物，在在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和这个家庭幸福的刽子手！是他，将自己变成了毁掉母亲一生的帮凶！
    实在佩服他，这么多年来，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过日子，不知道，他有无午夜梦回，惊梦失魂的时候？！
    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转身，向楼梯走去！
    人心就是如此的不可捉摸，明明大脑中已经下了指令，不要再想，可是却依旧免不过触景生情！
    刚一抬腿，跨上楼梯。耳畔仿佛又传来那夜阵阵的惊雷，那无耻龌龊的呻吟，那撕心裂肺的尖叫，那无助凄厉的哭喊……
    仿佛楼梯上依旧血迹宛然，母亲就倒在血泊中！之峰只觉心头大震，只想要尖叫，只想要逃离这个妖异的所在！
    不行，他又要在作怪了！阿祖，那么纯洁善良的阿祖！先是母亲，现在又是阿祖，他，就是要毁掉自己身边所有的幸福才甘心！
    脑海中完全不受控制地浮现起两具身躯纠缠在一起的景象！不！
    恨恨地转过头来，居高临下，死死盯住岳中泰，一字一顿说道：“我警告你，不要动阿祖！离他远点！”
    愕然！岳中泰只觉血直往脑门涌将上来，脸胀的紫红！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自己更失败的父亲了！
    期期艾艾答道：“小峰……，我没有……”话一出口，岳中泰却只觉一种无力感，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况是他人！
    果然，之峰一听这话，脸色大变，紧咬牙关，半晌，由齿缝间迸出两个字：“无耻！”
    听儿子的这般言语，岳中泰反倒平静下来了！心头反倒没有了悲哀，只有无奈！世人大抵如此，总是要以己度人！达不到自己设立的标准的，一概视为异己，一概视为无耻败类！
    希腊先哲告诫说：“认识你自己！”“人是万物的尺度！”其实也不过是提醒他的子孙认清自己的本质，人人都只是自己的尺度，人不能做别人的尺度！
    所以，康德说：“人是目的，而非手段！”人人都有自己追寻幸福的目的，人不能将他人只作为追寻自身幸福的手段！
    所以，中国人说：“设身处地！”
    其实，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脑海中竟杂乱纷呈地想了这么多！岳中泰最终，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两人对视半晌，岳之峰反身，逃也似地奔上楼去！
    到底岳中泰的目光中透露出的是什么，之峰又感受到了什么，其实在两人自己的心中也未能明了！只是，似乎有那么一种念头，似星火般，在脑海中一闪而没！
    岳中泰感受到了，之峰也接收到了！
    3、很多事，真正去做了，反倒觉得其实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可怕！跑上二楼，看岳中泰并未随将上来，之峰停住脚步，颓然将身子靠在墙上。五年了，梦回故园，在旁人，当是微带感伤的甜蜜！于自己，故园却是满是血污的鬼蜮！
    几多回，汗涔涔由梦魇中醒来，就那样孤窗独坐到天明！以为，再也不会，也没有勇气重临这里！却未曾想，今天到底回来了！
    举目四望，几许陌生，又如此熟悉！心底，还是有渴盼的吧！这个承载自己童年、少年时欢乐与幸福的所在，总是不舍就这般绝决离弃的吧！
    或许，此生，此处，就是自己幸福的起点，也是终点了！
    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依稀窥见自己灰败人生的些微亮光！在炼狱中受苦的灵魂方可获得一时半刻的慰藉，尽管明明知晓，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大的痛苦！
    似乎，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的一切仿佛渐渐远去了，恶梦也许久不曾侵扰自己，生活渐渐开始平静，内心也不再煎熬！
