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江】
江州十里绵延的青绿山岭, 沿着广阔的漉江铺陈开来,在宣纸上洇开万家繁华。
繁华之最, 富贵温柔, 江陵临水依山的一落宅子, 青砖黛瓦的高墙从这头几乎看不到那头, 中间六丈宽阔的朱门坊檐, 两尊镇宅石兽蹲踞昂首, 门上书有“阮府”二字,这道朱门推开,便是坐落递次的厅堂院落、楼阙亭台。
江州阮氏,江州第一豪商,大燕三巨贾之一, 风头无两,却行迹低调。
府宅内一进门是浮雕玛瑙影壁,绕进去一路穿过厅堂,曲曲折折的游廊, 幽兰曲径与池榭花木,西厅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一张镂刻石桌旁, 十二三的小少年正愁眉苦脸乖乖坐着。
这少年的面庞轮廓分明, 熹微的江南淡漠日光从紫藤花间投下来, 在他清雅修长的眉骨和昳丽眼尾投下淡淡阴影, 一身淡紫色袍子, 唇如薄玉, 丰冶隽美。
先生在旁抑扬顿挫讲到“言之者必族,附之者必荣 ”,少年的眉眼更加郁郁起来。
“先生辛苦了,请往偏厅歇息片刻,有东海运来的红雾果子,特为先生备着,配了祁红。”
雍容妇人殷殷谢过先生,看向少年。
“阿墨,怎么了?三天两头的不高兴。”妇人也跟着愁起来。
昳丽少年起身:“娘,这书我都都完了,不能为了让我留下就没事找事啊。”
“那你不安心待着,整日从北疆漂到南海的四处颠簸就不是没事找事了?”妇人很不理解。
“我……”
“夫人,陆掌门来了。”婢子禀报道。
“娘,我跟着师父出门,这回你不担心了吧?其实我走到哪里都有自家钱庄镖局,吃喝不愁,安全无虞,何况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过几年就能上江湖榜了。”少年总算有了一丝活力。
“夫人。”一名白袍负剑的俊逸男子从廊下走来,修雅如玉。
“陆掌门,我家阿墨他……”
“师父,带我走走走走……”聂焉骊狂奔过去挂在师父身上,拉着师父便要转身逃出自家。
“阿墨!走到哪不要委屈自己,吃好穿好,要舒心,别亲自动手跟人打架!”夫人遥遥跟到门口才止步。
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在漉江上缓缓随水而驶,紫袍少年趴在画舫朱栏上望着一侧青山发呆。
“在想什么呢?”陆吾辛走过来,白衫随江风而动。
“师父,咱们去趟灜安好不好?”聂焉骊道。
“每次带你出来,都要去灜安,你走走停停到底在找什么人?”陆吾辛靠在画舫雕花门边淡淡道。
聂焉骊揉揉鼻尖,转身看着陆吾辛:“找相好的呗,我总梦见月老说我姻缘在灜安。”
陆吾辛轻嗤笑,把一柄剑抛给他:“走,徒儿就一个,你说了算。”
“要是我找到那人了,如果他手脚断了,或是眼瞎耳聋、病重残疾,师父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收他为徒呢?”聂焉骊问,“那人人品是一流的,若如今不一流了,我也有办法管住他,总之师父你给他一个栖身靠山……他也有可能比我厉害,说不定还看不上我。”
陆吾辛眉头微蹙:“胡说些什么,你这辈子以此为任了?你是在惩罚自己么?”
