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三姐姐, 三哥三嫂是那样的人吗?你到底有没有心, 算没算过三哥三嫂为了养咱们,这几年花费了多少?”
春花虽然管家但还真没留心过,周清贞心中略微一动, 得出一个数字四千九百多。这里边胡雅卿也是人杰,他心里大概盘算了下,站出来支援周玉娇。
“只光主子们的月例, 除去三哥一家一个月是二十两,一年六身衣裳……”帐不算不知道一算真吓人,胡雅卿噼里啪啦一张嘴,不一会儿连着周长安这次成亲, 估出四千五百多。他不知道这几年逢年过节的花费, 和生辰时春花给姑娘们添置的首饰等等。
这才不过三四年, 春花他们还不知道要养活这些人多久, 谁知道要还花费多少, 那一千多两的田庄实在不算什么。
“做人一定要持心正, 如果当年老夫人善待阿贞, 如果她秉正心教导你,怎么会有今日灾祸?”春花声音和缓沉稳:“如果不是老夫人糟蹋过一次清嗣, 我可以给清嗣娶一门面子亲,替他收养一两个孩子。可是我不敢,我甚至不敢让老夫人带清嗣去田庄住, 为什么?就因为老夫人秉性不正, 我怕她害了清嗣, 结果……”
结果被自己害了,周长安软软跌坐地上。
春花抬眼再一次扫过院中所有人:“今天所有人都在这里,我给京城周家定下家规,只一条;做人持心要正,俯仰不愧天地!”
春花对着满院子人,斩钉截铁把家规订出来。
周长安颤抖着流出眼泪:“我错了,可我真没想害五哥,我真没想害死他。”悔恨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早知道会这样她一定不打那么多小算盘,她是真没想到一点□□会害了周清嗣性命“我愿意受二十大板,愿意为他吃斋念佛三年整,为他祈求来世健康平安。”
春花抱着怡儿,将她护在怀里不让看,只让她感受做错事的惩罚。初阳太小春花怕吓着孩子,行刑前让奶娘和麦子把他抱走了。
周长安趴在春凳上咬着帕子,额头冷汗涔涔。
‘啪’
‘啪’
‘啪’
沉重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每一个人身上心上。人群里有些小心思的下人,吓的收起心思。
周玉娇有些可怜周长安却无可奈何,做错事总要承担责任。周清恭在私塾学习三年,受那方正严肃的先生教习,再不是往昔不知轻重的样子。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三哥跟着一个秀才偷偷学习,能十五岁考中案首有多不容易,光是聪明根本不够,还需要坚韧和努力。
周清恭这几年慢慢明白,他开朗的三嫂和温和的三哥到底有多了不起,很多事听起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一点也不容易。三嫂为三哥七年风吹日晒,挖遍土塬挣束脩,为三哥三年牢狱,为三哥单衣上金銮誓死相护;三哥为三嫂三年苦读,金銮殿告御状抛却功名只为三嫂一世清名,只要有三嫂在,三哥眼里就永远只有她。
他们彼此坚贞的感情让人羡慕,他们不计前嫌愿意接纳二房并且善待,宽阔的胸怀让人钦佩,周清恭看着宽厚的木板一下下落在三姐身上,把京城周家家规刻到心中:做人持心要正,俯仰不愧天地!
周清恭想这些事忙完,他要和三哥好好说说心里话。
周清嗣没了,钱氏仿佛死了一般坐在西厢陪着儿子。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话,她都听到耳朵里,又似乎没听到。
钱氏想起久远的过往,那时候她还是钱家不起眼小庶女,整日羡慕嫉恨嫡姐。总是小心翼翼讨好嫡母嫡姐,想法子踩别的姐妹。
她陷害过手巧的三姐,害她嫁给一个年近四十的鳏夫做填房。一别经年来京前钱氏似乎听人说,她三姐过得竟然也还好,儿女双全和继子女处的不错。
‘啪’
‘啪’
‘啪’
沉沉的声音一下下传来,钱氏有些木然,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按自己的心意活过,到底是为了什么?幼时讨好嫡母,青年讨好表哥姑姑,老了讨好继子媳妇落了什么?她的儿子没了,哪怕是傻儿子那也是她的儿子,她一辈子的指望。
持心不正么?
