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浮尘》五 婚后

    至此,过年所不得不走的人情世路算是走完了,年关也算是过完了。
    过完年,村里的青年和壮年又开始陆续外出,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不到过元宵,村里能出去的人已出去了大半。
    小秋觉得在石家庄街边摆摊卖菜也赚不了什么钱,就决定不再去石家庄,六生也不反对.现在孩子才一岁,小秋决定在家带孩子,让六生随村里的人随便去干点什么来维持生计.
    这六生整个春节,就是和村里的人厮混,春节过后还是每天和村里的人混在一块,迟迟不作出外谋生的打算.有天被一群人扶进家来,竟是喝酒喝得人事不省,刚被人扶倒在沙发上,就像拔了水龙头的水管一样狂喷狂吐,顿时满屋子恶心难闻的腥臭味、满地的秽物!
    小秋看着这一切,心里非常生气,正想发作,没想到此时人群中六生的两位侄子竟一脸不耐烦地对她说:”站在那干嘛?快点给小叔拿水来啊!”小秋当时气晕:把你小叔灌醉还有理了!还真把老子当成嫁入你杨家的奴仆使啊!就是当奴仆使,你这两个臭小子也没有资格来支使!于是就气得立在那儿发呆.等大家散去后,小秋就气得躺在床上睡觉,没有去理会六生.直到儿子哭闹,小秋才强忍着气起来,此时六生还躺在沙发上如死猪一样.哄完儿子,小秋才强忍着恶心去收拾地上六生所吐的一地秽物.从此,小秋才知道六生还有酗酒的毛病。
    直到二月底,六生才和村里的几个人出外搞建筑,仨月过后,六生和村人归来,竟只交给小秋五百块钱,说是外边无活可干。小秋就询问和他一起出门的那几个村人,人家却挣回三千。小秋气苦却又无可奈何。
    这六生回来后再不出去打工挣钱,也不在家乡做点什么小生意,整天就是吃完饭就走,连自己的碗筷都不收拾,天黑透还不归家.有时小秋去村里找他,每次都见他和村里的闲人坐在一起,要么在打牌,要么在打麻将。小秋父亲有几次赶集,还见他在离村很远的道边和人玩牌,回家后就对小秋母亲说:“六生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玩牌,小秋要是有什么事找他,怕也找不见人。”
    常言道”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这六生虽贱,但也有自个的好友:一为大秋和小春俩兄弟,一为绰号”坏水”的大胖子常亭,一为营五,一为金好.这五人中竟有四个是光棍,独有”坏水”胖子常亭有妻小.
    大秋和小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母亲早丧,跟着一个朴实憨厚的老爹兄妹三个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只有妹妹经常招来媒婆,两兄弟却无人问津.到后来,只好走换亲这条路:小铃嫁给别人,别人再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小铃的哥哥大秋.但妹妹只有一个,小春只好继续打光棍.换亲后两家倒也相得,只好惜好景不长,换亲后不到一年,大秋竟一命呜呼了!六生还曾就这事神秘地向小秋说大秋是死于寒症―――过度的房事后着了凉致其丧命.大秋死时老婆还没有怀孕,也就没有什么拖累,于是那媳妇就回了娘家再不回来.因为是换亲,小铃也只好和对方离婚,也回娘家来.后来经人介绍,小铃改嫁给了一位乡下人,但这位乡下人吃得苦又能干,承包有十多亩地,全家人待小铃也好,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常亭这人呢,既然人送绰号”坏水”,自是满肚子的坏水往外冒,但却长了一副笑弥勒的模样:中等的个子,胖胖的身材,大肚腆腆,笑眼眯眯,看上去倒也一表人材,加之能言善道,与之咋交,让人如沐春风,但其为人的老辣和肚子里所装的坏水,只有和其长期交往才会深有体会.说起这常亭家史,可有段不同寻常的故事。
