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要见你。”
“正好,我也要去见她……或者‘他’。”
******
蓬山深处有一扇门, 门后是天帝的塑像和祭坛, 另有一尊西王母的塑像在侧位。将这里的门再打开, 就是高耸入云的白玉阶梯, 每一名王和麒麟都要先在这里祭天,登上云梯恭聆天敕,才算正式得到“天”的承认。但此刻, 推开那扇门,呈现在眼前的并非无垠的天空和长梯, 而是一个白玉砌出的通道。沿着通道前进,再过五扇门,就到达一个奇妙的空间。
刚才的通道全是奢华的玉石, 到了这里,四周反而是长着青苔的岩石。往上的空间无限高,那些排列的星辰也无尽渺远;从星河里垂落出一条银白的瀑布,在无声中坠落。水滴缓慢飞溅, 带出奇异的韵律;当它们即将触碰到瀑布中端坐的那个人影时, 就自动从她的身边滑开。
从银河中流出的瀑布,自天而落,不断坠下。
那中间的女人,白衣,白发, 连眼睫也是雪白, 唯有瞳仁深黑。那张脸平凡得让人吃惊, 几近于黯淡,就算放在凡人中也毫不出彩。
“她”在注视明月。
“西王母……不,天、天帝?”玉叶活像喘不过气来,“陛下……”
“她”看了玉叶一眼。
“碧霞玄君?你很好。”
当“她”的声音响起时,天空中的星辰也急促闪光。玉叶脸色苍白,一时竟嘴唇嗫嚅,说不出话。
“下去吧。”
玄君低着头,颤抖着躬身一礼,无声退去。
大门关闭。在门关上的一瞬间,门存在的痕迹也消失了;这里好像成为了纯粹封闭的空间,目之所及,只有岩石、瀑布,还有瀑布中央,端坐高台的白色的“女人”。
那些银白的水流一丝声音也没有。但当女人微启双唇,连她细腻的吸气声都能在这个空间里引发隐隐的回音;而当她说话的时候,更加多的回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无数乐器高低应和,也像一部无数人声汇聚而成的大合唱。
“明月,真高兴又见到你。”
奥威尔用西王母的身体说话。他忽然摒弃了以往那些扭曲的兴奋和抑扬顿挫,语调冷漠而平淡,就像他眼里深邃而虚无的黑暗,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色彩。
“现在告诉我,你认为你赢了吗?”他问。
天上的星辰明明暗暗,宛如被不断击打的水晶。
“我总是会想……”明月微微抬头,答非所问,“在这个世界,你到底凭什么能妨碍我的记忆呢?”
“你是无法触碰其他世界的——绝对不能。所以你才需要我,用我当媒介来掠夺其他世界的力量。”
“力量——就是记忆,反过来说也成立。每一次我‘死’回神殿,你才能取走我的记忆。”
“但是这一回,我根本没有回到神殿,根本没有进入你的力量范围,你到底为什么能取走我的记忆?”
“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奥威尔挑出一丝平静的微笑,“这是我的世界。”
“这里曾经是你的世界。”
一句话就让奥威尔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不,那是冰冷的、带着杀意和憎恨的表情。
“这里曾经是你的世界,天帝陛下,然而很久以前,它就已经不是了。”明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即使现在运转的天道是你当初写下的,但它也早就独立存在,而跟你没关系。现在,西王母才是此世的神灵,代表世界的意志,玄君则是她的执行人。而天帝陛下你,只是这个世界的外人而已。”
奥威尔沉默不语。瀑布遮挡了他的表情,也遮住了那一片虚无的眼睛。
“所以,你肯定无法拿走我的记忆,那你到底干了什么呢?其实很简单,你只是拿我的手法对付我而已。”明月耸耸肩,“我先前骗你吃掉我动过手脚的力量结晶,才好骗过你对我的监视。而你——”
她忽然抬起手,手掌朝向自己。右手指尖屈起,对准眼球,用力刺了进去!