    不期然，那张纯净、满含笑意的面庞浮现在眼前！不自觉，嘴角早已挂上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蓦地，方才在楼梯上父亲那满含意味的目光如剑一般，直射过来！
    心下一惊，一挺身，快步往客房走去！房门微掩着。折腾半日，早已是黄昏时分，透过门缝，正见夕阳将整个房间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窗边，一个少年正凭窗独立。微风轻轻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天边的霞光，照映他的面庞，远远看上去，整个人竟似由霞光中走出来一般，光芒万丈！
    之峰不觉看呆了，此刻的阿祖仿佛就如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半晶莹耀眼，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任何对他的惊扰都是对美的亵渎！
    只是，为何他的面庞此刻却似带着无限的忧伤，他的背影又为何如此的孤单寂寥？
    心下末名地感到一阵疼惜，多想给予他自己所有的力量，将他耷落的双肩挺起，让笑意一直在他脸上飞扬！
    这样美丽的画面，让人心悸；如此忧伤的少年，叫人心碎！
    这样的阿祖，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那样没有真实感！心底隐隐有个声音提醒道：女子貌美，壮士怀璧，世间几多悲欢由此上演！此等容颜，于阿祖，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心内感慨，思绪百端，一时竟自痴了！
    半晌，祖佑感觉身后仿佛有人，转过身来，看是之峰呆立在那里，眼角盈盈竟似有泪水流下！一怔！缓步向前，二人凝视片刻，没有言语，祖佑轻轻靠将过去，之峰伸手将他轻拥入怀！
    生命中其实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在那么特定的一两个人间，无需语言，一个眼神，一个笑脸，一切就在彼此心尖自然流动了！
    “疼不？”
    轻轻摇首！鼻子发酸，眼泪已是涌上眼眶！人便是如此，但凡受了委屈，无人问津，也便罢了，一旦受人一句半句贴心软话，那酸楚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跟哥回家去吧！”
    祖佑一愣，刚要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祖佑抬头，已见天扬气喘吁吁冲进房来！一见之峰拥着祖佑，睁大眼睛，呆立当场！
    祖佑看天扬一副讶异的表情，也觉有些异样！轻轻试着推开之峰！
    这边厢，天扬早已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推开之峰，扯过祖佑！
    “小佑！你的脸没事吧！呀，这边都烫红了，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你说，我替你出气！”
    祖佑原本满心的酸楚，一见天扬一副街头太岁的模样，不觉好笑起来！
    “算了！不相干的人，一时失手罢了！”随口答道，罢了吧，何必再与那人重起瓜葛！
    “要是被嫂子知道，不知道她又要怎样心疼了！”
    一句话，正戳到了祖佑的心坎上。三姐明镜似的玲珑心肝，要瞒她怕是不那么容易！上回，在医院里，三姐已是动了真火，对着吴家一家子撂下了狠话。这回，要真被她知道了，不知又要怎样怒海生波了！更何况，眼下，三姐又正六甲在身，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可实在不是小事！
    心下略转，嘴里赶忙叮嘱天扬：“我三姐身子重，平时就爱劳心劳力了，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她，免得她担心！”
    天扬看祖佑一脸严肃，也只好唯唯答应：“可是，你总是要回家的啊！你这个样子，别说嫂子，谁看了也要疑心啊！”
    “这个不必担心，正好我就说岳伯伯留我在家多住几天……”
