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向死而生》86.番外一 千江有水千江月(完)

    她死之后,他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曾经华丽庄重的上贺茂神社所在地已然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土, 连扎根于此的山林都死去了;绿色遥遥在远方, 像是敬畏着这里, 不敢向此生长。阳光升起又落下,但落在这里的阳光亦显得苍白黯淡。整个上贺茂神山仿佛元气大伤, 唯有山风还兀自来回穿梭。
    他整天整天地游荡在山里。他在寻找那个人。他亲眼目睹她就站在此处, 她也说过等她做完该做的事情就会来找他。一定是那件事太艰难,连她都会在完成之后感到筋疲力尽,所以才一直都没有出现。没关系, 他会找到她;他本来也是打算回来找她的。她肯定还待在这里的某个角落等着他, 她肯定是相信他能够找到她, 所以才会连一丝呼唤都不曾发出……
    没关系, 他会找到她。
    太阳东升西落,远处的绿色夹杂了枯黄;天空变得更加高远, 从北方吹来的风悄然浸染一层寒意。候鸟掠过夕阳的边缘,在静默中飞向南边。一天一天, 她都没有出现。
    “茨木童子。”
    他只想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除此之外,所有其他都只是无谓的干扰。
    “喂,茨木童子。”
    多年之前, 在他们刚刚相遇不久的时候,她曾给过他一串铜钱。她说那是来自海对岸国家的钱币, 她带在身边用灵力蕴养了很久, 如果铜钱发热就是她在叫他, 如果红线断掉……呵,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茨木童子!”
    他想,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就像他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扑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枚一枚地将散落的铜钱捡起来,用断掉的红线把它们重新串起来。那跟细弱的红线断裂成好多节,他只有一点点把它们重新栓起来。尽管已经很仔细了,但他毕竟不擅长做这些细致的事情;给她打磨的发簪很粗糙,现在串铜钱也歪歪扭扭,不像她做的那么好看。然而,串起来就好……
    “茨木童子,你给本大爷振作起来啊!”
    脸颊的痛感。躯干砸在泥土上的声音。土腥味阴凉湿润。他懒得转动眼珠,就直通通地看向上方。夜空很高,星星很少,云很淡。渐渐地,他不由自主将目光聚焦在那一弯月牙上面,再也无法移开。
    ……串起来就好。
    那一串被他想方设法修复好的铜钱,终究是没办法还原如初。线很短,铜钱歪歪斜斜挤成一堆,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套在手腕上了。如今他把铜钱压在心口的位置,想在找到她之后,让她重新给他戴上。她必然会取笑他手工笨拙,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混蛋,之前缠着本大爷说不能被区区一个女人迷惑心志的是谁啊!喂,茨木童子你这家伙听到了吗?你还要在这个地方消沉多久?”
    真吵。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酒吞童子也有这么吵闹的时候。
    “酒吞童子吗……”
    “你给我起来!”
    他任由对方把自己拽起来。不重要,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现在他只有一件事要做,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交谈上。
    “你这家伙……接受现实行不行!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世界上了,茨木童子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呵,接受……现实?接受什么现实?他终于第一次正眼看酒吞童子;昔日不断追逐的挚友,愤怒的表情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对他的关切吗?这种坦诚在此刻几乎让他憎恨。“酒吞童子,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他慢慢问,“呵,连红叶那个女人都……连那种女人都能死而复生,你凭什么说我的明月不在了?我的明月……我的……”
    为什么偏偏是她?
    “连那些蝼蚁都苟且偷生……那些肮脏的卑鄙的懦弱的自私的小人……”
    为什么偏偏是她?
    “那些家伙一定很庆幸吧!呵,凡人的痴心妄想、自高自大,招来灾祸就让她去承担!他们就躲在她后面瑟瑟发抖……不,他们多半还很得意吧,得意于找到了替死鬼,哈哈哈哈……酒吞童子,你的红叶不也是!如果没有她你以为那种卑微的女人能够有什么好下场!”
    挚友的怒吼和挥拳。真是来势汹汹!呵呵呵……那又如何?被说中痛处了吗?他说的不是真相吗?这个世界不就是靠着牺牲她一个人才得以苟延残喘吗!!
    “这种力量……!茨木童子,你这家伙做了什么?!”
    无法停止的悲伤点燃无法停止的憎恨;无边的恨意不断融成新的力量,纠缠成黑色的火焰从他体内向外蔓延、焚烧。
    “茨木童子!!”
    那个他死命否认的事实,那个他拼命也想找到的人,那个跟他约好会来找他的人……
    ——我希望世界大同,天下清明。
    这算什么回答?