“别打了!”钱氏扶着屋门出来“三姑娘是我生我养的,她有错是我这当娘的没养好,要打打我好了。”
“母亲……”周长安扭头看向钱氏,第一次体会到最诚挚的母爱。
钱氏一夜衰老,摇摇晃晃走过来:“都是我的错,要打要罚冲我来。”
春花冷冷站在台阶之上:“本来就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当年下药害阿贞,清嗣没喝那两碗绿豆汤,今日就算中了药最多泄出来完事怎么可能丧命!”
“周长安的惩罚,是罚她持心不正胆大包天,不是罚她害清嗣一条性命。如果她有意害清嗣丧命,现在就不是在这里打板子,而是送去顺天府听候发落。”
原来不是为五哥的性命罚的,压在周长安心里的大山被春花一句话搬走,她重新垂下头等着自己的惩罚。
春花看向呆滞的钱氏:“清嗣今日丢掉性命,错全在你身上,病根是你种的,女儿是你教的。再者你扪心自问,没有今日将来你会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钱氏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周长安头垂的更低,她娘会忍不住的……
“周长安的惩罚得她自己受着,至于你,清嗣没了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春花的话仿佛最尖锐的钉子,砸进钱氏的心。白发人送黑发人,钱氏晃了晃又晃了晃没稳住跌坐到地上,身边再次传来‘啪’‘啪’板子声。
胡雅卿早就听过春花种种传闻,也感激她真心相助,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是非分明的人。是的,周清嗣的身亡,不能全怪在周长安头上,她最多算是无意杀人罪不至死。
那些市井传闻竟然没有骗人,她真的是浩然正气集一身,从这一刻起胡雅卿敬重的人中,多了一名女子。
来康、柳绿不分轻重被发卖,桃红不但不能规劝主子还助纣为虐,和心思不正的香儿一起被卖往苦窑。箬竹和墨竹分别成为怡儿、初阳大丫头。
周清嗣丧礼过后,周长安被送往法华庵静思己过,只是没人料到钱氏竟然一同前往。
周清恭和周清贞谈过以后,找了武术师傅在家习武,辞别教导他三年的先生,到国子监修习兵法韬略。他跟周清贞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想和二哥周清玉一样走武官的路,实在不行将来跟人走镖也不错。
这里插一句,周清玉是樊县周府除了周清贞外,第二个比较有出息的。他虽然没考中武进士,但是一个武举在地方上也算有头脸,倒是老四周清文混来混去不过一个小地主。
周清恭能有目标,春花和周清贞都不反对,脚踏实地比什么都强。
这件事对怡儿影响也很大,被丫鬟婆子宠着有点小刁蛮的大小姐,从这以后变得收敛懂事起来。
七七四十九日周清嗣的丧礼全部结束,家里只剩下周玉娇、周清恭、怡儿、初阳为他服一年齐衰,一条无辜性命就这样浑浑噩噩在世间走了一遭。
夏季慢慢过去,初秋夜晚皓月如练照出满天光华。屋里春花裸着胳膊倚在周清贞肩头:“阿贞咱们给老太爷请个大夫看看,好吗?”
周清贞摸摸春花胳膊有点凉,帮她放进被窝里,淡淡应声:“嗯”
“真的可以?”春花在夜里的眼睛明亮照人。
周清贞在她眼皮上轻吻一下:“当然可以,我猜老太爷大概是肝火过旺,日夜休息不好才疯癫,大概用金针草……”
春花牢牢记住周清贞说的药名药量,第二天一早吩咐建兰去药铺配好送去田庄,让孙氏熬了给周怀婴服用。
周怀婴疯癫一年多,熬得骨瘦头发花白,虽然后来有孙氏精心照料,到底不能像常人一样。不过他好了之后没那些多余心思,倒变得不惹人厌。虽然智力不足,但是比之周清嗣当年还好一点。
两年后胡雅卿中了秀才,再一年连中举人。胡家的日子翻过身,周玉娇也十五岁了,春花两千银子把她风风光光嫁过去。嫁人的时候周怀婴还能坐在上首,说几句别人教的送嫁话。
三日回门后,周玉娇把杜芍药带到胡家奉养。杜芍药不到四十,不愿和胡家人挤在一起嫌多生是非,住在周玉娇田庄上舒舒服服做老封君。
周玉娇嫁人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到夫人府。来人三十余岁膀大腰圆一副络腮胡子,乃是一年前回京述职的正四品广威将军章经国,他来求娶周府三姑娘周长安。
周长安在法华庵三年多天天古佛青灯,为周清嗣诵经祈福赎自己罪过。期间章经国女儿来为过世母亲祈福,两人无意结识。
“末将欣赏三姑娘敢于承担错误的勇气,欣赏她的恒心,能三年如一日吃斋诵经,末将心悦她请夫人成全。”
周玉娇嫁人不久,周长安匆匆忙忙的嫁了,说匆忙其实也没什么乱的,她的东西早在三年前就全部预备好,不过是封在紫槐院。
那座曾让钱氏周长安心心念念的田庄,作为陪嫁一起到了章府,而原本给她准备的田庄过到了钱氏名下。
钱氏却不愿意回来,法华庵的清静还有佛法奥义,让她改变很多,钱氏余生都在那里带发修行,周长安时常会去看她,倒也自在。
又一年过去十六岁周清恭考中武秀才,家里正举行小宴庆贺的时候,章府忽然派人来请春花——周长安难产无论如何想见嫂嫂一面。
春花去了,小小的周长安顶着巨大肚腹,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看见春花痛哭出声:“嫂嫂,我终于知道当年你为什么不让我嫁人了,啊!!!”