聂焉骊笑道:“找不到就要找一辈子,我心里总是过不去。”
“胡闹。”陆吾辛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别担心了,到时我不会不管你。”
聂焉骊朝他灿然一笑,如烟雨中一株扶苏,陆吾辛微微一抬眉。
马车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前行,北方的路途说不出是更加崎岖还是更加平坦,骏马不催便是慢悠悠的。
“师父,你当年怎么说服我爹的?要是我自己提出学武,他会打死我,但你说我适合习武,他就只是骂我一顿。”聂焉骊懒洋洋靠在师父肩上。
“当年你外祖父被我师父救过,你家欠了清江剑派的,我讨个徒儿不算什么,何况不耽误你读书。”陆吾辛微微闭着眼,坐在马车上。
“师父,你疼不疼?我下次再见那偷袭的下三滥门派就灭他们满门。”聂焉骊坐直了,殷殷切切低头查看伤口。
陆吾辛攥住他要揭开衣襟的手:“无妨,别把灭门挂嘴上,江湖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成真的了。”
聂焉骊笑嘻嘻靠回去:“师父,你能不能帮我在打听一下 ,我从前走丢到底是哪个姓氏的人家?”
陆吾辛任由着他赖着:“只一个灜安,就花了偌大力气才问到,你家对此很忌讳,阿墨,你就别多想了。”
聂焉骊没说什么,笑吟吟闭了眼睡去。
灜安有夜市,聂焉骊散漫地走在街头,往喧嚣拥挤的街巷而去,这里的食物他多年来渐渐习惯了,每样都会尝一遍,最后又总是无奈地想,那个人应当是不喜欢这地方的,说不定也不喜欢这里的任何食物。
可尝一遍那些味道,就知道那人从前的三餐约莫什么口味,让渐渐越来越模糊的影子能有个轮廓。
要是那影子散干净了,就只剩下空了。
夜市上没有达官贵人,聂焉骊的容色在灯火和月光的掩映下是惊鸿一瞥就已走远的,人群和摊贩幌子投下错落动摇的阴影,他俏丽的眼尾就一时隐一时现。
邵崇犹不耐烦地站在烤肉摊子前,他的不耐烦总能被掩盖在冷峻的眉眼下。
“这位少爷,劳烦您再等一等,这份儿是前头李家小姑娘刚定了的,下一份儿就是您的。”
摊主人在烟气中满头是汗,解释道。
邵崇犹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家馋嘴的老顽童师父为难他来买东西,但他不为难人。
人群一阵拥挤,瘦瘦长长的夜市街巷就一阵惊呼,邵崇犹微微侧过脸,瞥见一抹淡紫色,那淡紫色在夜中就是浓郁的紫,带着芬芳般,随一张白皙无可挑剔的美艳面貌而去。
“师父,你怎么来了。”聂焉骊惊异看见前头隔了几个人的陆吾辛,一身白袍子纤尘不染,从不来这等喧嚣又混乱的地方。
“每次都是你一个人逛,师门又没有师兄弟,我该多陪着你些。”陆吾辛走过来。
“师父吃那边的糕点不?”聂焉骊拉着他怕走散,“师父你天下最好。”
糕点铺子主人抬眼一看,笑呵呵道:“今儿什么日子,来的都是下凡的仙人一样,方才有个极俊美的小少爷刚走,就是冷情了点,抱着一把剑,那气度也是将来的人物。”
聂焉骊漫不经心:“那将来的人物买了什么好吃的,给我来一份呗。”
