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叶从洲去世的第五年。
也是贺彦退出娱乐圈的第五年。
今天叶从洲的粉丝组织了悼念活动, 一早天还没亮,墓园外面就来了近千人。
贺彦驱车到墓园,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没有下车。
叶从洲生前写了很多歌,粉丝们全程都在不停唱, 唱着唱着就有人哭起来。
贺彦坐在车内, 闭上眼听外面的大合唱,一首接一首,全是他烂熟于心的歌。哭声也传进他耳朵, 听的耳膜鼓胀着疼。
就像五年前他跳下高架桥,在水里寻找叶从洲时, 河水不停灌进耳朵的感觉。
贺彦一直等在墓园外, 直到粉丝们离开, 才拿了一束花下车。
叶从洲的墓碑前堆满了粉丝送的花和书信, 墓园有规定,不允许祭拜的人自行在墓园焚烧,所有书信, 入了夜, 就会有工作人员来收走, 送到统一的地方焚烧。
贺彦坐到墓碑前,像过去几年那样, 打开那些信封, 将信读给叶从洲听。叶从洲从前说过, 他的耳朵比眼睛记忆力好, 听到的东西比看到的记得更深,所以是个当歌手的材料。
贺彦每读一封信前会大致浏览一下,猜测写信的人是男是女,是什么性格,然后模仿他们的性格特色来读信,声情并茂,像是化身为粉丝。
贺彦总觉得,他每年读这么多信,叶从洲会记得他的声音吧?叶从洲会慢一点忘记他。
在叶从洲投胎转世之前,能多记得他一秒,他就知足。
他原本连这一秒,都配不上的。
贺彦读了几封后,墓园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顺便送来了一个很大的塑料箱。贺彦与他一起将信装了进去。叶从洲逝后第一年,贺彦是想在墓园把信读完,可信那么多,他长时间待在墓园,绝对会有记者过来拍他,他倒无所谓,但不想让叶从洲不清净。于是墓园的人就将信全装起来让他运走了。
这些信是粉丝的心意,粉丝过后会询问墓园如何处置的,墓园如果实话实说,这些粉丝绝对会上门撕碎贺彦。
叶从洲当年意外去世,他与贺彦的关系很快就被网友扒个干净。他的粉丝从此视贺彦为死敌,别说带走这些信,哪怕贺彦的名字与叶从洲同时出现在某条新闻里,也绝对会被粉丝投诉到删除新闻。
叶从洲的粉丝恨贺彦,可贺彦不恨他们,甚至无比珍重他们。这世上还有很大一批人从始至终心无旁骛的爱着叶从洲,他们坚持的越久,叶从洲活在世人的心里就越久。
如今的贺彦,千方百计追寻叶从洲的痕迹,有一缕遗留着就很好。
贺彦仍住在原来的家里,偌大的别墅群,只有他这一栋的灯会整夜整夜的亮着。
贺彦将灵位放在叶从洲从前的工作间里,在这个房间待久了,贺彦也学会了弹弹琴敲敲架子鼓,就像叶从洲从前喜欢做的一样。
满满一箱书信,贺彦每天读几封,往往能持续几个月。
“洲洲,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开演唱会时说的话,你说感谢生命中所有的际遇,你说想要珍惜身边所有的人,你说会唱很久很久。
那时我正处于人生最低谷,你像个耀眼的太阳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是透过你,才知道生命是应该热爱的……”
贺彦读着读着,声音逐渐减弱,眼睛看着那几行字,觉得嗓子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贺彦在叶从洲去世之后没有哭过,他有过生不如死的感觉,可即便最难以承受的时候,他的眼睛依旧是干涸的。
这封信在贺彦读过的信里并不算出挑,文笔和感情都排不上前列,可贺彦却哽住了喉,直到一滴泪滴到信纸上,迅速晕染开,贺彦一抬手,发现自己哭了。
贺彦有些意外,他自认最近的情绪还算平和,也很少做噩梦,比去年年底的状态好了很多,现在并不是他最为痛苦的时刻,可他竟然哭了。
这一哭,像是把压在心底五年的痛全扯了出来,□□裸的摊在贺彦面前,他的眼泪越流越汹涌,最后只能攥着那封信嚎叫出声。
清晨,樊真连续几通电话,才将睁眼发愣的贺彦叫醒。