没有鲜血,也没有骨骼破碎的声音;她脸上漾开水波般的纹路,让指尖顺利探入脑海深处,然后狠狠抓出一团金色的光球。
那光球在她手心跃动不已,却无力逃脱;光球中央,隐隐能见到什么东西,很像是麒麟的影子,但仔细看又和麒麟有所区别。
“我当初以为这是真正的塙麟。”明月说,“虽然很奇怪这一回身体里怎么会有其他灵魂,但我以为这只是个意外——以前不是没有这种意外发生过,所以我想保护她。不得不说,奥威尔你抓我弱点总是抓得很准,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的确想到了过去的代麟。”
她眼里浮现出一丝悲哀。那个天真纯善的代台甫,是她曾经承诺要保护却终究没有保护好的存在。
“结果,这个只是你用来干扰我的东西。”
当她还什么都没有想起,带着一片茫然无知地在忍者的世界中醒来时,她在意识深处看到了这个金色的灵魂,还很认真地许诺说,会保护好它。可是……
“只是自作多情啊。”
明月轻微地撇了下嘴。她松开手,看着那团金光晃晃悠悠飘飞,最终飞到奥威尔面前,眷恋地蹭着他。奥威尔伸手接住它,发出一声叹息。
“这是我以前的坐骑,是那孩子灵魂的一点残余。”
天帝的语气依旧冷如深雪,但又似乎浮起一丝怀念,就像冬天结冰的湖面下浮起一条金色的鲤鱼,不经意间被人类窥见。
“既然被你发现了……”
明月原本的平静突然破碎;她瞪大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
“喂你做什么——”
奥威尔手指微一用力,那团最后的灵光便彻底破碎在他指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也就没用了。”
然而也就在同时,泪水忽然从他眼中涌出;他抬起头,虚无的眼里同时闪烁着慈悲和冷酷。
“你还哭?”明月简直匪夷所思,气得都笑了,“你发什么神经?你的骑兽忠心耿耿,死了都有一点执念万年不散,想尽办法帮你,你居然、你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简单地——”
让人家魂飞魄散死得干干净净?!
她听到一阵笑声。第一秒她还没反应过来,懵懂地听着这异常优美悦耳的笑,然后才明白是奥威尔在笑。
就在她茫然的目光中,一直端坐高台上的奥威尔突然换了个姿势:他盘起腿,单手支颔,歪头看着她。属于西王母的白色头发垂在他脸旁,和银白瀑布几乎融为一体;他就在一片银白中笑得浑身颤抖。
“因为你想起来了啊。”他声音轻柔地说,“你想起来了,也就说明我输了。我输了是会死的啊,明月,主人死了,骑兽还活着干什么?与其让它在悲伤中消散,不如死在我手上。我的创造物,生于我手、亡于我手,这才叫天道循环、轮回不止。明月……”
“你也应该如此的。”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东西,你也应该如此。
“啊,说起来,我们的赌约是什么呢?真奇怪,我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了。”奥威尔低声笑着,声音缥缈,不知道该说是空灵还是空洞,“时间带走了我的生命,带走了我的力量,现在连记忆也要不见了吗……噢,我又想起来了。”
“我们说好,如果你在三十个神栖日内找到我的真名,我就认输。我将返还所有从你这里得到的力量,而那时就是我生命的终点。”
天帝的脸上,笑容满面,也泪流满面。“而你是什么时候知晓我的真名的呢?我的创造物,沙玛什的女儿,明月,塙台甫……”他伸出手,在虚空中沿着那个少女的轮廓轻抚,好似在抚摸她的头顶,“还是,我令你扮演的第一个角色——代国的女王?”
早在千年之前,代女王就在无意中猜到了天帝的真实来历。但那时她还没有想到要去反抗,等后来她被逼无奈、愤而拔剑时,已经是无力回天。她将猜测埋在蓬山舍身木下,等待未来缥缈的机会降临。
“我只是我自己。”明月说。
天帝没有理会她。“我们的赌约究竟是什么?其实本质上,只是赌你能不能想起来而已——多么软弱的计谋啊,令我蒙羞。”他轻声叹息。
“我有个问题。”明月突然想起来,“你依然有力量让凌云山倾倒,为什么你不干脆毁了这个世界,和我同归于尽?”
“我不知道你还有找死的爱好。”奥威尔意兴阑珊地说,“你以为我没想过?你以为柳国为什么发生灾难,但是……”
“我还是舍不得这个世界。”
舍不得这个……由他亲手创造的、最后的世界。
“好了,就这样吧。”天帝说,“沙玛什的女儿,说出我的名字。”
这一回,明月终于没有纠正他。她眼前浮现出那张空白的竹简,还有那些情节错乱矛盾的神话,那些名字——从盘古到伏羲到两仪生太极,还有梵天耶和华卡俄斯,古老的两河流域传唱的恩利尔……
“你的名字……”
“众神之名皆为你名,而你——”
“没有名字。”
混沌。虚无。生命之初。
——Null。
******
怎么样?