一阵痉挛过后,又一层汗湿被褥,章经国娶她只因为她身量似女童,那男人恋童!
女人生产是鬼门关,更何况身量不足的周长安,这一刻同为女人春花同情她。握住周长安的手,春花坐的稳如定海神针。
“自己选的,自己不后悔!长安你说过乡下十二岁女孩,就能为人母,别人能你也能。长安想想你还在法华庵的母亲,想想你的孩子,你是他母亲,你认输这世上还有谁能帮他?”
“啊!!!”眼泪和汗水交织在一起,九死一生周长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
周府两个出嫁姑娘都十分敬重兄嫂,虽然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周清嗣,春花两口子对三姑娘总是淡淡,但是周长安的礼数从来不差一份。
周清恭最终没能在科举上更进一步,成亲后到镖局做了镖师。五年后周清贞觉得他磨砺的不错出资助他建起‘通威镖局’,这座镖局经过周清恭父子两代努力,成为北方最大的镖行。
周长安嫁人后,田庄的周怀婴和孙氏住到夫人府东院,周清恭成亲后接走孙氏,夫人府只剩下春花一家和周怀婴。
后来怡儿嫁了,初阳十七岁成为新科进士,超越了周清贞的大虞神话。天丰帝那一年刚好六十,身体还十分健朗,殿试后对初阳的喜爱溢于言表,让初阳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去地方做推官。
天丰帝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初阳能成为新皇的左臂右膀。
周怀婴去世的时候无人知晓,四喜早上去伺候的时候,他还是睡熟的样子,不过已经浑身冰凉。还差一年就六十也算老丧。
夫人府挂起白幡,出嫁的姑娘们素服来奔丧。满京城无人不称赞周清贞夫妻贤达,能把那样的不堪的父亲安养百年实在不易。
丧礼结束,周清贞要丁忧三年,这时候他已经是都察院最高官——正二品左都御史。天丰帝还想要夺情早日起复,周清贞却不肯,这么多年终于卸下所有担子,他只想和姐姐安安静静过几年他们的日子。
再一次进宫请辞后,周清贞回到夫人府,却被告知夫人搬去田庄住,让他也过去。田庄,他在那里种下几十亩桃李,他在那里盖了三间屋子的小院,那是他留给自己和姐姐的地方。
周清贞快马回到洛家镇田庄,他的姐姐姿态舒适坐在小院前竹椅上。三月桃花灼灼,阳光从桃花间洒下,他的姐姐眯着眼睛享受明媚春光。
春花察觉周清贞到来,睁开眼站起身笑着伸出手:“阿贞回来了。”背后的春阳给她镶了一圈光芒,在周清贞眼里仿若九天仙女美丽照人。
他的姐姐就是这样,在很多年前出现在他黑暗生活里,给他带来光明。在他生死存亡的时候为他寻找生机,在他准备放弃前途与家族决裂的时候,替他蒙受冤屈。
他的姐姐用心用力,给了他最美好的人生,亲人,儿女,前程,他的人生什么都不缺。
“姐姐,我回来了。”周清贞抬手折下一只桃花簪到春花发间,拉起春花的手两人笑眼相对,明媚春光灼灼桃花笼罩着他们。
姐姐,谢谢你,姐姐,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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