邵崇犹拎着糕点折返回来,烤肉摊主总算忙过来了,将食物包好递给他,他转身继续往酒家去,再次走到糕点铺子外,又瞥见那浓郁的紫,眉头一蹙,见一只手往那人腰间伸去,不知是冲着玉佩还是玛瑙坠。
那人一脸病怏怏的诡异五官,眼睛如饥似渴的盯着紫袍少年修长的身段背影,却不冲着玉也不冲着玛瑙,伸手去握那少年线条漂亮的腰。
邵崇犹从容地顺着拥挤人潮过去,有力地握住那不轨的手,拧着人丢到了一旁,烦躁地离开了夜市街巷去自家师父打酒。
聂焉骊目光漫无目的在人潮中逡巡,一张张脸都陌生又毫无意义,陆吾辛与他并肩,察觉到一丝鬼祟,正要侧头伸手,却见一只沉稳的手已经挡在了聂焉骊腰后。
陆吾辛抬头,看见少年英俊侧脸一闪便不见了。
人太多,陆吾辛带聂焉骊回了客栈。
聂焉骊盯着满脑袋湿漉漉的乌发推门进到陆吾辛房中,屋内没人,屏风后有水声,陆吾辛在沐浴。
“师父,我隔壁鼾声太大,在你这儿挤一挤啊。”聂焉骊叹了口气,倒杯茶自己喝掉,趴在窗边吹风,抬眼看见对面屋顶有个修长的剪影,躺在那里,在月亮下散发着淡淡的冷漠。
邵崇犹把酒肉给老顽童放在桌子上,老顽童嫌弃道:“我当年以为你流浪久了不爱说话,带身边养熟了就活泼些,结果看走了眼,今日还是个大冰块。”
“你挑的是剑法徒弟,不是说书的徒弟。”邵崇犹撂下话,没理会老顽童后头气急败坏,转身出门回了房间。
才沐浴过,就听房间隔壁鼾声响起来,他打赤膊叉腰散漫地立在桌旁,叹了口气,片刻后抬手随便又擦了几下头发,丢下巾子,穿上外袍凌窗跃到对面房顶上,径自躺在檐瓦上看着月亮发呆,脑海里时而闪过一片浓紫的淡影。
聂焉骊抬手,在空气中用手指沿着那屋顶上潇洒的剪影轮廓画了一遍,又沿着月亮画了遍,抿了口茶,自言自语道:“真不错。”
“过来,头发怎么不擦?”陆吾辛裹上单袍,上前把他捞到桌边坐下。
聂焉骊闭着眼睛由他擦头发,不一会儿困得不行,直接靠在陆吾辛身上打起盹儿。
陆吾辛把他拎回榻上:“睡了。”
聂焉骊迷迷糊糊应了声,翻了个身给师父让出地方睡着了。
灜安不是极其富庶的地带,聂焉骊没有头绪,大剌剌坐在府衙户籍库的椅子上,翻着厚厚的民藉册子,从头到尾筛一遍,都已去看过,他合上册子,仰头靠在椅背上,看着空气光线中漂浮的细细尘埃,闭了闭眼,把失望和空洞压在心底,起身悄无声息离开了府衙。
邵崇犹半蹲在巷子里,跟前的矮小男人一脸惶恐,满脸血:“少侠,真的,那年城里人牙子都死了,蹊跷得很,您年年来,这边干这行都知道了,我这儿又是做的自愿买卖,不愧心,要是有消息也不会隐瞒。”
邵崇犹起身离开了巷子,剑柄上玉坠映着暮色微微摇动。
“师父,别催动内力了!你经脉会尽废的师父!”聂焉骊冲进清武堂,按住陆吾辛,强行运功封住他大穴,“师父我错了,你养好伤,什么走火入魔都是瞎说,你别……你不能自废经脉!怎么会……”
陆吾辛睁开眼,眼底血红,被一袭白袍衬得妖异,他神情似有挣扎:“松开,没救的……快走开!”
聂焉骊满脸泪,手发抖,跪在一旁道:“师父,没得选吗?我让我爹重金悬赏……有办法的对不对?”
陆吾辛的眸底在这犹豫的瞬间被彻底填满血红,他冲开封穴,一手扣住聂焉骊,一手将他内力封住:“为什么不走?”