我赢了。
留下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塙台甫就借口太累,躲回房间闷头睡觉。众人虽则一头雾水,但看玄君请示西王母后显然放松不少,就也暂时按下心思,聚在一起细商今后世界的变化与各自的应对之策。塙王虽然担心台甫,但事关国运,他也只有在第一轮商讨完成过后,才好誊出手来关心呼呼大睡的塙台甫。
黄昏时分的天空分外美丽,而且因为总与离愁别绪相联系,而美得更有意蕴。塙王在一处野花遍地的山坡上一眼就看到了本国台甫,毕竟五彩缤纷中一坨纯黑实在很显眼。
兽形的麒麟趴在山坡上,下巴搁在一大丛白花上面,一脸没精打采,见了王也只给一个懒洋洋的眼神,尾巴都不甩一下,还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片杜鹃花瓣下来。
“吐出来。”鼬皱眉。
“我不。”
“快吐出来,”鼬弯腰,揪住麒麟的脸颊(话说麒麟到底哪儿来的脸颊?),面无表情中带点严厉,“杜鹃花生吃有毒。”
黑麒麟盯着他,喉咙迅速“咕嘟”一声,把杜鹃花瓣彻底咽了下去,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满含挑衅,铿锵有力道:“虽然我其实对吃花没什么执念,但我誓死捍卫自己吃花的权利!”
塙王清俊的面容立即黑了下来。他一伸手就拎住麒麟的后颈肉,眼看就要把她往河边拖。
“不!我不洗胃!”黑麒麟奋力挣扎,四只蹄子在地里乱刨,“宇智波鼬你再不住手我就咬人了!”
塙王冷着脸把她往河边提溜。
“我真咬人了啊——”
黑麒麟一龇牙,用力咬住了塙王的——衣袖。
“我咬死你!”她愤愤地说。
晚风吹,草叶飞,麒麟撒泼像五岁。
鼬叹口气,摸摸自家麒麟的鬃毛,不无忧虑道:“原来杜鹃花毒素发作这么快吗。”
“我才没中毒。”塙麟甩开他的衣袖,却没甩掉他的手,只得再次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愤怒,“我现在是麒麟,麒麟!你有听说过食物中毒的麒麟吗?”
“意思是,塙台甫将因为这件事青史留名?”
塙麟瞪了他半天,最后才发现,塙王那看似一本正经的脸上,却隐藏了一丝深深的笑意。
“什么嘛,鼬也学会开玩笑了。”明月泄了气,重新往草地上一趴,神情重新变得懒洋洋的。
鼬在她身边坐下,又揉揉麒麟头。
“生气了?”
“能让你开心是我的荣幸。”
“好了别闹了。”鼬眼中笑意更深,温声道,“心情不好?”
“没有。”
“明月。”
“……好吧,有点。”黑麒麟冲着面前的花朵喷了口气,盯着小红花在夕晖中颤动不止。是谁说过呢?黄昏是属于回忆的时刻。
“鼬,你想听个无聊的故事吗?”