    祖佑话音未落，边上之峰早已一声断喝：“不行！这里住不得！”
    看之峰如此强烈的反应，祖佑和天扬倒不由一愣！心下不由都暗自忖度，到底这父子间有何恩怨，竟自弄成今日这般水火难容之势？这岳中泰又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儿子这般不依不饶，自己却百般退让？
    祖佑跟天扬一时都触及心事，一个想到当初至亲至近的爷爷含泪将自己撵出家门的情形，一个又想起了父亲当初卧在病榻上的景象！
    两人有心为他们父子说合，对视一眼，祖佑笑着说道：“小峰哥，你还真是小孩子脾气！怎么，在你家住着，你还不让啊？今个儿啊……”
    话还尚未说完，之峰却沉声喝道：“这里不是我家！早就不是了！”
    说话间，正好岳中泰手中用托盘端了几杯茶过来，天扬在门口看的分明，之峰这话入耳之际，岳中泰双手着着实实抖动了一下，脸上一丝惨痛真切地闪过。
    心中一阵不忍，到底年轻，脱口说道：“岳之峰！有你这样对父亲说话的吗？男儿汉，戴天履地，头一件该知当做的就是孝字！孝顺儿孙最怕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我看伯父对你是百般包容，你却全不着意！你小心日后悔之末及！”
    天扬一时激愤，还待数落下去，岳中泰赶忙止住！
    祖佑看天扬说话造次，怕之峰脸上挂不住，反倒横生事端，赶紧向前说道：“是啊是啊！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夫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小峰哥，做儿子的，跟父母耍耍小孩子脾气，原也没有什么，过头了，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壁又笑着跟岳中泰说道：“岳伯伯，我小峰哥年轻不晓事体，您可别往心里去啊！正好，这两天我就叨扰伯父了，小峰哥许久没有回家，这次也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我！”
    一席话，句句给岳之峰找台阶，又句句给岳中泰留颜面。其实，祖佑又哪会看不出这父子间，绝非一星半点的意气之争。小峰哥也绝非那等无理取闹的公子哥儿，只是想着乘今天机会难得，风轻云淡地将事情一言掩过，大家坐到一起了，再大的事体，也就好办了！
    说完，抬眼，正见岳中泰一脸感激地看着自己，一边又看着儿子，柔声说道：“小峰！以前的事，是爸爸错了！原谅爸爸！好吗？”
    寥寥数语，却是真情毕露，爱子之心溢于言表！祖佑与天扬言听在耳，荡气回肠！
    满心以为之峰定然也会心有所动，耳畔却传来之峰冷若寒冰的声音：“原谅？！你自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可以原谅？你让一个儿子成了残害母亲的刽子手，你让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恋成了世间最可怕的笑话，你毁掉了这个世间原本最最幸福的一个家庭！魔鬼！魔鬼！”
    之峰突如其来的激烈言辞，震的祖佑一时间手足无措！回头看岳中泰平时谈笑风生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死灰！
    正惶然无助之际，不防之峰猛地上前来，一把拉住，“走，跟哥回家！”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被拉出了房门！
    天扬待要追出去阻拦，看看身旁一脸惨然的岳中泰，心下实在不忍就这样一走了之！可又不放心祖佑就这样被之峰带走，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急得额头直冒汗！思前想后，还是拨通了嫂子的电话！
    却说，之峰在狂怒中拉着祖佑出了家门，心境总算是渐渐平和下来，看一眼一脸惊惶的祖佑，不觉一阵心疼！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回去再好好安抚吧！伸手，准备打车回去！