聂焉骊醒来时,周围昏暗,他动了动,手腕被铁链缚住,身上没有任何伤,但内力被陆吾辛所封,他一时解不开。
他坐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阿墨”,昏暗中陆吾辛走进来,却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你乖乖在这,师父守着你,谁也别去找了,就待在我身边。”
聂焉骊脑海一片轰然炸响。
他被关了三个月,陆吾辛走火入魔之后心性大变,没有伤害他,但也没有放走他的意思。
聂焉骊才从这个全然陌生的师父口中知道,陆吾辛对自己是什么感情。
清江剑派在江州深山间隐秘之处,门派外有阵法,他根本没抱希望去呼救。
昏暗的光线和长时间囚困令他每一次睡去都是噩梦,他感到绝望。
他的衣食住行尚且正常,但黑暗中不得自由,会令人心神渐渐崩溃,陆吾辛每日同他说一些话,但这已经不是他原本的师父了,他对陆吾辛感到恐惧,又渐渐产生诡异的依赖。
三个月后,他终于听到清武堂外有林动鸟鸣之外的动静。
邵崇犹被老顽童拉着翻进深山,老顽童在一千零九台阶的中间处开始啐骂,爬上去后吁了口气。
“是你自己要来访友,骂人家房子盖得高做什么。”邵崇犹实在听得耳朵嗡嗡响。
“臭小子!”老顽童走进山门,“瞧,这大门口不写什么门什么派,这可不是低调,臭风骚!”
“你来找的到底是谁?”邵崇犹已经快没耐心了。
老顽童怒道:“什么态度!自己猜去吧!”
然而邵崇犹才十四岁,他的涵养功夫已经很好了,转身自己去逛,不再理他。
走到清武堂门口,远远听见打斗声,老顽童似乎把人家房子拆了两座,幸而这门派挺气派,邵崇犹懒得去管,便在清武堂紧锁的大门外石兽上靠着。
聂焉骊听见外头打斗声,他怔了好一会儿,自己家里对陆吾辛放心,不会来寻,会是路过的人?恰好来访的人?
他试着呼救。
殿门外的锁发出落地声响。
有人走进来。
聂焉骊本能地开始浑身发冷:“站在那!别过来!”
那人顿了顿,聂焉骊安静了一会儿,别无选择:“帮我解开封穴……别点灯!”
那人犹疑片刻,走过来。
他在黑暗中准确握住聂焉骊的手,锁链声响起,他顿了顿,没有说什么,聂焉骊也没说话。
那人给他解开封穴,聂焉骊让他出去,但那人静默片刻,凑过来,拥抱住聂焉骊。
聂焉骊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他的恐惧渐渐奇迹般消失,那个怀抱坚定而温暖,像晴天阳光,一点点把力量灌注回他的身体内。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怀里的温暖制住了聂焉骊的颤抖,才松开手后退了一步:“要我带你出去么?”
聂焉骊:“不必,我能走。”
那人便离开了。
邵崇犹走出清武堂,循声找到老顽童,见他擦了手里剑上的血,走出来。
老顽童其实不老,是个一个高高瘦瘦的俊俏男人,他眼底有些沉,看着邵崇犹道:“怎么,没见过老友反目?”
邵崇犹:“这是什么门派?”
老顽童嗤笑:“正经门派,不说了,说了你还得保守秘密。”
邵崇犹:“你的朋友怎么了?”
老顽童顿了顿,道:“走火入魔,药石罔用,求我送他一个干净。”
邵崇犹回头往清武堂走。
他站在黑暗中道:“他死了,我带你走吧。”
里头略沙哑的少年声音道:“门派家事,不劳阁下了,请回吧。”
邵崇犹出来,老顽童把邵崇犹赶下山:“我给他收尸,你回去,别看那大殿了,我把你拉扯大,难道还不会照顾个人?”
邵崇犹这才转身,沿着一千零九石阶离开。
鸾金楼耸立在烟云中,丝竹细语,胭脂香袅袅。
聂焉骊一身松散绸袍卧在美人靠上,半闭着眼睛,感觉到跟前有一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风尘仆仆。
他睁开眼,抬头看着那人,伸出手去,邵崇俯身拥住他,在他额角亲了亲:“跑这儿来做什么?”
