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大人, 津仓大人有事找您。”
明月刚刚回到自己庭院, 就接到青雀的传讯。她问有什么事, 青雀却闭口不言,她叹了口气,心想那老头总是什么都不肯多说, 或许是封印又松动了吧。她拒绝了茨木的跟随,想了想,又在他不满的目光中拿上三日月系在腰间——玉簪不好在手上划口子么。
每一次她去神社都是孤身一人,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路上的时候, 她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三日月最近灵气活跃, 应该就快要化灵了。
她是在黄昏时分到达上贺茂神社的。神社的幢幢殿舍伫立山中, 在明暗交界的天幕下如同无数蹲伏的妖兽。明月不是第一次这么觉得了。但此刻,她忽然发现了某种异常:整座上贺茂山都显得过于“明亮”了。那并非是视觉上的“明亮”,而是指阳气过分充盈, 缺乏黄昏该有的柔和与阴森。
神社里空无一人。巫女们是早已四散了,那些神官却也不见踪影。斜阳的光辉铺陈在地面上, 也照在朱红的鸟居上,还有参道上的狛犬, 安静又寂寞地蹲在前方, 往日一尘不染的身上却在阳光下显出一层薄薄的灰。
平日里,是津仓的式神负责打扫这些神圣的雕像、建筑。
明月环视着神社, “青雀, 怎么回事?”
青鸟扑扇着翅膀。“津仓大人说今天的封印仪式动静会比较大。”它忽高忽低地飞在半空中, “为了防止意外,神官们被请去边缘的偏殿等待结果。明月大人,请快跟我来。”
通往主殿的参道无比寂静,没有风,连林木都纹丝不动。明月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皱眉看着前方的小鸟,说:“行了青雀,别忽悠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山里的‘气’流转得太奇怪了。”
青雀急促地扑打着翅膀。有一瞬间明月以为它想说什么,但它终究还是坚持地沉默着。
“好吧,知道你最听老师的话了。”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依旧是穿过黑暗的隧道,她很快到达了那间地下室。津仓还是那样背着手站在高大的门前,而室内充斥着森冷的、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线。石门上的锁链不停地颤动着,上面那只恶鬼的轮廓不断波动。
“阴气波动这么剧烈?”明月有些意外,“距离上一次封印还不到半年啊。”
津仓没有回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冷冷地斥责,“此处封印的是阴川,不仅会源源不断地将天地阴气吸附过来,更因多年被镇压而产生强烈的怨气,生出恶鬼,无时不刻不想挣脱出来报复世间生灵。”
“是哦。”明月忍不住吐槽,“我说您不觉得‘世间生灵’很冤吗,什么都没做就要背锅,感觉他们一定是黑人问号脸‘喵喵喵???’这样的造型啊喂。”
“少说废话,快过来进行封印。”
今天的津仓似乎有几分急躁。不过老年人脾气多多少少是要古怪一些的。明月压下心里的怪异感,照旧走过去,拔出腰间的三日月。不知为什么,她握住三日月的时候,心中竟然莫名有些怀念的感觉。她边琢磨这种心情,边心不在焉地拿刀尖划伤手心,看着鲜血汩汩涌出。她体质特殊,伤口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所以也从来不会让其他人发现她还受过伤。
她的血往空中飘去。
津仓抬起双手,虚虚推向石门的方向。在他双掌前方,忽然凭空出现一个纸做的小人,上面写了“贺茂明月”四个字,以及一行小字:天庆八年,五月五日,端阳。
那是她的生辰年月。
明月一怔。
她的血液没有和以前一样飞向镇压石门的铁锁上面,反而尽数附身到津仓面前的纸媒上面!金光刹那大亮,晃得她眯起眼睛。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握紧了三日月的刀柄,大脑急速飞转:名字,生辰,还有她的血,以此可以将纸媒变为她的假身。但是现在制造一个她的假身干什么?蒙骗石门阴气?如果能用假身代替她镇压阴气、换她一命,她最近何必着急……!