    忽然感觉牵着祖佑的手被紧紧反握住了，一愣，祖佑的手惊在微微打颤！心下大疑，回转头，看祖佑正一脸惊怖，死死地盯着前方！
    顺着祖佑的目光，之峰看一辆黑色凌志正缓缓来至跟前停住。一青年男子正隔着车窗对自己颔首致意！表情尴尬而僵硬！
    心头一动！怎生会是他？莫不是他方才竟是一路尾随自己来到这里？抑或只是巧遇？
    心念电转，此人与阿祖间似乎深有瓜葛！不然，为何阿祖每次见到他，总是这般失魂落魄？又为何天扬在“浅斟”会对他大打出手？
    只听他轻咳一声，问道：“小兄弟，你的脸没事吧！今天的事，实在对不住了！幸好你看起来没事，不然，我这心里不知该怎样过意不去了！你们去那儿？要不我送你们一程？”
    祖佑耳畔忽然响起方才之峰对着岳中泰大喊“魔鬼”的声音！要到此刻，祖佑才微略明白之峰在如此斥责生身父亲的时候，内心该是何等的沉痛！
    这世间，若非向对方倾注太多心力，又哪来恁大恨意！恩怨情仇，旁人实在半点置喙不得，也不过在乎彼此方寸之间罢了！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日雪地初识的情景，一个眼神，心念相通的一个微笑，原以为，就这样该是缘定三生了！几多坎坷，几多磨难，谁曾料竟是今天这等结局！
    恍惚间，又看见墨存轻轻牵着那日咖啡馆见过的男孩，满脸柔情；又恍惚间，看见他正携着一名神情娇媚的女子，郎情妾意，水乳交融！
    心内剧恸，眼前看那人犹自似全无挂怀一般，那么客气，那么疏离！三载欢爱，于他，竟似杳无影迹一般！
    只听说，人生百年后，阎罗店前，喝一碗孟婆汤，前尘旧影也便抛诸身后了，干干净净，又可以再世为人！
    却从未知晓，人世间，竟也有这么一味药，可以让人如此漠然地对待往昔！是自己太软弱，太过纠缠，还是他演技精湛，收放自如？那么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呢？难道三年来，自己只不过是他人生多幕戏中的一出？！
    一念及此，哪里还忍耐得住！看墨存正下车缓步朝自己走来，脑中只觉一片混沌，似要炸开一般！
    之峰在一旁，看祖佑神情忽喜忽悲，正暗自担心，忽然听见他大叫一声，挣脱自己，拦住一辆的士，绝尘而去。
    回头，看见那名男子兀自呆立在那里，一脸惶惑！一时今天郁积心头的火气冲泻而出：“看什么看？还不快上去开车？”说完，自管坐进车内，重重甩上车门！
    此刻的墨存早已是完全摸不清情势，可是，心底，却隐隐觉得方才祖佑那凄楚怆然的神情，仿佛何时何地曾真真切切地见过！
    又仿佛，自打昨日街上险遇之后，自己一颗心就总是飘飘荡荡，没个安生似的！待要细加思量，却又倏忽一下，杳然无迹了！
    可是就在刚才，看那叫祖佑的少年绝决离去之际，却总算真实地感受到，自己那三魂七魄竟自尾随而去了！
    太多疑窦！为什么生活中总觉缺少了重心一般，浑噩无依？为什么回到家中，本该至为熟悉的一切，却总显得那般陌生？为什么家下众人家常叙话时，总是小心翼翼，每每扯开话题，便欲言又止，王顾左右？又为什么自己的卧室，母亲会自作主张，在自己住院期间重作装修？又为什么身边不停冒出这几个少年，似乎与自己曾有过至深纠葛？
    呀！似乎脑海深处，有丝丝缕缕的影像飘过，甩甩头，却纤毫也未能捕捉在手！
    心下疑窦丛集，身子早已跨入车内，急速随前面那辆的士而去！
    看身旁坐着的男子，正浑身紧绷，直直地注视前方，神情紧张！一时间，车厢内，气氛凝重而压抑！
    墨存有心调解一下气氛，且暗想，说不定由他嘴里可以给整见事情理出一点头绪！心内计较着，口内却仿佛很随意地问道：“常说不打不相识，我们打是打了，还未曾请教尊名！”
    之峰原本倒也对眼前这名男子无甚恶感，今天在“浅斟”平白打了人家一拳，一直尚有些抱愧在心！
    方才，听墨存无缘无故上前来询问祖佑脸上有无烫伤，再看祖佑如见鬼魅似的神情，又将连日来种种略加思量，心下早已明白，祖佑今天被烫一事定然与他脱不得干系！现在看来，只怕两人的关系还不是这般简单！
    心内虽然总觉有丝别扭，只是，现下既然他主动来结交，倒可以顺水推舟，看看他到底是那一路的神仙！
    于是，也便不咸不淡地应道：“不敢当，姓岳，名之峰！不知你如何称呼？”