樊真三年前有了儿子,不巧的是那孩子的生日与叶从洲的忌日是同一天。
樊真提过想让儿子认贺彦为干爹,他想试着让贺彦有个寄托,甚至还说出了“说不定小孩就是叶从洲转世”这样怪力乱神的话。可贺彦一口回绝了,连句委婉的理由都没给。
樊真于是将儿子的生日改了,往后推一天,每年的今天叫贺彦来参加生日会,好让他不必过度沉浸在昨天的悲痛里。
在樊真看来,万事都有因果,贺彦如今的情形,说一句“报应”并不为过,但他是贺彦的朋友,不可能眼看着贺彦消沉度日而不管不问。这几年,该想的办法他都用尽了,甚至曾经还找到一个与叶从洲有五分相似的大学生,带着那男生去见贺彦后,贺彦差点当场与他绝交。
樊真从始至终都知道叶从洲的存在,贺彦这一段初恋,樊真是全程旁观着它开花结果的。在他眼里,贺彦是爱叶从洲,但这爱太寻常太普通,就像一个酒柜里中等价位的红酒,谁都见过,谁都品尝过。
樊真万万没想到,这酒喝起来没什么新奇,后劲却这么大。
贺彦到樊家时临近中午,这些年他只穿黑色衣服,每年只有今天,会换上一件浅色的上衣。
樊真的儿子末末很喜欢贺彦,确切的说是喜欢电影里的贺彦。才三岁的小娃娃,竟然对贺彦的动作电影无比沉迷。贺彦的作品不少,孩子每天只被允许看半小时电视,所以一部电影断断续续一个星期才能让末末看完。当然他并不懂电影里讲了什么故事,只是一看见贺彦亮招式,小胳膊小腿就跟着乱晃。
贺彦带了全套的变形金刚给末末当生日礼物,末末开心的朝他脸上亲了一口。除了小孩子,已经没人敢离贺彦这么近。
贺彦想起迪文,迪文虽然是被人遗弃的孩子,但是被他们收养之后乖巧黏人,像个从小被宠大的小少爷,以至于他从来没意识到迪文的内心是敏感脆弱的。他还以为小孩子并不懂,以为既然是自己的儿子,发个脾气骂几句都是正常,就像现在樊真偶尔被末末气到就惩罚他一样。
迪文失踪后,贺彦原本与叶从洲疯了一样的找,后来他发现叶从洲真的快疯了,他立即不想找了。他发现叶从洲将迪文看的比自己还重要,他不舒服,他嫉妒。
后来他看了一个新闻,说一个家庭生下二胎后,第一个孩子趁父母不在打襁褓中的婴儿,差点闹出人命。他立刻想起了自己。
贺彦这几年终于开始静心审视自己,他不得不承认,人性里许多阴暗的特质,他都拥有。
自私自满、幼稚偏激、善妒却又凉薄阴狠。还有许多,他一时间都说不尽。
如果不是遇到叶从洲,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走上犯罪的道路。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危险分子。
可每次这样想到这里,他都觉得不公,叶从洲那样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来教化他?凭什么为他搭上一条命?
他宁愿去过朝不保夕的犯罪生活,只要叶从洲能安稳的活着,有一个配得上他给予他同样回报的爱人相伴终生。
贺彦仍记得第一次见叶从洲,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叶从洲正在为父亲守孝,贺彦站在灵堂中央,叶从洲抬眼看过来的那瞬间,贺彦怔过几秒。
太面熟了。
他从未有过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叶从洲的五官、神情、甚至说话时微挑的眉尾,都像是见过很多回。
让人想亲近,甚至……想据为己有。
现在想来,或许真的是前世叶从洲欠了贺彦,这次来还债了。所以贺彦一见他就觉得眼熟。
末末已经习惯这位贺叔叔不说话坐在一边发呆的样子,他拿了一块蛋糕,双手举着递到贺彦嘴边,笑嘻嘻道:“叔叔,吃。”
贺彦回过神,伸手把末末抱到自己怀里,就着他的手把蛋糕吃了。
窗外突然一阵雷鸣,末末吓得抖了一下。
贺彦看向外面,天边竟已布满乌云,眼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贺彦突然想起个事,立马起身把末末塞回樊真手里,步履匆匆往玄关走。
樊真见状拦住他,“午饭马上就做好了,你要去哪?”