直到明月听见自己的老师在念往生神咒。
——尘秽消除,九孔受灵。使我变易,返魂童形。幽魂超度……
“……不得飞仙。”
那个纸人漂浮在空中,突然变成了明月的模样。与此同时,石门上的锁链“喀啦啦”一阵恐怖的巨响,转眼碎裂成无数端,在掉落之前就化为尘埃;铁锁上符咒亮起,却在短短几秒后崩毁。铁锁哀鸣一声,轰然砸落地面。
石门“轰隆隆”地咆哮,门上的恶鬼倏然跃出,口中同时发出愤怒的咆哮和得意的尖叫。石室里登时地动山摇、昏暗无光,津仓却夷然不惧,反而手指恶鬼,大喝一声“去”。但见,纸人化成的明月迎身上前,而恶鬼也仇恨地张开血盆大口。在“明月”将恶鬼狠狠撞回石门上的时候,恶鬼也咬住了灵体,快意地大嚼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却像电影拍了一系列慢镜头,让人清清楚楚看见发生了什么。
跟在纸人身后,津仓扑了上去。
明月睁大眼睛,伸出手试图抓住他。
恶鬼咬住津仓的手臂。
石门上忽然再次亮起封印符咒的光芒。
明月抓住老师的另一只手,却拖不出来,只能看着他被恶鬼一点点往门里拖。
门上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我靠!我靠靠靠!!”
这辈子明月都没这么失态过。她急得满头大汗,一脸懵逼,只记得死死拽住津仓的手,还有念咒画符、帮着封印石门阴气,好歹减缓了津仓被拖进去的速度,最后艰难地达成平衡。恶鬼拖不动他,但明月也拽不出来他。
上贺茂神社的神主偏着头,只留了半个身体在石门外,而另一边已然隐入门中。他看上去,简直像一个石门上刻意伸出的雕塑。
老人的面孔上都是冷汗,神情也很疲惫,但他眼中却流露出真挚的笑意——明月很久没见他笑过了。
“你这个老头子发什么神经病啊!!”明月愤怒地吼道,“自杀也要依据基本法啊!你想死可不可以挑一个人的时候、安静地狗带啊!突然在人家面前往阴气里跳是什么意思啊!给人添麻烦吗!知道我不会见死不救,所以坑我是吧!!”
她一边骂,一边努力稳定着体内的灵力输出,死死镇压住作祟的阴气,不让津仓被完全拖进去。但是她心里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津仓望着她,艰难地笑了笑。他动了动肩膀,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明月的头。“这样一来……咳咳……”他说得很慢、很难,却也很欣慰、很高兴,“你就不用再牺牲自己……来封印阴川气脉了……”
“……”
“我啊,这辈子好像总是在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津仓眼神恍惚着,喃喃道,“年少气盛的时候,因为一时意气和忠行打赌,就输出去了大半辈子……去唐土把希夷带回来,明明是那么乖巧的小姑娘……我却为了所谓的‘信念’,眼睁睁看着她牺牲……”
他慢慢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在悠悠的叹息声中,过了这个人一生的时光。
“和忠行比起来……我只是一个软弱的、无法摆脱七情六欲的……平凡人……”
“我一直都想赢忠行一次,所以我试图让自己变得比忠行更自我……更冷漠……”
“但是我……终究还是那个……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凡人……”
“我这辈子,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有兄弟却像没兄弟……希夷是那么乖巧、那么体贴的小姑娘,我是真的、真的把她当成女儿在疼爱……”
泪水渗出他浑浊的双眼,滑过他布满皱纹的脸。明月忽然发现,这几年里,他是真的老得很快,瘦了很多,看上去完全只剩一把骨头,而不是那个目光矍铄、脊背挺直的神主大人。
“希夷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我忽然厌恶看到忠行……也厌恶看到你……唉,因为我觉得没有你们,希夷就不会死……哈哈哈……我终究只是一个卑鄙的、不敢承认自己犯了错的懦夫……”
“我就告诉自己……至少……我不能让希夷白死……所以,我还是答应忠行……好好教导你……让你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永远镇压阴川……”
津仓再度艰难地笑了。一笑,再一叹。
“然后我……又后悔了……”
“其实你跟希夷……一点都不像……长相也好,性格也好,一点都不像……”
“但是你们又很像……就都是……无论经历什么,都努力活得开开心心的……小姑娘……”
明月用力吸了吸鼻子。“好了好了,闭嘴快闭嘴!”她凶神恶煞地吼,“没看我要专心封印吗!别吵行吗!我说贺茂津仓,你这老头真的有病啊你知道吗!一开始坑我一辈子,我也就忍了,现在突然来一出自我牺牲,什么意思?再坑我一次啊?你以为你能完全代替我吗?你以为你跳进去了,就万事大吉了吗?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那么天真啊?”