聂焉骊就这么拥着他从榻上起身,赤足站在榻上,被他坚实的手臂扣在怀里,低头与他细细吻了片刻。
邵崇犹道:“发烧了?”
聂焉骊低低应了声:“才回来。”
邵崇犹把他抱到榻上躺好,坐在旁边握住他的手:“府里太静了是不是?下回我去哪你也随我一起。”
聂焉骊笑了笑:“我见你师父了,他从西域回来,说起来从前还认识。”
“他跟你说什么了?十句里头九句废话。”邵崇犹也笑,眼里都是温柔,“走,回家吧。”
【二温撒尔】
本不该记事的年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穿着一身白色轻麻衫,坐在帐篷前的大石头上,他乌黑的发垂在肩后,深蓝的眼睛看着不远处阿妈带姐姐从河边回来。
他的马儿就在栅栏边,闲闲甩着尾巴,那是一匹很漂亮的小矮马,浅棕色柔顺的长鬃毛,是父汗送给他的。
草原上暮色辉煌,温撒部的城池就在不远处,他还是喜欢在帐篷住着。
阿姐鬓边戴着一朵洁白的曼尔玛花,牵着阿妈温柔的手,两人远远朝小男孩笑着:“温撒尔,回城去,你父汗今天回来。”
温萨尔从石头上轻轻跳下来,可他的脚尖落地的一刹那,似乎感到地面微微的颤动。
他抬头去看阿妈,却见美丽的女人眼中出现惊恐的表情,不顾一切抱着阿姐朝他冲来。
一支漆黑的、看不清痕迹的铁箭射中她的肩膀,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女人把阿姐恨恨推向温撒尔,口中喊着“快跑“,鲜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从她柔软的身躯上溢出,夕阳缓缓地下沉,草原上的暮色永远绚丽而辽阔。
马蹄声随着铁箭和尖叫声沉沉地踏在地上,铁骑呼啸而至,温撒尔抓着阿姐的手,不停奔跑,中途有妇人把他们拦住,塞到马车下面,妇人倒地,睁着眼睛看着天空,抽搐着失去了呼吸。
温撒尔和姐姐藏在马车巨大的车轱辘和毡垫后,夕阳已经不见了,天边仍是火红,那是帐旁和城池燃烧的光芒。
他看见父汗的身影,高大,在马背上,率领部族刚刚归来的勇士冲入战阵。
阿姐让他留下,偷偷钻出毡垫遮挡,在火光中冲向父汗,温撒尔蜷缩在马车下,看着阿姐被流箭射中,父汗被一名将军用长戟斩下马。
温撒尔被一只大手拽出去,被裹在斗篷里,他嗓子已经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昏迷过去。
睁开眼,高大的王座上,汗王招招手,温撒尔被带上去。
他跪坐在王座旁,这王座与他父亲的不同,冰冷许多。
“温撒部已经被燕国的曲小将军踏平,你的族人都死了,叱吕部会以世子礼遇待你,想要报仇么?”叱吕汗王低头问他。
温撒尔抬眼,深蓝的眼睛有许多恐惧,他点点头,一言不发。
他看见了,看见叱吕部的武士把刀扎进自己族人身体,而穿着盔甲的汉人兵马追尽温撒人屠城的勇士后就已离开。
十四岁的温撒尔一身短衫轻袍,甜美的容貌,踢踢踏踏地经过叱吕部帐篷,男女老少都笑着看他,妇人给他一罐新蜜,少女们把彩帕丢给他。
温撒尔礼貌地一一道谢,步子却不停,轻快地迈进王帐,在王座前恭顺跪伏:“汗王。”
他已是叱吕部汗王最恩宠的手下。
“想要报仇么?”叱吕王问。
温撒尔抬头,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跪在这里,他深蓝的眼睛已没有了恐惧,眸子澄澈而甜美,深藏着一丝蔑视的恨意,他笑着点点头。
北疆深冬,到处是苍茫枯草,汉人兵马的大营有袅袅烟气,那是煮茶和篝火的热气。
温撒尔艰难地蜷缩在军营不远处城镇的街巷,孩童经过,朝他扔石头:“叫花子!“
高大的男人走进小巷,暮色四合,东风寒冽,他的战靴沾了泥污,步子坚定而稳重,铠甲发出冰冷的摩擦声。
他半蹲下来,温撒尔的颈边感受到一丝温暖,而后被抱起。
巷口士兵坐在马背上问:“将军,他还活着?”