贺彦低着头换鞋,沉声道:“家里窗户忘了关,我回去看看。”
樊真无奈叹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贺彦的家他去过多次,因为家里装了新风系统,除了二楼的花房,其他房间的窗户都是平推式设计,即便开着,也不过往外平推半个手掌的宽度,下再大的雨,顶多能飘一点到窗棱,压根进不了屋里。
樊真:“你家又进不了雨,吃完饭再回去。”
贺彦置若罔闻,“下次再吃吧。”
“哎——”
樊真眼看着贺彦走了,喊都喊不住。
贺彦一路风驰电掣,到家门口时雨势已经大的看不见二楼的窗户,他车没停稳就跳了出来,进了屋就往二楼跑。
推开影音房门后,贺彦松了口气。原来他走时关了窗户,结果自己忘了。
贺彦浑身滴滴答答,转身去浴室洗澡。
浴室中央有一个三米宽的大浴缸,恒温设置,随时躺进去都能舒舒服服的泡一天。
原本浴室的装修走的是简约风,入住之后,贺彦才找人来装了大浴缸。
叶从洲皮肤光滑细腻,泡在水里更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贺彦最喜欢抱着他躺在浴缸里无所事事耗上一天。
刚搬进这栋房子的那段时间,贺彦不想接戏,也不想出门,就想天天在家里泡澡。
贺彦脱下被淋湿的衣服,踏进浴缸,闭眼靠后,不由自主的往下滑。水漫过他的咽喉、下巴、鼻梁……
这几年,他一躺进这个浴缸,就会不自觉的去体验这种水中窒息的感觉,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能看见叶从洲。
他曾想过不如这么死去,可他不敢。他怕叶从洲仍然恨他,不愿见他。
叶从洲已经死了,他想赎罪都找不到办法,或许这样煎熬着过完一生,等他白发苍苍时再见叶从洲,从洲那么善良,说不定会原谅他几分,说不定愿意与他见一面。
叶从洲当年就是这样死的。他被困在车里,被水淹没口鼻,直到被夺走胸腔内最后一点氧气。
贺彦沉迷于感受这种濒死的窒息,直到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晕过去时才从水里钻了出来。
这种体验是会让人上瘾的,有时候他能在浴缸这样循环往复待上一天。就像从前他抱着叶从洲泡在这里舍不得出去一样。
他喜欢叶从洲黏着他,喜欢在水里进入叶从洲的身体,听他娇滴滴的求饶,这种被叶从洲痴迷的满足感,也让他上瘾。
没有人不对“上瘾”敏感,特别是他这样的男人,自制力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本事。
他忘了是被谁说他难成大事,又是被哪个前辈指点,大丈夫事业为重。
越来越多的人告诉他,温柔乡是英雄冢。
他的事业越来越好,认识越来越多的巨头大鳄,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生怕影响了同为艺人的叶从洲。
即便他是娱乐圈的一线影帝,但在这些人物眼里,不过一个有点名气的戏子。被嘲笑、被轻蔑都是常有的事。
人的欲望无穷尽,他曾以为拿了影帝就是人生的顶峰,后来发现娱乐圈的影帝在某些人的世界里廉价卑微。
如果没有看到就罢了,既然看到影帝之上还有更为宽阔、也更为高贵的世界,他势必要爬上去的。
至于叶从洲,或许一开始就没那么重要。
贺彦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尝试对叶从洲说谎,第一次夜不归宿,第一次对叶从洲冷脸……
他忙着去进入一个繁华荣耀的世界,忙着去学习那些金字塔尖的人上人生活的方式与态度,他们从不看重爱情,更不看重枕边人。他们会为了一块几百亩的地要别人的命,却从不会为一个美人皱个眉头。
渐渐的,贺彦发现自己在向他们靠拢,甚至能够将一批原本看不上他的人踩在脚下。
原来要成为人上人并不难。
他从娱乐圈进入了另一个圈子,那是一个权力与金钱都远胜于娱乐圈的地方,他充满了新奇与期待。
可叶从洲不喜欢。
叶从洲开始阻挠他,开始责怪他。
有一次叶从洲搅黄了贺彦的一部戏,投资方的陆老板事后对贺彦道:这个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娱乐圈最不缺漂亮的男人和女人,你还怕以后找不着比他强的?
