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浮尘》六 北漂

    那时在晚上去网吧上网时,小秋发现:每天晚上九点后通往地下网吧的楼道内都有或多或少的空饮料瓶子,一个空饮料瓶子能卖一毛,十个就能卖一块,只需弯弯腰,每天差不多就能捡一块钱,何乐而不为?
    那网吧就在程田古玩城的地下一层,离小秋所住的员工宿舍很近,于是小秋就差不多每天晚上九点左右去网吧遛达一下,主要是去捡被扔在楼道里的空饮料瓶子,捡回后就用脚逐个踩扁,放在床下的两个大空纸箱子里。积少成多,每个月卖空饮料瓶子所得来的收入差不多有五十块钱左右。后来也有下晚班路过的娘们,先小秋一步去楼道里捡,小秋看有了竞争对手,就不再着意去捡了。
    小秋婚后落下个毛病,就是每逢秋冬,就要犯咳嗽,初到北京的那几年也是每年一犯,到京时间久了后,由于秋冬季节工作的地儿有暖气,再加上去医院治疗,这咳嗽才慢慢地彻底好了。在宏锦阁上班的那两年,这咳嗽的毛病还没好,一到秋末冬初就又犯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得人撕心裂肺。一个星期后,小秋已扔在这家医院五千多块钱,辛辛苦苦攒下的万把块钱,只剩下四千多了,因钱紧张,小秋也就不管病有没有彻底治好,不再去医院继续治疗了。但在小秋扎针输液的右手臂的内侧皮下,几个月后却长出两个硬块,状如黍粒,后来逐年慢慢长成黄豆大小,自是给小秋带来心理上的重压:“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癌?”小秋心里有事,在溜去网吧的路上又看到那水泥路边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孤独小树,就心有所感,就在自己的博客上写下了一首小诗《风中小树》,表达自己风中小树一般备受折磨、无依无靠的孤独而又惶惑的的心情:“昨宵寒霜凋尽叶,今晚又遭风磨折。身边大树无一棵,狂飙吹来何由托?前俯后仰枝擦地,小树唯有风中泣。上天若有好生德,且把狂风降三级!”再痛苦的情绪也只能发泄于网络,现实中是无一人能分担能理解小秋的苦恼的。小秋也曾向六生说起过这硬粒,但六生却不以为然地说:“没事啦,一时半会死不了。”确实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它也不疼也不痒,也不影响干活和吃饭,于是小秋也就不再关注这两个硬粒了,就是关注,又能怎么样呢?没钱,就真是癌也只能等死。后来小秋常怀疑:这硬块的形成,不知是不是与在此输了七天液有关,每次都两三大瓶,这是小秋有生以来输液最多的。
    再来说说六生。他自知自个没文化也没什么专长,倒也像块砖,任店里领导搬,调去哪个岗位都没有怨言。刚开始是在后厨打杂,后来又去看管宿舍兼烧锅炉,整个店里,除了领导们外,就数他和电工小李子最轻松最清闲了:干活时没领导在边上盯着,干完自个的活就可以自在地歇着或溜出去逛逛。店里和宿舍哪会天天有关于电的活,电工小李子天天都是没事找事儿地消磨时间,跟在经理屁股后面转转,帮经理买包烟、帮经理抬下床;到店里逛逛,摸摸水管,看看电线,和前厅的女服务员们斗斗嘴,和后厨的大姐们寻寻乐,瞅空儿再躲到男更衣室里打个盹。如此这般,六生就和电工小李子成了好搭档,两个人经常合作干一些经理交待的杂活儿。
    后来两个人还合作起来,趁工作清闲之便出去贴小广告,招揽安装空调、拆机移机、加氟等小活儿,竟也有电话打过来让他们去上门服务,一个夏天接了将近二十个活儿。因要顾及上班,他们只能接十里河一带的活儿,所以业务量并不大,挣个吸烟钱而已。六生有时也从烧锅炉所用的煤炭中作手脚:假如两车的煤炭钱是八百元,六生就上报说是一千,从经理手中接过钱来再转交给送煤的,就可以赚两百块,那时六生最乐意干的活儿莫过于和来送煤的伙计结帐。不过这美差也只是在每年的十月十旬到来年的三月中旬才有,其余时间不供暖、不烧锅炉,也就不能从煤炭的结帐中捞取外快了。