春日到来,曲楼兰站在院子外,朝温撒尔笑了笑,温撒尔飞奔而去冲进他怀里:“要走了吗?新家什么样子?”
遂州城的热闹比边疆小镇暖和几百倍,满城人流如织,楼阙朱栏边还有温软的女子笑颜。
温撒尔长个子晚走在曲楼兰身边显得纤细无比,一身衣裳半旧,他浑不在意,曲楼兰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比寻常更深的柔和:“带你见一个朋友。”
安静巷陌尽头,门扉开启,一袭浅白长衫,眉目如墨,笑时眼中清潭如波。
院内高大的梨树开了漫天,梨花香绕着这隽雅的人,扑进温撒尔眼中。
“你是谁?”
温撒尔不禁问。
费令雪淡淡一笑:“过来,我看看你。”
费令雪的手是修长的,温暖的,不握刀剑,没有血与仇恨。
“怎么不给添件像样的新衣?”费令雪摸了摸温撒尔的额头,“这眼睛。”
曲楼兰笑道:“像不像你院子里的梨花映着北疆的天空。”
“令雪,给他选个名字吧,流浪至今,现在有家了,没有名字不成。”曲楼兰斟了杯酒。
“江悔,好不好?”费令雪道,“眼睛像漉江的水一样漂亮。阿悔。”
曲楼兰与费令雪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饮茶笑谈,他们聊的很投入,从来往西域客商的皮
草到开春新酒,温撒尔静静看着费令雪,也看着曲楼兰。
“将军,我是异族人,你们和北疆打仗,不恨我吗?”他问。
曲楼兰大笑,揽着他站在梨花树下,看着费令雪煮茶的手:“打仗是战士之间的事情,与你们无关,无论到哪里,你们都一样是人。”
曲楼兰很快返回北疆,费令雪和温撒尔站在门边目送他一人一马离开巷陌。
“你执笔很稳。”费令雪从身后握着江悔的手,“但要放松点儿。”
梨花树纷扬,晨光如水,遂州城里的新家,江悔靠在费令雪身上,柔软的黑发蹭在费令雪颈边,他回头:“写完这篇,教我读诗吧。”
夏日的院子里蝉鸣阵阵,靠榻摆在树下,费令雪睡容沉静,江悔在旁边桌旁蘸墨,临了几句诗,放下笔,走到靠榻边,低头轻轻在费令雪手指上落下轻吻:“诗不如你。”
江悔收了笔墨进屋去,费令雪眼睫微微一动,却没有睁眼。
秋天的北城暮色霭霭,江悔站在费令雪背后,给他擦拭湿发,再梳开,指间滤过青丝三千,抬手放在鼻尖前轻嗅,费令雪回头,江悔朝他笑,深蓝的眼,墨黑的发,满眼都写着眷恋。
“令雪,看!”江悔从屋外进来,手里一枝红梅,“城里第一枝开的梅花。”
费令雪站在书案边抬头朝他笑:“手那么红,冻了?”
江悔拥住他,抬眼时眼底似有星辰:“我是谁?”
费令雪笑道:“我们家阿悔,怎么了?”
江悔望着他不说话,眼睛发红,费令雪蹙眉。
江悔靠近他,吻住他,喃喃道:“费令雪,怎么办?”
时隔日久,江悔辞别苏勒,林熠接他入关,江悔在马背上悠悠晃着小腿:“曲楼兰在哪儿?”
