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彦坐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影院里, 他包了这个场次, 独自坐在影院看他曾看过无数次的电影。
说是看电影,不如说是在回忆往事。千舟岛的轮廓一出现在屏幕上,他就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电影里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淡去,他看着屏幕, 十四岁那年暑假的点滴又出现在脑海。
两个月的时间那样短,他连叶从洲晒的海鱼干都没来得及吃上。可两个月又这么长,长到贯穿了他一生。
有些细节他记忆犹新,可不能放在电影里, 比如他曾对着叶从洲的背影第一次□□。
电影结束在贺彦再次登上离开海岛的船。这次叶从洲不能再逃课送他,他将自己从小戴到大的银坠子放在叶从洲的书桌上, 旁边留了一张字条:寒假见。
镜头拉远,几行字幕出现。
“人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哪怕中间走散了,重逢后依然会爱上。”
贺彦拍这部电影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拿奖,他只拍给叶从洲看。
四年以前他重遇叶从洲,发现对方把自己忘了, 他难过又生气,更伤自尊, 他视做珍宝的过往, 叶从洲却不在乎。所以他不愿意提这段往事, 这是他心底最纯洁美好的过往, 如果叶从洲不稀罕, 他就自己留着,连叶从洲都不能染指。
后来贺彦发现叶从洲藏了太多的心事,他像是历经沧桑,可他明明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贺彦也是那时候才懂得,人这一辈子可能只会钟情于一个人,如果遇不到,那就稀里糊涂的过,如果遇到了,就是怎么也忘不掉逃不开,只要见到,不管是怎样的情境,不管两人之间横亘着怎样的前尘往事,依然会动心。
长大后的叶从洲忘记了贺彦,似乎也没听他再提过袁烈。他的性格也有了变化,像是在从前的皮肤外面包上了一层硬刺。可贺彦依然看得到那层硬刺下柔软又招人宠的叶从洲。贺彦喜欢的不得了,他也慢慢发觉,叶从洲心里有他,叶从洲越来越在乎他。
那么十四岁那年的事,叶从洲想不想的起来,都不太重要了。
贺彦以为,只要他们慢慢相伴下去,叶从洲会彻底对他敞开心扉。可是不论他多用力,他始终觉得叶从洲是游离的,总像是随时会离开。
叶从洲真的离开后,贺彦才想清楚,即便再次找到他,他恐怕也不会长留。
那就将他们的前缘告诉叶从洲,告诉他,自己并非刻意,却深爱了他这么多年。他贺彦这辈子,爱不上别人了。
不管叶从洲对他做了什么,不管叶从洲想逃多远。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明明白白的告诉叶从洲: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孤独终老。
他赌叶从洲舍不得。
叶从洲在电影院坐到影片结尾字幕全部播完,影院的灯全部亮起后才起身走了出去。
叶从洲在影院外边的快餐店坐了半宿,天亮后坐车回山村。
他一路混混沌沌,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当初他离开丰城,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那年卖掉宁阳房子时带走的一个小木箱。那时他刚死而复生,卖房前回宁阳收拾父亲的遗物,看到自己卧室里保存的一个木箱,打开后看到最上面放的是一把木剑,猜测是小时候父亲给他做的玩具,他没心思细看,就将那箱子直接带走了。
叶从洲回到村子里的家,从柜子顶上抱下那个木箱,打开后把里面的物件一样样拿出来。
许多他没什么印象的东西。
最下面放着一个旧笔记本。叶从洲拿出来,一张照片和一串东西掉了下来。
叶从洲拿起那张照片,是袁烈的签名照。而那条银坠子,叶从洲记得电影一开场,贺彦就挂在脖子上。
叶从洲心中微动,翻开笔记本。
扉页上画着两只看不出颜色的鹦鹉,深色那只头上竖着两根毛,浅色那只尖鸟喙边有个对话框。
两只鹦鹉脑袋对脑袋,嘴巴对嘴巴,像在吵架,又像要亲吻。
叶从洲摸着那副画,手微不可查的颤起来。
他一直不知道,他竟忘记了这么多。他的故乡,他的少年时代,他原以为普通平凡的那些岁月里,贺彦出现过。
贺彦爱过他。
贺彦一直爱他。
怪不得他重生后刻意与贺彦保持距离也没用。那时他对贺彦熟稔是正常,可贺彦对他也是处处留心,凡事照顾,他都没有意识到那不正常,也不合理。
他想起电影里那个少年站在甲板上朝岸边用力喊:“我寒假还会来——”
可寒假时,贺彦见不到叶从洲了。
那时候年少的贺彦看到人去楼空,会是什么反应?他再也找不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不会再躲进那个山洞里哭?
