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务正业》59.第 59 章

    59.
    这一夜,严柯睡得非常深沉, 以至于早上的闹钟都没有听见。
    他是被余程摇醒的。
    睁开眼时, 看到师叔一脸担忧地坐在身边。余程见他醒了, 拿出交班记录本,张口说着什么。严柯猛地想起交班记录还没写, 赶紧拿过本子。一翻开来, 却发现师叔已经帮他填完了昨天出入院病人的信息。
    他只需要补充夜间特殊交班。
    师叔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严柯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他。余程也愣了一下, 默默收回手,又说了句什么, 然后起身离开了。
    严柯看了眼手机, 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交班时间。他赶紧起床, 匆忙洗漱之后拿着交班记录本跑到了医生办公室。大家果然已经都等着了。
    明明大家的嘴都在一开一合,却意外地安静。
    严柯愧疚地朝主任看了一眼, 王主任点点头,示意他交班可以开始了。大家的嘴就不动了, 齐刷刷地望向他。严柯翻开记录本, 开始念昨日出入院病人。
    不知为何, 在他念的时候, 有人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是他念得有什么不对吗?
    整个办公室都非常安静, 安静得连他朗读的声音都听不见。
    严柯念完现成的文字, 抬起头, 开始陈述杨明焕的抢救过程。其实没什么好交代的, 杨明焕早就签了拒绝有创治疗同意书,自动出院是他唯一的结局。
    所谓自动出院,就是“让病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离世”,也就是回家等死。不让病人死在医院里,医生们就不必进行死亡病例上报和讨论,占用医院的死亡名额。这样对大家都好,还活着的大家。
    汇报完杨明焕的事情,主任又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同事们四散开来,开始准备查房。交完班严柯就可以下夜班了。他转身朝更衣室走去,小师叔追上来,担忧地说着什么。
    严柯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道:“不用担心我。”
    不知为何,走廊上的人同时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怪怪的?
    严柯边走边想,忽然觉得今天整个世界都非常安静,适宜思考。他的情绪非常平静,内心有种久违的祥和。
    直到路过门诊,他看到病人在诊室外排起长队,护士台边上挤满人。分诊护士阻拦着试图挤进去的病人,嘴巴一张一合,从脸部的肌肉运动可以看出她说得很用力,很大声。
    严柯看着她,忽然间意识到,不是世界安静了。
    是他失去听力了。
    啊。
    “啊。”
    他张嘴,尝试着喊了几声。果然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那就不是传导性耳聋。是感音神经出了问题。
    ……我生病了啊。
    严柯平静地想道:幸好值了个“周四黄金班”,可以连续休息三天,不影响下周一上班。
    开车回去的路上,严柯发现了失聪的坏处。他无法通过发动机的噪音来判断车速,只能不断地确认仪表盘来防止自己超速。后面车辆的喇叭声也听不见,当他在绿灯前出神的时候,后面的司机一定气急败坏。
    他感到很抱歉。
    终于回到公寓。他进屋,看到桌上是小鹿的复习资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书变成暖黄色。一切都那么安详。
    他突然觉得疲惫,甚至没力气去洗个澡,于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天黑了。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想了想,就算起床也不知道做什么,于是闭上眼,再次入睡。
    然后再次醒来。再次入睡。再次醒来。再次……
    凌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觉他的异样。
    杨明焕去世的消息,张行端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凌鹿怕严柯悲伤过度,中午特意赶回来看他,结果发现他在睡觉。凌鹿稍稍安心,帮他盖上被子就离开了。
    晚上余程来了,严柯还没醒。凌鹿本想把严柯叫起来吃饭,余程却说这是他逃避压力的方式,不用管他。凌鹿只好把饭菜给他留着。
    到了第二天早上,凌鹿忍不住了。严柯已经睡了二十几个小时,在这期间不吃不喝,也没有下床走动。凌鹿尝试把他唤醒,但无论怎么喊严柯都没有反应。凌鹿立刻慌乱起来,还以为严柯昏迷了,幸好用手一推他就醒了。
    严柯睁开眼,困惑地看着他。
    “严老师,你必须吃点东西。”凌鹿看着他干涸开裂的嘴唇,非常担心,“至少喝点水……”
    严柯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旧满眼困惑。
    凌鹿感觉他不太对劲,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进食是最重要的。他去盛了碗粥,端到严柯面前。
    严柯摇摇头,推开饭碗,很大声地说:“我不饿!”