    “岳之峰！好名字，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峦岳绝峰，人如其名啊！”嘴上赞叹道，脑中却回想起，日前街上他与中泰老总间不尴不尬的场景，看来，此人定然是中泰的少东家无疑了！待要问，是否中泰岳老板的令郎，回心一想，还是先不??这趟混水！
    口随心动，转过话锋：“呵呵！我姓吴，墨存！不知，前面那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吴墨存？没听说过！只知道本城吴老太倒是个狠角色，看他年纪轻轻，言谈举止，自有一番气度，定然非富则贵，不晓得跟吴家可有瓜葛？哼哼，跟我套交情是虚，最后一句怕才是实的吧！
    “怎么吴先生不认得吗？看你这般路远迢迢，尾随而至，我还以为你们相熟的很呢！”
    这话夹针带刺的，墨存又岂会不知。当下，却不动声色，顺着回道：“相熟倒也谈不上，不过见过几次吧了！是叫祖佑来着的，对吧！怎么？岳先生跟他也生分的紧？”
    一句话，以退为进，主客立时易势！两人虽在车内刀光剑影，各逞心机，车速却也未曾减慢半分，堪堪，已快赶上祖佑所乘的车子！
    却说祖佑满心悲恨，胡乱上了一趟出租车！上得车来，前尘旧影，哪里还经得住，豆大的泪珠直似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想想自打结识至今，自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反倒弄成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弃妇一般！
    本指望，离开吴家，万般恩情由此绝，天高海阔，总要堂堂正正从头为自己好好活一场，日后，也好回去见祖父的！情天孽海，从此就作罢了吧！欺也好，哄也好，让祖父也好安度晚年，让母亲也好有份指望！
    实不曾想，与他之间的纠葛竟如双结丝网般，难分难解！
    泪水，微烫，轻灼面庞！祖佑狠狠地抹去，到底只能颓然放弃！
    这边厢，祖佑只在感怀身世，那边司机早已问了几次，要上哪儿去！只不见祖佑作声，早已不耐烦起来！
    回转头，正欲教训几声，一看，这个长相斯文体面的年轻人，竟在那边泪流满面，神情呆滞！
    完了！又摊上这么个主！司机在心底暗自叫苦！上回也是上来这么个小伙儿，上车来就光顾嚎啕大哭，问他，他也不吭声！没办法，最后只好把他送派出所去了！白跑大半天，搭上汽油不说，还在派出所录了半天口供！
    哎唷！我的娘嗳，这叫怎么回事儿啊！这才没两天，咋就又遇上了呢？
    司机正心里骂娘呢，一眼瞥见，后面一辆黑色凌志，一直紧紧尾随上来了！心想，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也就这么一转念的功夫，那车子已经赶上来了！
    司机微侧过脸去，见那车内两个年轻人正一连焦急地望这边喊话，且示意自己停车！
    车外的动静，终于也惊动了沉浸在悲伤与回忆中的祖佑。一看车窗外，那辆自己曾在无数个黄昏痴痴等待过的黑色小轿车，不知何时已经追了上来！小峰哥正隔着窗子对自己喊话，惶急恳切！
    无由地，祖佑心里生出一阵悲凉，车窗与车窗间，短短的一小段距离，却可以这样将最最亲密的人远远地隔开！世人相处，有人要离去，有人想挽留，最终却没有人能敌得过世事变换的转轮！
    此刻，若过两辆车的司机齐齐喊停，大家下得车来，又是一番聚首！只是，命运的大车却从来无人能够随意驾驶！
    既已忘记，想见何益？！心下想定，赶紧催司机加速！
    但司机事不关己，又怎会拿身家性命作赌！嘴里应承着，手底下却全无动静！
    口惠而实不至，世人最是喜欢玩这等把戏！不过，他一个小生意人，也自有他的不得已，祖佑心下感叹，却倒也不去怪他！
    这时，司机已经耐不住了：“小兄弟，那车里俩儿人，你是不是认得啊？要认得的话，我就找个地儿停车，这样子，太危险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凌志一个加速，超到前面，一打头，把路给拦住了！
    祖佑无奈地闭上眼睛，到底躲不过！只见之峰与墨存很快由车内下来，大步而来！
    “阿祖！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忽然跑掉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多担心啊！”