    后来彭经理又给六生添了一项活儿:每晚九点半至十点去店里,等店里打烊、人都走完后,就关好店里各处的灯、检查后厨的煤气阀是否关好、从里反锁上通往店里的门,然后就在大厅里展开铺盖睡觉,第二天八点准时打开大门,等店里来了员工,就还回宿舍收拾并看守宿舍。彭经理安排六生看管宿舍并在夜里去店里看店,实在是因为彭经理觉得六生是个没心计的老实人,再加上他夫妻两个都在这儿上班,所扣押的两个人的工资也让六生不敢起歹心。
    六生这人,虽没什么出息,但是吃喝嫖赌抽却占其四,好吃好喝好赌,只是没敢嫖,之所以不敢去嫖,是因为没钱,钱是男人胆,没钱拿啥去嫖呢?而且又怕小秋和他离婚,所以心虽有所好却不敢妄为。六生这人很爱喝酒,但又酒量不济,偏偏又爱在酒场上出风头,还老想着耍小聪明灌醉别人,结果往往被别人灌得酩酊大醉,除非对手是比他还老实还没心眼的人。
    在海淀,有几个同村的人在那混,有的收废品,有的给大饭店送菜送肉,平时小秋并不主张六生和这些人来往,因为六生既没这些人心计多,也没这些人能挣钱,人家会打心眼里瞧不起你,你和人家交往你只有吃亏的份,有时知你根底的人更容易瞧不起你,更容易给你使绊子,况且小秋自打来北京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不会依靠任何人,不会指望任何人,只会靠自己的能力去找工作、去创业、去谋生,既如此,又何必浪费那时间和精力去和所谓的同村人打交道呢。
    但六生对小秋劝他的那些话很不以为然,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暗地里却老是在休息天时跑去海淀会老乡,结果大都是喝醉后摇摇晃晃地回来,兼带着一身泥尘,不用说,那是醉摔在地上的印记了。六生不光是爱去和老乡喝酒,还爱和熟识的任何人喝酒,有邀不拒,多次醉倒。有天晚上,小秋已下班,正在水池边洗袜子,那位刚进宿舍小院、在饭店大厅搞面塑艺术的师傅,一看到小秋就过来对她说:“你家老杨喝醉了,刚才我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过马路,感到不安全,就扶他过了马路,他现在在店前的空地上坐着呢,你快去看看他吧,别让他又晕晕乎乎地到处跑,那么多车,太不安全了!”小秋谢过这位师傅,就赶紧跑去店前的那块停车地。
    果不其然,六生正半卧在停车地边的草坪上,口里还在喃喃自语。小秋看到他那副不成器的德性就生气,走过去扶他起来,并训他:“和谁喝的啊?又喝多了吧?晚上喝多到处跑,这么多车,你是不想要命了!”六生则先是嘻嘻地傻笑,并说:“你管我呢!”然后又是喃喃醉语,醉语中竟是不干不净,不知道是在骂哪个。小秋强压住心头火气,硬把他从草坪上拉起来,并给他拍了拍身上尘草,扶着他进了店里。
    那时店里的人刚走完,但考虑到大厅里安有摄像头,老杨醉醺醺的样子被彭经理看到就不好了,于是只好扶他去更衣室。给他找来一块大塑料布铺在地上,又铺上不知是谁抛弃在更衣室柜顶上的一个旧被,然后小秋就把六生扶坐在被上,六生则就势躺下了,小秋先是给六生接来了开水,让他喝,六生却往一边推,差点泼小秋一身,小秋只好端走。六生躺下后还是满嘴的胡话,骂骂咧咧、嘟嘟囔囔。过了不到十分钟,就突然猛兽一样地发起威来,用脚猛踹更衣柜下层的柜门,随着“咣!咣!咣!”的响声,柜门都一个个应声而坏:有的柜门被踹掉,有的柜门被踹开,有的柜门被踹凹,因六生是躺在那转着身躯踹,所以这间小更衣室内的更衣柜的下层柜门,无一幸免,被踹了个遍。小秋一开始还喊他停,但小秋越喊六生踹得越来劲,小秋只好不再喊,也不敢上前制止,怕六生狠狠地踹自己几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疯狂地在那乱踹,看着那被踹坏的柜门,小秋甚至都担心六生的脚是不是也给撞坏了,更担心这么多的柜门被踹坏,明天公司如果追查起来,可该如何交待!看着那癞皮狗一样滚在地上乱踢乱踹的六生,小秋越发觉得自个所遇非人,命运竟安排个这样的社会地位和精神境界都无比低贱的男人给自己,真是可悲!噙着眼泪,小秋来到更衣室外走道的尽头,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奇幻的夜景,黯然神伤。