《千舟》作为一部具有明显的同性倾向的电影,一上映,自然话题不断。尤其是导演竟然是公认的钢铁直男贺彦。
单从电影质量来说,《千舟》只能算得上一部诚意之作,但算不上佳作。平铺直叙的镜头语言,浅显直白的立意,远远不如其他的同性题材电影那版压抑深刻。
不同于以往电影宣传期的奔波忙碌,《千舟》上映之前,贺彦只参加了一个对话采访。那时记者问他既然是第一次执导电影,为什么不大力宣传,一炮打响。
贺彦说,《千舟》的使命不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导演。
记者又问,那它的使命是什么?
贺彦回答,是等人。
贺彦答的莫名,记者听不懂,可又没法再往下深入挖掘。
叶从洲坐在火车上看这篇采访,采访内容并不多,寥寥几句对话,贺彦的心思,压根不在宣传电影。
叶从洲关了手机网页,看着窗外城市的建筑越来越密集。他不得不承认,贺彦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回去。
即便他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见贺彦,也不再关注贺彦这个人,可贺彦拍的电影他绝对会看。就算现在不看,以后也会看,只要他看了《千舟》,他就得回来找贺彦,给他一个当年缺少的交待。
叶从洲到了丰城,他突然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贺彦。他刚才从网上看到,贺彦已经退出了秋霁文化,与贺知秋分道扬镳。而贺彦会住在哪儿,叶从洲不确定。
既然不确定,那就去叶从洲预感中最有可能的地方。
九南路的小区,叶从洲住了三四年的地方。
叶从洲退租后将钥匙还给了房东,他敲门,没人应答,便靠着门边蹲下休息,等贺彦回来。
深夜,从头武装到脚的贺彦从电梯里走出来,一眼看到门边蹲着的身影。
叶从洲听见声音,抬起头看他,低声道:“我等了你半天。”
贺彦摘下墨镜口罩,走到叶从洲面前,先是低头笑了下,然后抬手把人拥进怀里。
一瞬间差点勒断叶从洲的肋骨。
两人进了门,贺彦转身在门后又抱住叶从洲,“我每天都想象你站在家门外等我这一幕,现在你出现了,我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叶从洲任贺彦静静抱住他,许久之后,他竟然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贺彦居然睡着了。
叶从洲哭笑不得,以拥抱的姿势艰难的将贺彦往沙发上移,刚一坐下,贺彦就抱着他的腰头枕着他的双腿睡熟了。
叶从洲原本有许多话要说,此时却只能看着贺彦睡觉。
贺彦的脸轮廓深邃,即便睡着了,仍有种强势慑人的感觉。叶从洲试着把他额前不长的头发往下抹,想象当年贺彦用头发遮住半张脸的样子,不禁想笑。
叶从洲这几天总是回想起电影里少年时期的贺彦,扪心自问,他有没有忘记贺彦其实没多大差别,因为即便再以陌生的眼光看少年时的贺彦,他仍会再次动心。
后半夜,叶从洲也困了,他拿过沙发旁的毯子,搭在两人身上,斜倚沙发睡觉。
两人这一觉,愣是睡了一天一夜。
叶从洲醒来时感觉脖子都要断了,稍一动浑身都嘎吱响。
贺彦也睁开了眼。
叶从洲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天又黑了。”
贺彦舍不得动弹,看着他的下巴道:“你走之后,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叶从洲看着贺彦眼中的血丝,以及日积月累熬出来的黑眼圈,低声道,“贺彦,当年我不是不告而别。”
贺彦嘴角扯了扯,略带苦涩道:“那是什么?”