    ——那么……我希望每一个自由的生命,都能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面对那样的命运?
    ——我一定会来找你……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情之后,茨木,我就来找你。
    为什么……不再多等他一下,只要一下就好?
    ——“……以己之身,永镇阴川,令天地交泰、阴阳有序、万物清明……”
    ——……再见,茨木……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是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庞大到恐怖的力量在他身边纠缠集结,往四面八方无边无际地汹涌而去。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深重的怨恨——燃满杀意的怨恨。
    可恶可恶可恶混蛋混蛋混蛋都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所有害她走到这一步的人!所有对她的死袖手旁观的人!妖怪!神灵!统统,全部——他都要杀个干净!!!
    她曾经说过,人心的怨恨会滋生鬼怪,怨恨越深沉,生出的鬼怪也越可怖。那么妖怪的怨恨呢?像他这样活了太长的岁月而积累了太多的力量的大妖怪呢?像他这样……失去了好不容易遇到的……唯一的那份心爱的……他的怨恨会有多深沉?鬼怪……?不。
    不,不会有什么鬼怪。
    “酒吞童子。”
    “现在,我自己就是恶鬼。”
    他已然几乎感觉不到所谓“神智”这种东西;唯一在他体内叫嚣的似乎只有憎恨……憎恨!还有杀戮的渴望。
    “什么?你要做什么,茨木童子……喂!你这家伙给本大爷停下来!!混账……”
    他什么都听不到。风声在耳畔长鸣,被破开的云气刺痛了他的眼睛。怨恨的力量组成黑云,载着他往平安京的方向飞去。他飞起来的时候看似就要接近天上那一弯浅浅的月亮,然而无论他飞得多高,无论他多努力地伸出手,那洁净的月光依旧如此遥远,无法触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人类啊!
    贺茂!藤原!安倍!天满宫!那些宅邸里醉生梦死、争权夺利的蛀虫!
    他重重锤击着平安京的大阵,在结界破开之后就肆无忌惮地让黑色火焰烧满城市的街道。他听见人类的悲鸣,但他们越是悲鸣他就越感到舒畅——纵然这舒畅背后还是深海一般的痛苦。
    人类在哀鸣。尽情哀嚎吧,越是痛苦发狂,他就越能感到那种空虚的慰藉。
    阴阳师和其他什么人在阻止抵抗。无所谓,螳臂当车。他注视着黑色的火海,心中没有半分动摇。没有担忧,没有恐惧,没有快乐。什么都没有。
    因为失去生命感到悲伤吗?因为目睹所爱的消逝而痛苦吗?呵呵……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妖怪,究竟有什么区别?对了,他记得他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亦或是她主动和他提起的?是后者吧。只有她才会有心思琢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我想,妖怪和人类其实没什么区别……茨木酱,你又嗤之以鼻了。哼来哼去的不好,容易被人误会,要改。
    “茨木童子,快住手!!”
    那个命令他的人类是谁?贺茂,还是安倍?天满宫的道真也来了吗。这些人早都去哪儿了?龟缩在城里瑟瑟发抖、得她庇护,想必为此安慰不已吧?
    “道满大人,道满大人快想想办法!”
    “哎……道满我可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啊……”
    愤怒灼烧着他的神智,害他都有些记不清她当时究竟说了什么。他因此觉得更加愤怒,本能的怨恨驱使他将力量投掷向那群聒噪的贵族。
    “道满大人!!!!晴明大人!!!!快想想办法!!!!”
    真是惊慌失措到丑态百出的地步。弱者真是无聊啊,但就是这群卑劣的弱者,让她……!
    绝对——不能原谅。
    平安京阵法的灵光一阵阵地亮起,阴阳师和奇人异事的咒法此起彼伏。武士们护卫着他们无聊的主人。弱小的鬼怪也在惊慌地躲闪。
    ——我说到哪里了?哦对,我想起来了。虽然啊,人类的生命相比起强大的妖怪来说真的太短了;寿命的长短会带来不同的生命体验。但是……
    “主公!我来保护主公!”