    凌鹿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以为他在生气,却又不知他在气什么,立刻不知所措起来。严柯见状,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又很小声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想吃东西,我真的不饿。”
    凌鹿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要继续睡吗?今天天气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严柯低着头,没说话。
    凌鹿等了一会儿,严柯还是沉默。凌鹿只好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在客厅看书,你有什么事的话……”凌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一红,“如果你想要抱抱,也可以叫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严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凌鹿内心的羞涩渐渐被羞耻取代,他甚至开始后悔说这种自作多情的话。但严柯深深低着头,不发一言,又让他觉得心疼。严柯现在一定很难过,杨明焕的死让他很自责吧?我能为他做什么呢?
    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
    还是……余程?
    这个念头让凌鹿心口一闷,但他又无法将这种可能性彻底排除。于是他叹了口气,走到阳台上去给余程打电话。
    “严老师醒了。你来看看他吧。”
    半小时后,余程到了。他一眼就看见桌上盛好的白粥,皱眉问道:“他不吃东西?”
    凌鹿点点头。
    余程不悦道:“这怎么行。”然后把粥重新热一下,端进卧室里。
    门关上了,甚至还锁住了,凌鹿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余程再出来时,手上的碗已经空了。
    果然,余程去喂,他就肯吃了。
    凌鹿有些心烦意乱,根本看不进书。遂问:“他现在怎么样?”
    “发病了。你给他吃过药没有?”
    凌鹿一愣:“还没……”
    余程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拿上严柯的药,又走进卧室。这次他没关门,因此凌鹿听到一句“阿柯,吃完药再睡”。过了一会儿,余程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
    凌鹿问:“他又睡了?”
    “他在逃避现实。”余程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今天就让他继续睡。明天你定一下闹钟,一日三餐把他叫起来吃,药也让他准时吃。我明天上门诊,你好好看着他。”
    凌鹿苦笑一下:“他只听你的,我叫他吃东西他不肯吃的。”
    “不吃你就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进去,慢点灌,别灌进气管。”
    凌鹿悚然一惊,难道余程刚才就是这么灌的?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余程又道:“不过应该不会了,他明天会好好吃饭的。”
    凌鹿瞪了他一眼,赶紧跑进严柯卧室。严柯已经睡着了,暂时看不出强迫的迹象。他只好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余程嘲道:“怎么了?你以为我做什么了?”
    凌鹿无言以对。
    余程看了看时间,转身道:“我有事先走了。今天是杨明焕葬礼,如果严柯问起这回事,你就说我已经替他去吊唁了,让他好好休息。”他仿佛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别让他出门,更不能开车。药片和刀你都要看好……”
    凌鹿犹豫道:“他跟这个病人关系这么好,拦着他不让他参加葬礼,他可能更难受吧?他如果想去,我可以打车陪他……”
    “他现在抑郁发作,你让他去告别尸体参观火化?”余程皱起眉,“凌鹿,你想法能不能成熟一点?能不能多为他考虑一点?”
    凌鹿哑口无言。余程叹了口气,走了。
    凌鹿在餐桌边坐下,心烦意乱,无心学习。
    冷静想想,余程的话也有道理,但凌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他忍不住再次走进严柯房间,见严柯睡得安稳,他才稍稍放心。正要走时,忽然发现垃圾桶被拉到了床边,里面起码小半桶都是餐巾纸。纸上湿漉漉的,团成一团,里面好像还包着……
    米粒?
    他到底是怎么喂的?怎么会用掉这么多纸……而且他为什么要锁门?
    凌鹿越想越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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