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2.第一章 釉红艳如血――江淮

    这个城市的冬天,白天很短,夜,格外长。
    沈新颖迁徒到这座城市,已经住了十多年。她很喜欢这座古城。尤其是它的冬天。
    总是灰蒙蒙的天空,厚厚的压得很低的云层后面,那一抹灰白,朦胧黯淡,与其说是太阳,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团模糊的光影而已。
    冰封的护城河边,抱粗的古柳疏落的枝条垂落下来。树下的石椅上,久无人坐,总是积着未消尽的残雪。
    被北风吹得空空荡荡的长街两侧,是古老斑驳的红墙。覆着褪色琉璃瓦片的屋檐上,檐脊残败的瓦片缝隙之间,有几茎枯草在风中摇曳。
    这古城枯长的冬日,总给人一种错觉,好似时间已缓慢到近乎停滞,生命也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贴着古城红墙的墙根,沈新颖慢慢地走在古槐的树影里。她将两只手放进外套口袋里,低着头,一块接着一块,数脚下的方砖。
    有大片大片的雪从古槐黑黝黝光秃秃的树桠缝隙间落下来,只一小会儿,方砖行道,墙头檐上,远处的古城楼,道旁花坛里连翘灌木的枯枝,都覆上一层茫茫的白。
    暮色渐浓,突然之间,天已要黑了。
    这古城的冬日,北风一直是有的。这时候渐渐紧了起来。暮色中慢慢有了暗咽声从脸颊耳畔掠过去。
    街上的行人,面目掩在衣领围巾里面,急匆匆来来去去。
    那些交错而过的身影,从暮色中涌来,又向暮色中隐去。步履惶惶,身形恍惚。
    青色的方砖换成红砖漫道时,向左转个弯,沿着忍冬夹着的一条碎石小径走几步,尽头,就是那家小花店。
    每个星期,总有那么一两次,沈新颖从公车站回家的路上,经过街角的小花店时,会买些鲜花回家。
    这个小花店应该是近几年才有的。店里一直都有一个女孩子在照顾,秀气的眉眼,说起话来轻声细气的。
    沈新颖在店门前的石阶上停了一下,拂去衣上发间的落雪,这才推门进去。
    店内混着花草蕴香的温润湿气,扑上她冰凉的面颊,她伸出手,去擦挂在眼睫上的雪片融化成的水珠。
    手刚伸到一半,只听轰然一声大响,靠在窗前摆着的花架呯地在她身前倒下。上面摆着的盆花呯呯嗵嗵跌落,碎瓷混着泥土四下飞溅。
    “。。。。。。江淮!” 一片狼藉里,女人的声音低沉柔软,很动听的音色,絮絮如诉情人私语:
    “。。。。。。我不死,我还要陪着你呢,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活着--我要活着看着你躺进棺材里,看着你的肉烂成泥,看着你的血化成灰――江淮,有我陪着你呢。”
    沈新颖屏住呼吸,握紧手指,在这间灯光明亮温暖芬芳的小室内,打了一个寒噤。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
    在一室鲜艳明媚的鲜花当中,这个一袭红衣肌肤如雪,美丽得动人心魄的女人,踏着一地残花碎瓷,从沈新颖身边轻盈地掠过。
    门被她大力推开,那火焰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
    被她甩在身后的店门疯狂地摆动,寒风挟卷着雪片扑进店内。
    门口上方的那只小小的风铃,猛地掀起老高,叮叮咚咚一阵急促震响。
    沈新颖站在门口,抬到眉间的手只来得及抚住被身后的风扑得凌乱的发丝,之前没来得及擦拭的雪水浸进眼睛里,刺刺的痛。
    之前听到的那个用温柔的声音念出来的诅咒,还在她耳边低低地回响。她整个人愣怔怔的。
    “把门关好。”柜台后面那个男孩子说。
    年轻的声音清彻悦耳,却意外地带着一种舒缓的节奏。因为舒缓得近乎慵懒,原本些微清冷无礼的语调,就奇异地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诅咒带来的诡异氛围被打破,这个温暖芬芳的小小花店恢复了正常。
    沈新颖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返身扶住摆动不休的门扇.
    再回过身,看见柜台后面那个男孩子放下手中的花剪,正打量着身前一只插满绿色大叶子的广口红釉大花瓶。
    四下里散落一地的狼藉, 他瞧也没有瞧上一眼。
    沈新颖挪挪脚步,小心地躲开地上的碎瓷片:
    “。。。。。。呃,我想买花。”
    玻璃柜台做成了小小的温室。角落里嵌装着的荧光灯幽幽发着光。男孩子的手安静地搭在台子上,荧荧幽光映照下,几乎泛出莹润的玉色来。他低头打量着手里的植物,乌黑的额发滑落,一并遮住了他的眼睛。
    沈新颖拧着手指站了一会儿,看对方旁若无人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坦然自若,只得又开口说道: “麻烦你,我要一束小雏菊。”
    那男生终于侧了侧身,自身后展架上的花桶里,慢条斯理地拈出几枝白色的小雏菊来。
    他挑得很认真,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
    他的手很好看。皮肤细致,指节纤长, 肌肤下的骨骼却又极分明。细长的手指在花的枝叶间悠然抚过,舒展启合间,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雏菊被用细棉纸仔细包起来。包好一层之后,外面额外又包了一层。这才递过来。
    “天气冷。”这男孩子认真地解释。
    也许他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就这么几个字,由他说出来,怡然安祥,总带着别一番诚恳认真的味道,让人听了不由就深信。
    那只手纤长却有力的手指虚虚拢着花束,又往前递了一递。沈新颖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手的动作,屏息凝注。此时倏然惊醒,她忍不住将身体往后一退,撞到身后的门上才意识到身在何处。
    男孩子抬起头,额前垂落的发丝滑过干净细致的眉弓。
    沈新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年轻明亮的眼睛,却有风霜跟月色奇异地揉和在一起。眸光清澈,眼波却悠远深长。
    有一瞬间,沈新颖只觉得小店外面漫天的风雪和无边的夜色,突然就在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弥漫了一天一地。
    那个男生等了一会儿,有笑意浸上他轮廓鲜明的薄薄唇角。
    他将手中的花向前递了一递。
    “要吗”他轻言缓语。
    这两个字轻柔含糊,自他舌尖擦过,于唇畔依依流转,竟带出说不尽的粘涩缠绵。
    沈新颖垂下目光,脸上发热。她屏住呼吸,赶紧走上前,接过花,然后转身。
    推开门时风挟着大团大团的雪扑到脸上,她侧头躲了一下,眼角却见那个男生闲闲地倚在描青花的大插瓶旁边,釉红深艳如血近墨,映着他唇边那抹笑意正缓缓加深。本来浅浅一痕笑意,忽然深邃得惊心动魄起来。
    沈新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撞开门,冲进漫天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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