“千舟岛中央有个很大的湖,你还记得吗?”
贺彦:“记得。”
“那年冬天,千舟岛特别冷,湖面早早就结冰。我和一个同学去滑冰,结果到湖中央时湖面碎了,我俩都掉进湖里。”叶从洲曾经对这件事无法释怀,可现在说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情绪了。“我爸那天正好在附近巡逻,看到湖边有我的书包,湖中心还有碎冰,立马跳进湖里救人。那时我和同学应该都已经冻昏迷了,我爸看见了我们俩,第一反应是救我。等把我送上岸才回去救我的同学,可惜已经晚了。”
贺彦道:“……人之常情。”
“可我爸是警察。”叶从洲摇摇头,“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舍弃自己的儿子救别人。但那时所有人都谴责他,仿佛是他导致我同学的死。”
“我那时被冻的太狠,抢救几天才捡回条命。然后就病了很久。每天高烧呕吐、无法清醒。我爸在医院照顾我,出去就被人骂,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说我活该,说我也活不了。”叶从洲淡淡的语调,“单位给我爸开了处分,而我也一直不见好。我爸绝望之下,辞了职带我离开千舟岛,走时谁都没告诉。”
贺彦坐起来,伸手把叶从洲揽进怀里,“怪不得我去找你时,问遍了人都没人知道你们在哪。”
“离开千舟岛后,我爸带我治病,差不多花了半年的时间,我才逐渐好起来。只是好起来之后,我忘了许多事,身体素质也差了很多。”叶从洲抬头看贺彦,“有时候我爸会给我讲以前的事,包括我们为什么离开故乡。那时我根据他的讲述会想起来一些。不过大体上都是小孩子寻常的成长经历,后来我就没多少兴趣去问了。
叶从洲讲完,久久没听到贺彦说话,他抬起头,看见贺彦正盯着自己看,扯出一点笑:“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贺彦吻他的额头,仍然后怕,“幸好……”
幸好救的是你。
虽然这句话很自私,可是贺彦真的这么想。
叶从洲:“你那年寒假过去,是不是气坏了?”
贺彦先是一笑,然后想了想道:“是啊。所以我化悲愤为力量,找袁烈拜师学武,想着有一天见到你了,一定狠狠揍你。”
叶从洲嘴角不满地努了努。
“逗你的。”贺彦笑,“我哪舍得揍你。”
“修武班都是从小培养的,我十几岁再去拜师,袁烈开始不愿收我。我就天天去磨他,还自己跟着他的徒弟们学,别人练半天,我练一天;别人吃饭睡觉,我还练。师父见我有决心,才破例收了。”贺彦脸上的表情渐渐认真,“我找不到你,那我就去成为你崇拜的人,有一天你会看见我,你就会来找我。”
贺彦的眼神里透露出难过:“十四岁以前我就知道吃吃喝喝,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也没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遇见你之后我知道了,这些年我在一步步往目标走,也是在实现你的理想,你怎么能不在场呢?我第一次见你就动心了,那时你不知道,我自己……我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即便意识到了,我可能也不懂。非得要重新遇到你,我才能明白自己多年的心思。”
不管前世今生,叶从洲一直以为他与贺彦走的不过是世间常见的路,相遇、相爱、分手。与这个世上许多情侣一样,于他们自身是伤筋动骨,于旁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本以为他离开丰城对贺彦来说只是失去了一段四年的感情,一个终将可以被代替的情人。
可叶从洲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以这种类似于信仰的力量长久的存在于贺彦的生命里。
那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
至于上辈子,贺彦与他一样,都将往事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父亲的葬礼上,贺彦礼貌疏离,如同对待每一个陌生人。而后的许多年,他也从未听贺彦提过。但那时的贺彦也拜师、进演艺圈、当武星,他走这条路是因为什么,叶从洲此时已经无法得知了。
叶从洲眼皮低垂,他需要攒足力气才能开口:“贺彦,我给你讲个故事。我说的都是真的,但你信不信,我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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