那是贺彦第一次很久没回家。
有人挑听话貌美的女人送给他,贺彦看着身边的中年男人熟练的把手伸进女人衣服里,被女人三两句话哄的大笑。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女人,心想这世上不是只有叶从洲合他心意,长得好看又乖巧的人多了去。
不过他并不喜欢当众与人调情,便让那女人夜晚再来套房找自己。
女人冲这句话就摸清贺彦的喜好,当晚披着长发,一身素雅白裙进了房间。清纯柔顺,谁看了都心软。
贺彦与她一起吃了夜宵,女人的手摸上他手心时,他也顺势抬起女人的下巴。
一瞬间兴味索然。
或者说他从白天见到这个女人时就兴味索然,只是在强迫着自己去完成一个任务,一个证明“叶从洲可以替代”的任务。
走到这一步,他实在有些恶心。
就像一个吃撑了的人,还要被强迫再吃一碗,看见饭菜就反胃。
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爱,实际来讲,此时该是饿的厉害。
贺彦将人打发走,突然很想回家。
他当即就退了房,走出酒店大堂时,接到贺知秋的电话,要他过去一趟。
回忆见缝插针,毫不讲理的随机播放。贺彦再次从水里露出头,睁眼看向天花板,或许是刚才这次憋气的时间太久,他眼前还有一阵阵的眼花,于是叶从洲的脸隐隐约约显露在天花板上。
贺彦喃喃张口:“对不起……”
他并非故意害死叶从洲的父亲,他也是从贺知秋嘴里才得知自己犯过这么大的错。
贺知秋告诉他的时机那样巧,以至于第二天他与女人同宿一夜的新闻全面爆发之时,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见叶从洲。
他“出轨”睡了一个女人,和他是“杀父仇人”,这两者相比,起码前者还能让叶从洲少恨他一点。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他可以主动放弃,但他接受不了叶从洲先放弃他。
世事就是这样,行差踏错一步,后果就再难以预料。感情如此,事业也如此。
早在他决定与地产商合作拍电影时,他的事业就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被众多的利益团体裹挟,所走的每一步都不再由他自己做主,他的每一任女人、他的绯闻,甚至他的“私生子”,都是伴随着版图扩张的一步步棋。
很多个夜晚,他深夜梦醒,身边空空荡荡,他总会想起此时待在家里的叶从洲。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从洲说过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与叶从洲不再是一类人。
那就放手吧。
他还有很多目标尚未实现,他太忙了。这点小事,就交给叶从洲好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失去,以为从洲已经不重要。他一直骗自己,骗到最后信以为真,于是老天用这么狠的办法敲醒他。
贺彦抬手沿着天花板上的幻影描摹叶从洲的脸,心里近乎卑微的想,他做过太多对不起叶从洲的事,要说还有哪点可以为自己挣回点好感,便是他从始至终只有过叶从洲一个人。
从洲容忍不了他出轨的,他那时不懂,还以为“杀父之仇”更可怕,并没意识到自己默认出轨对从洲的打击有多大。
现在从洲变成天上的神仙,他一定都知道了吧,他能不能稍微原谅自己一点?
贺彦在浴缸里泡的昏昏沉沉,看看挂钟竟已过去十几个小时。他于是爬了出来,感觉到自己有些感冒,便去吃了几粒感冒药。
他要让自己身体健康,他要这样活很久很久,久到有资格去见叶从洲。
药物有助眠的作用,再加上刚才泡澡泡了太久,贺彦一坐到沙发上,眼皮就撑不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极度困乏的状态,闭上眼不久就开始做梦。
他梦到了叶从洲。
也梦到了自己。
梦里他在为叶从洲庆祝三十六岁的生日。他们住在一栋异域风情的房子里,像是欧洲的小镇。叶从洲双手紧握抵在下巴处,闭着眼睛在许愿。
叶从洲和从前一样好看,脸上看不出年龄,许完愿睁眼的瞬间,眼睛里熠熠的光芒让贺彦心脏停跳一拍。他开口问:许的什么愿?
叶从洲微笑:愿望不能说。
这笑容让贺彦浑身聚满了火星,他全凭本能拽住叶从洲的手腕,不由分说吻了过去。三两下就将人扛上肩膀去卧室。
叶从洲拍他肩膀,气呼呼的骂他:“早上才做过,我腰还疼着呢!”
梦境到此突然间变得诡异,贺彦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旁观者,他看着自己背着叶从洲进入卧室,可他却站在客厅,看着这一栋陌生却又很熟悉的房子,似乎从来没见过,却又像和叶从洲一起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
贺彦想要进入那间卧室,刚一抬腿,他就醒了。
贺彦怔在沙发上许久。
这些年他经常梦到叶从洲,可都是过去的叶从洲,他还从来没梦到过三十六岁的叶从洲。
比以前添了娇纵,比以前更好看。
在梦里,他们俩亲昵更胜从前。
真实的都不像一场梦。
贺彦从沙发坐起,又去吃了几粒药,期待能再次梦到那个小镇。
可惜再无法入睡。
贺彦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与叶从洲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去爬山,见到寺庙就去许了个愿。
那时他问叶从洲许的什么,叶从洲只笑却不说话。
他当时没有告诉叶从洲,其实许愿的时候他没有闭眼,他看见叶从洲默念的口型了。
白头偕老。
叶从洲说的是这四个字。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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