……
在我们身边,其实有很多世界。有些世界强,有些世界弱,但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核心法则,从核心法则中会诞生神灵,来守护世界的运转。因此,神灵就是世界的意志,是绝对的客观、理性,没有任何自己的意志。
在很多神话里,他们往往被称为创世神。之后的其他神灵,都是他为了便于管理世界而创造出来的。
曾经有一个非常强大的世界,因此这个世界也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神灵。他就和所有其他世界的神灵一样,守护着自己的世界,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
在这无数的时间里,他创造了很多别的神灵,也创造了很多不同的生命。他最看重的副神是带来光和热的太阳神,最看重的种族是人族。
但是再漫长的时间也有尽头,尽管蜉蝣朝生暮死,而大椿八千岁春秋,但他们都终将迎来死亡。
世界和神灵也不例外。
他开始死亡。
神灵的死亡也是漫长的,于是他见到,他的世界里,所有曾经生机勃勃的种族……所有那些他一直注视着的生命,一一迎来灭顶之灾。
神灵是没有自己的情感和意志的,但当世界毁灭到只剩下最后一小块地方时,神灵突然明白,接下来就轮到他自己了。
他崩溃了。
他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他决定自救。
他决定吞噬其他世界的核心力量,以此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产生这个想法的那一刻,他失去了神格。他被剥离了神灵的身份,而且亲眼看着那个世界凭借他之前定下的法则苟延残喘,还挣扎着诞生了新的神灵。
他感到了被背叛的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他只剩一座虚空中的神殿,和一个不断在时光中腐朽的躯体。
他只剩最后一点力量。
但是他是一个被自己世界放逐的神灵,他也没办法触摸任何一个别的世界。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新生的、弱小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生命力旺盛得让他嫉妒。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惊喜地发现,这个世界竟然能够和不同世界沟通。
他吃掉了那个世界,吃得干干净净、涓滴不剩——除了一个被他随手拽出来的灵魂。
他把这个灵魂带到自己的神殿,让灵魂和他手里太阳神的碎片相融合。
然后,他命令这个新生的生命去为他掠夺其他世界的力量。
一切仿佛都很顺利,尽管那些抢来的力量杯水车薪,然而他毕竟能够活下去。可他唯独不知道的是,那个灵魂的意识深处,牢牢记得一件事——
她记得自己的世界,是被他所毁。
她的亲人,她的朋友,所有她爱过的恨过的人,所有她憧憬过迷惘过讨厌过的生活……全部灰飞烟灭,永不可追。
……
夕阳还剩最后一点光辉,在她眼中安静燃烧。她看着那片瑰丽的霞光,看着看着,眼前就全是模糊的光。
“从我想起来的那一刻起,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报复他。还有,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我一定要连带所有人的份一起,活得很好很好。”
“但是我觉得很抱歉,很抱歉……我利用了很多人。”
“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利用了很多人,鼬,包括你在内,还有很多真心爱我的人,我……”
塙麟拿两只前蹄捂住眼睛,闷闷道:“别看我,好丢脸。”
她捂着眼睛,世界就成了一片带着微光的黑暗,所以其实也不知道鼬到底看没看她。只是他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真的很像安慰哭泣的小孩子。
“明月。”
“……嗯。”
“辛苦你了。”
鼬轻轻抱了抱她的头。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他声音低而温柔,平日里那种清冷感几乎消失殆尽,而习惯性剩下的那一点,也化为沉静的安慰,像一场微凉的夜风静静吹拂,“不过不得不说,明月,你果然是个天真到极点的人啊。”
“为什么我直觉你想说我是个傻子,这是我的错觉吧?”
“不,如果是别人,我的确会给出‘愚蠢’的评价。”
“……咬你哦。”
最后一点天光还在山坡上徘徊;温暖的风传递着花草的香气。一切美好的事物中,黑发黑眼的青年垂眸看着耳朵耷拉的麒麟,目光也沉静温柔到出奇美好。
“世界从来不是美好的,恰恰相反,我认为人生总是充满痛苦。被迫失去重要之物,被迫伤害所爱之人,被迫做出不想做出的选择……生命就是由一个又一个无奈所组成,所有人都必会面临这种悲哀。面对人生的时候,即便是我也会感到迷茫。”
“我很清楚,自己缺少了一些东西。我过去常常希望佐助能寻找到我所没有的那些东西,后来我又认为鸣人应该能帮他。”
“我对此已经满意了。因为我做错过事情,我是个失败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寻找到缺少的那些东西,没想过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得到更多的……”
只有在这个细微的停顿中,才能察觉这个音色柔和平静的青年,内心其实涌动着多少情感。
“所以,明月,我始终感激能够遇到你。”
——从最初的梦境开始,就觉得……
“能够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明月闷了很久。
“那么,就是说……”她低声问,“我让你的生活,稍微不那么痛苦一点了吗?”
“生活永远不会缺少痛苦。”鼬拍拍麒麟头,“但是你让我变得更强大,让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人与人的相遇能够产生怎样的奇迹。明月,看着我。”
“我很清楚你能给予别人怎样的快乐。所以,我不希望你对自己产生怀疑。”
黑麒麟软趴趴地趴在草地上。过了片刻,她慢吞吞地站起来,甩甩尾巴,示意鼬一起回去。
“我饿了。”她说。
走几步。
“鼬。”
“嗯。”
“谢谢你。”
——我也很感谢……跟你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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