林熠抛给路边小童一把松子糖,道:“据说定居江南,与一位友人为邻,萧桓给他在定远军留了位置,不过他应当隐退了。你呢?不去找令雪兄?”
江悔笑笑:“我带给他的还是痛苦多了些。”
林熠给江悔一颗糖,自己含在嘴里一颗,品了片刻就咽下去:“你反间计用了百十个来回,叱吕汗王加上一个苏勒都对你信任有加,他被从前的事伤得狠了些,但如今明白过来,也就好了。”
“我倒是没坑害苏勒什么,曲楼兰没替我说话么?”江悔眯起眼睛看着路旁一户人家院子里的梨花。
“应当写过信,他是你救回来的,当年令雪兄城上为质,也是你破的叱吕部空城计,总归是苏勒和大燕欠你多些。”
“令雪兄在江陵,见与不见你自定夺罢。”林熠在马背上道,“南下就用这套文牒,昭武营事情忙完,有缘江陵再会。”
江悔向他一礼,策马驰向远方。
【三顾啸杭】
反军攻城前三日,顾啸杭来到端宁王府。
聂焉骊病了几日未好,听闻是林熠的朋友,便到前厅会客。
“顾家手里只有这些。”顾啸杭递过一本簿册,“应当有用。”
“粮草辎重押运?”聂焉骊苍白的脸上有一丝凝重,“反军绸缪日久,有此册就等于暴露其布兵安排。”
“没错。”顾啸杭道。
聂焉骊合上册子,低声道:“顾家和周扬海合谋已久,你眼下出来,是要保顾家?”
顾啸杭摇摇头,笑道:“是周扬海暗中利用了顾家,我父亲对此没有办法,来日证据递上便可知。和周扬海合谋的是阙阳。”
顾啸杭拿出一只木盒,推到聂焉骊手边,聂焉骊打开,内有一枝精巧的箭矢,通身琉璃般的纯净淡蓝,阳光一晃过,又泛着春日落花的淡淡光晕。
“此物名为折花箭,阙阳从北疆巫女手里拿到,不知打算作何用,但多半是针对姿曜,便也带来了。”
“为何不直接告诉林熠?”聂焉骊蹙眉。
顾啸杭清俊的脸上有一丝遗憾:“见到他,我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回到金陵顾宅,书房内红衣的俊美少年笑吟吟迎上来,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轮廓学足了那人八分,□□始终无一丝像。
顾啸杭微微张开双臂,少年乖顺地伏进他怀里,唇齿交依间含混地问:“为何不再去见他一面?”
顾啸杭抬起少年下巴,注视了片刻,低头吻下去:“怕忍不住开口留他。”
承熹四年春,顾啸杭接手顾氏家主之位,在徽州停留时,于茶楼上望着江南城镇,身边少年不再穿红衣,白衫却显出另一番风情,凭着眉目的□□,竟也令人不再能联想到谁。
茶楼下打马而过三个华服少年,各具风姿,谈笑间似昔日重现。
顾啸杭看了片刻,收回目光饮茶。
身边少年却倚在顾啸杭怀里,似是很怕冷,没什么精神:“当年你在这儿遇见的我,却想找的是另一个人。”
顾啸杭的手有些发颤,给他裹紧外袍,往怀里拢了拢,清秀的眉眼专心看着少年:“你神通广大,如今就只是你了。”
少年被顾啸杭揽紧,他的呼吸似乎很微弱了,清亮而狭长的眸子里有些笑意,漂亮的眼渐渐闭上:“若是早点遇见多好……”
【三蜜意】
林熠从北大营回来,已经两个月没见萧桓了,一入丹霄宫,寻去奉天殿,就见他的陛下正在一室灯烛中执笔朱批,案头上摞了几摞的折子,像是没日没夜都这么过来的。
林熠心里顿时不好受,一身风尘仆仆便大步迈进大殿,走上御阶投进萧桓张开的怀抱里,下头的大太监终于见着陛下笑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忙得顾不上想我了吧?”林熠被他圈在怀里,给他把折子分类摞好。