    不用抬头，祖佑就可以想象说这番话时，小峰哥紧锁双眉，关切担心的样子！
    “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小峰哥说啊，你说，今天你脸上的烫伤是不是他弄得？他以前是不是欺负过你，你别怕，小峰哥给你作主！”
    祖佑一抬头，见之峰正对着墨存怒目而视，墨存却呆立一边一脸无辜！
    祖佑还未曾想好该怎生应付今天这等场面，那边司机早已一叠声地催着赶人了！无奈，祖佑只得下车！
    墨存就提议先上自己的车，找个地方随便聊聊！祖佑却是百般不愿，正拉扯间，一辆小面包经过之际，不留神擦了凌志车一下！
    由车窗内探出一颗脑袋，破口大骂！话未说到半句，那人却张着嘴停住了，眼睛发亮，似乎看到什么期待已久的物件一般！
    耳畔却听见之峰低低叫了声：“糟糕！”
    只见那车内陆陆续续下来六七个人，为首一人，样子倒还清秀，却一脸的玩世不恭，行动举止间带着江湖气！
    “呵呵！山不转水转啊！难得啊！今个儿在大马路上碰到岳大少爷！”
    祖佑回头看之峰，只见之峰往日那副对什么浑不在意的神情此刻早已不见踪影，满脸寒霜，只听他低沉却有力地说道：“杜小三！你家少爷我今天没功夫陪你玩儿！你别找事儿！”
    “哎哟哟！岳少还是这般不赏脸！难得见您一面，咱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回吧！”来人一壁说，一壁又瞟过眼来打量祖佑和墨存！看完后，又满面含春地向之峰笑道：“难怪了！这么水灵帅气的小弟弟在身边，自是舍不得花时间陪我们玩儿了！啧啧啧，整日价道貌岸然，原来也不过是‘虎父无犬子’啊！”
    说话间，笑脸早已换作一脸的阴狠！
    只听之峰重重哼了一声，“杜小三！你还真狗改不了吃屎！你自己半男不女也就罢了，就别指望‘天下大同’了！您自个儿慢慢玩吧，少爷我不陪了！阿祖，走！”
    只见那杜小三头一摆，身后上来两人，拦在之峰身前！看这架势，之峰已然明白，今天要想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了！自己倒是不怕，只是，偏偏阿祖也在身边！
    心念急转，嘴里却笑道：“呵呵！小三，看把你急的！成，本少爷不走，不过，我跟这二位还有点事，说两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乐乐！”说完，又对墨存说：“吴老板，你也真是，不就欠你万把块钱吗，就急得你在大街上拦下我，你看，我现在有事，赶明儿我一定还上，你先带你小兄弟走吧！”
    墨存看之峰说话时那神情，心中已是了然，那时叫我先带上祖佑先跑！这伙人也不知什么来路，看那样子，分明不是善类！留下这岳之峰一人，他能应付得来吗？留下的话，这祖佑又该如何是好？
    正左右为难之际，只听那杜小三又轻声笑语起来：“好了好了！岳大少，我正想呢，这么难得一见的两个靓仔，能多亲近亲近该多好啊！只是碍着您的面子，不好意思冒犯！原来不过是来和你要债的啊！居然这么不识趣，敢追着你要债，小三帮你教训教训，如何？”
    之峰闻言，心知不妙！杜小三这个狐狸精，心眼果然不少！看来方才自己那招“瞒天过海”瞒他不过！眼下自己势单力孤，硬碰自然不行，只好耗下去，希望交警能发现这里违章停车，那样就好办了！
    当下不动声色，应付道：“小三，这几年下来，你势益发乖巧了！恩客应当更加不少了吧！”
    祖佑听二人对话，心下依然明白几分，这杜小三怕是男妓一类的人物！电光石火间，想起那日小峰哥提起的教训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现在看来，八成就是他了！
    再看杜小三，刚才之峰无论怎么说，他已久那副嘻笑自如的表情，可一听刚才那句话，竟笑意全消，对之峰怒目而视！
    半晌，“哼哼！岳之峰！你少跟你三哥玩心计！也别撇清了，你很在意这个小帅哥吧！怕我吃了他是吧！你想跟我胡乱瞎搅和，能等着警察来，是吧？我恩客倒不少，这么嫩，这么帅气的倒没试过，今天三哥不和你一般见识，这个帅哥倒要带回去，尝尝鲜！”
    说完，示意身后几个男子，抓起祖佑，就要上车离去！