津仓边咳边笑,粗糙的手掌抚过她的头顶。“我已经计划好多年了……”他笑得有点得意,暗淡浑浊的双眼突然又亮起一点生命的光辉,“忠行选中希夷,不过是看重她的李家血脉……而我……每一次我都会留下一点你的血……最后培养出气息能够以假乱真的假身……剩下的灵力……再由我这个贺茂族人填补……虽然没有你强大,但也算是满足了镇压的条件吧……”
她一声不吭,把忠行拽得更紧,咬牙切齿却拖不出来,气得简直想砸门。“我觉得你有病!”明月愤怒地说,“你们贺茂一族都有病!哪个反派跟你一样反复折腾的?你就不能坏到底吗?”
津仓笑,然后低低地叹着气,摩挲着弟子的头顶。“唉,别哭了……”他的声音很疲惫,清瘦苍老的脸上却流露出从前深藏于心的一点慈爱,“明月啊,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于自己被利用的命运……能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呢……”
“连保宪那么懒的人……在知道忠行把希夷和你都当成工具以后……都会愤怒……”津仓无奈地笑着,“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年轻人……知道自己确定会早逝后……却没有一丝不甘……”
她的灵力慢慢支撑不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津仓被一点点拖进去。“你真的有病嘛!!”明月终于哭出来,边哭边骂,“你知不知道你是白死啊!这样没有用的,没用的!你就不能乖乖等着养老吗!明明死我一个就够,你捣什么乱啊!!”
生命最后的一点时间里,津仓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明月,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他虚弱的声音忽而又严厉起来,“我的确希望……你能从此摆脱这个宿命,好好活下去……但,即便不能……”
他缓缓闭上眼睛。
“这也是我给自己的赎罪……和……结局……”
“最后……我总算是做了一件……不会后悔的事情啊……”
津仓终于完全被石门给吞噬进去。在他消失过后,石门中的阴气经过一段很长时间的波动,剧烈的气脉波动宛如沸腾的开水,在整个地下室里激荡。强烈的灵力波动中,明月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身体被灵气不断冲刷,同时一股新的力量降临——那是上贺茂神社神主的传承,在上一任神主死后,自动转移到她的身上。整座神社都向她敞开,从前的秘密不再是秘密。
脑海中,记忆的阀门也悄然打开。她捂住头。
灵力也同时冲刷着她腰间的太刀;刀身不断震颤,发出阵阵清鸣。
过了很久,当一切终于风平浪静、尘埃落定的时候……
明月低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侧过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深蓝华服、神情懵懂如婴孩的青年,身上还散着不稳的灵光。那是新生的太刀刀灵。
她抱住膝盖,静静地看着石门。这座高大的石门上再无铁链和铁锁,却前所未有过的宁静平和,连隐隐的恶鬼轮廓也不见了。她看了很久。
“你知道吗?老师这样做,真的是徒劳的。”她轻声说,“我从来没有想要按照他们的计划走过。但是,我也的确没有想过要逃避死亡的命运。我只是觉得,就算死也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来死……哈哈,结果最后反而被老师教做人了。该说姜还是老的辣吗?”
“老师哎,‘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这句话你还是不懂。不过你说得对,人们都应该有选择的自由。”
新生的刀灵懵懂地看着她,犹豫过后,试探地说出他在世间的第一句话:“明……明月大人?”
“嗯。”明月抹了把脸,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对刀灵笑了笑,“好久不见,三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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