    等平静下来心情,小秋又走回躺有六生的那间更衣室,却是腥臭扑鼻,呕物狼藉,六生竟吐了一大滩,还因他身躯的转动和手足的挥舞,弄得那腥臭的呕吐物到处都是。小秋此时真是欲哭无泪,只好又耐着性子从后厨找来毛巾和垃圾袋,给他收拾。清理好地上污物,擦净六生身上脸上和被上的污物,把六生拉回被上躺正,小秋就恨恨地回了员工宿舍,也不管通往店里的那道大门锁没锁了。回去后,躺在床上,小秋生气和担心了一夜,既生气六生的贪酒,又担心更衣室的柜门,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上午,小秋就比别人提前半小时到店里,看六生现在是怎么样了。上到三楼一看,却见六生正在收拾铺盖,酒已全醒,夜里酒醒后又从更衣室来前厅展开铺盖睡的。小秋就向他讲昨晚他醉酒的事,并问他更衣室的柜门怎么办?六生就讪讪地说:“我说昨夜醒来自个怎么竟睡在更衣室里呢!”然后就和小秋一同来到更衣室察看那被踹坏的柜门。很快就有员工来上班了,修理已是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上面要追查就说不知道是谁干的,不追查的话就找时间给修好。也许是因为柜子是店方的吧,员工们对它既不关心也不爱惜,看到柜门坏了,最多咦一声:“咦!这柜门咋坏了?”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绝不会主动去找店里的领导们反映,所以一天过去,竟没什么动静,店里主管和经理都没提及此事。白天时六生已把此事向电工小李子说了,晚上两个人就趁大家下班都不在的时间,挨个检修,能修好的就尽量修好,剩下那一个两个修不好的就丢在那,领导们极少来更衣室,他们也不知道。如此,一场酒后祸患就此消弥,但那晚六生的表现更让小秋烦心,更加觉得六生不是可过一辈子可托付终生的人,如果那时有合适的人选来勾引小秋的话,怕小秋早已和人私奔。
    六生还是个天生骨子里就带着赌性的人,凡是与赌沾边的事,都能让他着迷与沉醉:在老家常常与人聚在一起玩扑克赌钱,一赌就是一天,根本不过问家务,也不理田里庄稼,输了就向别人借本钱,赢了就揣着十几或几十块钱喜滋滋地回家;来了北京后,只要有机会,还是爱与人打牌或是打麻将赌钱,没本钱就向同事借,等发工资后再还,以致每月的工资他都要找各种借口先扣掉三百二百的,然后再上交给上秋,小秋也奈何他不得,劝他戒酒戒烟戒赌的话小秋不知说了多少遍,但对六生来说都是东风吹马耳,没丝毫功效。
    因为各大小彩票站遍布,买彩下注很方便,六生继好烟好酒好赌之后又迷上了买彩票,每个月手里都积攒大把的彩票纸,少则十几张,多则几十张,经常流连于彩票投注站点,聚精会神地坐在那研究各期所中出的号码,那姿态俨然是正在研究股市行情的老股民!有什么事时,如果在店里、宿舍都找不到六生的话,那就去离得较近的几个彩票站看看,在那里一定会有六生的身影,决不会让你失望!六生不仅仅是坐在彩票投注站里研究彩票,而且还经常买诸如《彩票导刊》、《彩票周刊》等与彩票有关的报纸,有事没事时就在手上拿一张,低着脑袋作研究状,就是在宿舍里也是如此,有时还把彩票报纸拿到店里,趁开饭前的间隙也要低下脑袋看一会。
    关于彩票,小秋却有她自己的见解,小秋认为彩票就是一种合法的赌博,而且是政府坐庄,虽然打的是社会福利的旗号,但其本质就是赌博。如果没有能中大奖的诱惑,看看还会有谁会好心地经常去福彩中心捐钱?大家都是奔着中大奖才去买彩票的,都在幻想着自己能有幸中大奖发财,而不是想着要救济这社会上的穷人才去买的,而且,光顾彩票站的大都是穷人,越是穷,越是生财无门,越是寄希望于买彩票中大奖,他们本身都是穷人,都是差不多需要别人来救济的人,哪还会有那闲心去救济不相干不相识的别人,哪还会有那去救济别人的财力?大都是辛辛苦苦挣俩血汗钱,却冲着中大奖的梦想拿出一部分来买彩票,岂不知自己的血汗钱却又被这中大奖的诱惑给悄悄地吸走了!真正生财有门、日进斗金的大老板,谁会天天跑彩票投注站?谁会天天傻乎乎地呆楞楞地盯着墙壁去研究什么“中奖号码走势”?就是那有正规工作、收入稍高的城市小白领都不会经常去光顾彩票站的。这博彩业,本就是利用人们的贪心来集资的一种圈钱行为,连打扑克赌输赢都不如,岂是让那些穷汉们通过这一途径来发财的!百万人中难有一人中大奖,中奖几率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比你走在路上被金元宝拌倒的可能性还小!要说搞什么福利事业,穷汉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给社会和政府添麻烦就是好的了,谁又稀罕你所舍出的那仨核俩枣?你先把自个的日子打理好了再去讲什么造福别人吧。