    祖佑待要挣扎，可到底不是对手，拖拽着被押上了车！看这伙人，光天化日，居然敢明火执仗，动手劫人，祖佑心底不由着慌起来，脱口唤道：“墨存！小峰哥！救我！”
    急切间，所有的掩饰，所有的伪装都在顷刻化作齑粉！一声“墨存”，听在当事人耳中，竟有些荡气回肠！
    隐隐，那一抹挥之不去，思之却又不明的熟悉感再次袭上心头！看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中，此刻所透露出的恐惧，墨存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拼尽全力去好好保护那双眼睛的主人的冲动！
    那眼神，太熟悉了！是何时？是何处？分明见过！一时间，那双点漆似的眸子，幻化出各种神情，期盼的，喜悦的，哀愁的……在眼前盘旋！如此真切！
    墨存一时间胸中乱作一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仿佛遗漏了某段过往的记忆？方才，听那祖佑一声“墨存”，那般熟稔，张口即来，记忆中好像未曾告诉他自己名姓啊？
    思绪百端，纷至沓来，却怎么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那一伙人已经架着祖佑，眼看就要上车离去！
    心头一阵怒火，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朝一个拉住祖佑的男人肚子上便是一拳！乘其他人愣神之际，一把拉过祖佑！
    那边之峰见杜小三居然要带走祖佑，哪里还顾得盘算什么瞒天过海，三十六计，左冲右突，也赶过来，三人重又聚在一起！
    这一下，显见是惹得杜小三性起了！
    “好啊！真是情深意重啊！‘小峰哥’，哟哟哟，多亲热啊！倜傥不羁得岳大少什么时候成了可亲得邻家大哥哥了？我今个儿就看看你这当大哥得怎么保护兄弟！来呀，兄弟们，好好招呼招呼这两位大哥，把这小弟弟带走，可别碰着了！”
    “杜小三！你有种就冲少爷我来，不干他们两个得事……”话音未落，脸上已中一拳！
    一场拳脚，尽管三人拼尽全力，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墨存、之峰身上、脸上挂彩不说，祖佑还是被强行带走了！
    看着杜小三得车子绝尘而去，之峰只觉自己的心啊、魂啊也都跟着去了！浑身半丝力气也使不出来！转头看那吴墨存，也正直勾勾地盯着车离去的方向，魂魄不全的模样！
    手机早已被摔的粉碎，车轮也被扎破，两人无奈，只得徒步前行！
    这下麻烦惹大了，三姐还不得生吞了自己？！难怪当初宁、荣二府，丫鬟仆妾、主子爷们，竟没有一个不怕琏二奶奶的！看三姐那词锋，那行事，就算不如凤姐，也已是顶顶难缠的人物了！
    况既已至此，瞒也是瞒不住的了！再说，三姐夫妻两，手眼通天，杜小三那小子再精，未必逃得出他们的五指山！
    两人各自满腹心事，脚下也是虎虎生风！倒是也不远，便来到了闹市，墨存赶紧两步，就来到了公用电话亭边，拎起电话，就要拨110！
    之峰见状，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将话机挂掉！“不能报警！”
    “为什么不能报警？！刚才那伙人的车牌号我已经记下了！不报警，祖佑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祖佑是我弟弟，他的安危我自会处理！我先联系几个熟人，看能否找到杜小三，先不要惊动警方！”
    墨存见之峰如此坚持，虽然心下大是不以为然，可到底觉得人家是好兄弟，自己一个外人，不好多事！
    之峰见状，倒有些过意不去！按理说，祖佑被劫，自是应该报警来的妥当！可一旦警方介入，拔根抽丝，数年前的那桩丑事岂不要公之于众？
    自己还有勇气去面对吗？那人能经受如此打击吗？岳家还能再在本城立足吗？
    罢了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说不得，还得找他去！只希望杜小三还能存有一丝理智，莫要伤害祖佑！
    （！下一章：雨横风乱引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