    ——但是,只要我们拥有相同的情感,悲伤或者快乐,痛苦或者幸福,那么在生命最本质的层面而言,我们都是相同的……
    惊慌奔走的人类。苦口婆心说着什么的阴阳师。真是白费力气啊。
    ——同样想要得到些什么,同样害怕会失去些什么;同样会憎恨,也同样会去热爱。茨木,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我啊……
    他听到了笛声。清幽、宁静,优美得几近哀伤的笛音,不知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熟悉。
    “月曜如晴雪,梅花似照星……”
    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跳舞的时候,身边缭绕的乐曲啊。
    也就在想起那一幕场景的一刹那,他同样想起了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她说的是……是……
    他恍惚地站在那里,忽然不再动作。迎面而来的刀光,附加了什么咒法,他也不管,只伸手去挡。一刹那间鲜血飞溅,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自己飞出去的右臂。不是不痛,相反那种锥心的疼痛瞬间侵占了他的大脑。但是,也好。
    ——我啊,真的很喜欢人类。
    ——我很喜欢人类,也喜欢妖怪。我喜欢所有有感情的生灵。我喜欢这个养育了无数生灵的世界。
    ——茨木酱,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也好。唯有痛苦,才显得如此真实。
    笛音仍在继续。但他不想再听下去了。没有那个人,什么都是徒劳。
    “算了。”
    他突然感到如此疲惫。
    他就那样离开了平安京。所有他遇到的人类,看上去都长了一张凶手的面孔,但仔细看的时候,那种颤抖的神情又是如此无辜。
    “明月啊……你到底喜欢他们什么呢?”
    他背向那座城市,慢慢越走越远。
    “你不会想看到我想要的局面……对不对?”
    黑夜深沉,天地广阔。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头一次感到世界广阔得让他如此茫然。失去了右臂,他便走得踉踉跄跄;暗红的血不断滴下,被他身后无边的黑暗吞噬。
    他只是在朝前走。月亮就在前面的天上,他就一直仰着脸,跌跌撞撞走向明月所在的地方。
    那真是……非常遥远的距离,像是永远都无法到达。
    前方传来了波浪拍打河岸的声音,空气中也漂浮着江水的腥气。他眼里只看着天上那一点光辉,却也鬼使神差地低下目光。
    水面被江风吹拂出一阵又一阵的波浪,很像她衣衫当风时起伏的纹路。而那皱纹般的波浪里,那些粼粼的波光,是来自……
    千江有水……千江月……
    “明月……”
    他突然朝江水的方向跑过去。他跳下河岸,涉水前行,朝着江心月的方向跑过去。冬天里的江水冰冷刺骨,伤口也痛得钻心。他竭尽全力往江心而去,绝望地伸出仅剩的左手,一遍又一遍捞着那绝对不可能被捞上来的月亮。
    “明月!明月!明月啊啊啊啊啊!!!”
    她曾经给他讲过故事。那是名叫《竹取物语》的故事,讲凡世的夫妻在竹子里发现了来自天上的公主,给她取名叫“辉夜姬”,意为她的美貌能够照亮最黑暗的夜晚。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但最终,公主却在长大之后被带回了月国。故事的最后,辉夜姬潸然泪下,一面抽泣,一面给凡人们写下别离的书信:……人世难久留,身着羽衣去。忆君情义重,哀书表寸心。
    辉夜姬含泪披上羽衣,立时便忘却一切,回到月国。不属于人间的美丽,最终也无法留在人间。被留在凡尘的人们哀伤不已,郁郁而终。
    仅仅是再也看不到那个人,就已经哀伤至此。那么,如果是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在眼前消失呢?
    ——“茨木,你要记得我啊。”
    ——“或者,忘了我也可以。”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不会忘记她的,他绝对不会忘记她!哪怕就这样痛苦而死,哪怕现在就在这条映照着月光的江里窒息而死,他也绝对不会忘记。
    这条江……就是贺茂川吧?是和她同名的河流啊。她曾想保护这两岸的人类吗?她也喜欢这里吗?
    他在江水中沉浮,透过冰冷的水面,看见了弯曲的月光。他朝那片缥缈的月光伸出手。
    ——“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不会消失。”
    他看着看着,慢慢地,他麻木的表情松动,从空隙里露出一点虚无的笑意。
    不会……让你消失……
    “我会记得的……”
    “明月……我会记得的……”
    他会一直记得她,直到他自己的生命也走到尽头。
    ******
    朝阳升起的时候,青雀也悄悄离开了贺茂川。
    青行灯问:“你不是打算把忘记主人的药给茨木童子吗?”
    青雀沉默了很久,摇摇头:“还是不了。主人她原本就说,把选择权交给茨木童子大人自己。而那位大人会有什么答案,看来已经很明确了。”
    “阿灯……”
    天际晨光熹微,空气凛冽又清新。青雀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那既是贺茂川所在的方向,同样也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又是新的一天啊。”青雀说,“妖怪的生命……还真是漫长得可怕。”
    漫长的余生,漫长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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