“的确顾不上,开头几天琢磨着传急召把你弄回来,这几天想着怎么禅位给端宁府上那位。”萧桓道。
林熠便笑:”陛下,要是换了别人,就成昏君了。”
“以后再出远门,孤随你微服。”萧桓道。
林熠在他怀里蹭了蹭:“我也天天想你呢。”
而第二天开始,聂焉骊惹了祸,躲到丹霄宫跟林熠下棋,连着下了三天,林熠见了黑白子就头晕。
萧桓整日看不见林熠,只看见大臣们的脑袋和折子,也头晕。于是把聂焉骊拎出去,问:“你做什么了?我给端宁王府写封信给你求情。”
聂焉骊倚在柱子上恹恹道:“当年我也是丹霄宫一颗明珠,如今泼出去的水,陛下还要赶我走。“
萧桓不理会他,直接要派人召邵崇犹,聂焉骊这才一把拦住:“可别,江湖腥风血雨就在陛下你一念之间。“
萧桓不言语,只淡淡看着他,聂焉骊叹了口气:“我在苏州晃荡着玩儿,有个自称武林盟主的,非追着本少不放,揍他也不管用,简直连老子出恭都要候在外头。“
萧桓不为所动,林熠循声过来,笑道:“那你换回男装呢?还跟着你?”
聂焉骊无辜地睁大了那双冶丽的眼:“小侯爷怎么知道我当时扮了姑娘?”
萧桓冷哼一声,林熠笑哈哈勾住萧桓的手,皇帝才脸色柔和了些。
“问题就在于换回男装也还是追着老子不放,我已经揍过他了,总归不能杀了他,我家王爷还不知道,若我回王府,那什么武林盟主定会跟去,到时就翻天了。”
林熠想起当年聂焉骊一众粉红知己追到王府门前的时候,邵崇犹派人把佳丽们赶走,而
后聂焉骊半个月都没露面,也不知道是被邵崇犹怎么收拾他了,总之此后旧日情债街头相遇,聂焉骊一定跑得最快,可见是被深刻地教训了。
林熠苦笑:“你在宫里,那人是进不来了,但你不能一直不出宫啊。”
聂焉骊诚恳地看着萧桓:“陛下,你要是不解决这事,侯爷就只能陪我下一辈子棋了。”
萧桓闻言伸手去拔禁军腰上的剑,林熠扑过去拦住,转头看见邵崇犹正从廊上过来,面色冷淡。
聂焉骊回头一看,立即摆出灿烂的笑:“王爷怎么有空进宫了。”
邵崇犹朝萧桓和林熠道了声“告辞”,一把拉着聂焉骊回了王府。
那位纠缠墨骊小姑娘的武林盟主被挂在城头三天才放下来,据说从此退隐江湖。
林熠特意出了趟宫,他目力超群,瞧得很是分明,挂人绳子打结的手法出自邵崇犹之手。
而聂焉骊没能一睹盛况。
聂焉骊被邵崇犹关了禁闭,老老实实被折腾得出不了门,白天夜里都能听见端宁王府内如诉如泣混着撒娇怒骂的声音。
半月后,林熠在猗兰殿灯火冉冉中赖在萧桓怀里不动:“缙之,你发小半个月没露面了,我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萧桓抬起他下巴吻过去:“不合适,别去了。”
林熠含混着问:“邵崇犹把他关禁闭了么?”
萧桓道:“应当不是。”
“那是怎么了?”林熠还在百思不得其解,萧桓漫不经心解开他衣带:“也只是有个大致猜测,真想知道?”
林熠情不自禁就依偎过去:“什么猜测?”
于是猗兰殿内伴着夜风,亦是如诉如泣混着撒娇怒骂,而后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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