    所以,小秋很反感六生对彩票的痴迷,不止一次地劝阻过六生,曾劝他:“你要是哪会儿烟瘾、赌瘾犯了的话,你就拿买烟的钱、买彩票的钱去买自己最想吃的,吃进肚子里去也比吸烟伤身、买彩票白给别人送钱的好!”小秋也向六生表示理解他想借赌借买彩票来发财的想法,但又向他说明,指望买彩票和赌牌来发财无异于是在做梦,有研究彩票号码的功夫和时间,还不如去静心研究几道菜谱,学会几道拿手好菜还有利于日后开饭馆和找工作。这六生也是当面允诺,背后还是老样子,既不戒烟,也不戒赌,彩票站还是经常光顾,彩票报还是经常在手——外人不知,咋一看还以为他在读报,皱着眉在思考国家大事呢!
    一天中午,小秋下了班回宿舍午休,路过前厅时却看见六生又坐在一张桌子前,皱眉研究着报纸上的彩票中奖规律,小秋不禁心中一怒,就走上前去夺六生手中的报纸,并说道:“没事又研究这些赌博的玩意儿!说你多少次了,就不改!”没想到六生此时吃错了药似的,怒吼一声:“老子就是喜欢看这个,怎么着吧!”然后一把又把报纸夺了过来,并狠狠地把小秋推坐在了地上。小秋抬头一看,但见六生双眉紧皱、面如寒霜、目光冰冷,那样子哪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老婆,倒像是在看着一个宿世仇人!六生这种姿态更激得小秋心底火起,于是从地上站起就直扑六生,六生又一把把她推坐在地上,小秋再次站起来扑上去。此时就有午间值班的几个小伙子跑过来,拉开了他俩,就把她架到出店的楼梯口,劝她冷静,不要在店里打架,劝了几句话,那些小伙子就回岗位上去了。
    小秋呆呆地坐在楼梯口,足有十分钟之久,她本想还冲上去再和六生打斗,以命相搏,但又不想这么早就死,她心里似乎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呆坐了一会后,她只有悻悻地站起来回宿舍,但从此再没有去店里上班,被一个这样的老公欺负,她没有脸再在这家公司干下去。
    好在小秋已在这家店干了两年多,日常表现也不错,店里经理并没和她较真,见她突然不去上班也不请假,就去问六生怎么回事,六生自是说夫妻俩个闹别扭了。彭经理就让六生去问小秋,她究竟还愿不愿意再在这家店上班,如果实在不愿意再在这家店上班的话,就把她的工资给她结清。六生就又变得嘻皮涎脸地去找小秋说这事,小秋则表明了自己坚决要离开此店的决心,那位彭经理还亲自找小秋谈了一次话,劝她继续在店里上班。小秋为了顾及六生的面子,就说自己要回家去照顾儿子,而没说不想再和六生在一个店里上班。彭经理见劝说无效,只好给她结工资让她离开。宏锦阁的这份工作,可说是小秋来京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也是小秋付出热情最多的一份工作,也是干得时间较长的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和六生在一起上班的工作。在这里,她领略了京城的繁华;在这里,她领略了大饭店的奢侈;在这里,她开始学着调整心态以迎合社会;在这里,她长了见识;在这里,她锻炼了自己的隐忍。这里,是她在京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是她打工岁月的一个重要驿站,注定要铭刻在她的记忆深处而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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