    常亭虽也是杨楼村的人,但全村人都姓杨,他家人却姓张,原来他爹是入赘在了杨楼村,他母亲姓杨。解放前,杨楼那一带的几个村经常受土匪的侵扰,这些村中也有人加入了土匪的队伍,最有名的两支土匪的头子分别叫老方和老任。离杨楼村约三里处有一个小村叫张奶奶庙,这村中的一户人家却诬害了另一户人家,这户被诬害人家的男丁全部被处死。临处死前,被诬害人家的长子要求和自家还未成年的妹妹说句告别话,被准许。于是这位哥哥就告诉了妹妹是谁诬害了自家,并叮嘱妹妹长大了一定要报仇。这位妹妹长大后就成了一位水灵灵的漂亮姑娘,为了复仇,还刻意嫁给了土匪头子,于是土匪头子就带领着大批手下进村寻仇,凡是曾诬害过土匪头子老婆娘家哥的那家人包括其族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部杀死!紧要关头,一位曾受其恩的乡邻把这家一个才两岁的孩子藏在自家的竹筐里,上面掩盖上喂猪草,才躲过一劫,保留下一个人根。只因当初起了害人之心,现在几十口人被杀得只剩下这个两岁的孩子。这个幸存的两岁孩子就是常亭的父亲。这段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方圆百里家喻户晓。常亭的父亲成人后全国已解放,全国各地的大小土匪已被剿灭,自然人身安全就有了保障,但依然不敢再回那个张奶奶庙村,虽然那里曾是自己的家,大概是因当年自己的先人曾诬害过人而愧对村中的父老乡亲吧。后来就在杨楼村入赘,并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但他家却再没了别的族人,在村中显得相当孤仃。
    常亭的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也还都算得上是谦谦君子,唯独这常亭,却多长了几副花花肠子,祖宗的不良因素也许单单遗传给了他。致于这常亭怎么就得了个”坏水”的绰号,小秋不得而知,但就凭几次和常亭的接触,小秋觉得这”坏水”确实是坏:爱讲男女床上事,爱讲嫖客和野鸡的事,那些淫秽腌臜的嫖妓细节他都能描声描色地讲出来,好像他就是当事的嫖客,讲得眉飞色舞、唾星四溅,根本不会觉得羞于启齿,也不会顾忌面前有没有女性.周围几个村的绯闻艳遇、嫖界新闻、嫖界新动态,他都了如指掌.也许他这”坏水”的绰号就来自他这满肚子的”黄货”.这常亭既然如此谙熟此道,勾引个女人做老婆,自是不在话下,他老婆爱林就是他勾引来的,他也很乐意把这件”光荣往事”讲给大事听:”那时我和一群年轻人经常去各个村里游荡,一天我们经过韦庄村的一家门前,从敞着的大门往里一看,看到一个大闰女正在晾衣裳.只看了一眼,我就觉得这闰女不赖.于是我当即就把自己骑的自行车放了气,然后就以借打气筒为名,找她说话.此时外面的哥们再吹吹口哨起起哄,这闰女也就明白我的用意了,红了脸甩手进屋没理我.但后来我经常有事没事从她门前过,打过几次照面后,这闰女看我的眼神就渐渐变得不一样了,开始向我抛送秋天的菠菜了.哈哈,哈哈!”在周围的人听得哈哈大笑时,常亭也发出他那得意的笑.常亭勾来的这老婆也确实值得常亭得意: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漂亮的脸蛋,文静的气质,也识得文也断得字,她父亲还是地方上的老干部,这种气场使她身上显露出一种大家小姐的娇贵气质,但人不可貌相,这位漂亮的大小姐最终还是给常亭戴上了几顶绿莹莹的绿帽子.
    小秋清楚地记得他曾向六生和小秋各借过二十元钱,但后来却一直不提不还;看见小秋家院子角落土里埋的大葱,就说自家没菜了借两棵,然后却拔去了一大把.而小秋有时带着孩子去他家的小店里玩,即使孩子在哭闹着他夫妻俩个也不曾给过孩子哪怕一块糖.如此精明奸诈的家伙怎么肯和六生成为好友呢?也许是看中了六生的愚拙能经常从六生的身上占点便宜吧,小秋猜想.
    光棍营五经常一脸奸笑,以卖豆腐为业;光棍金好呢,是个独眼龙,经常下乡收鸭毛.每当看到六生被这样的一群人簇拥着回家来,小秋心里就非常奥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的老公结交的净是些这样的人,而自己竟嫁给了这样的老公,那自己岂不是也和他们同类了么?从此后,小秋从心眼里瞧不起自己了,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心眼的傻子,否则,怎么会嫁了个这样的老公?竟然还和这样的老公生了个儿子!这桩婚姻彻底摧毁了小秋内心的自信和自尊。
    对六生这些狐朋狗友,小秋只好按捺住内心的讨厌,勉强敷衍,只要自己不和六生离婚,自己就得敷衍这群人.最可气的是那位独眼龙金好,不管六生在没在家,只管来串门,而且竟然还以逗孩子为借口竟然走到卧室去!当他想一屁股坐在床沿时,小秋再也忍耐不住,走进卧室把他向外赶:”出去!出去!这人家的卧室也是你想进就进的地方?!”但没想到这独眼龙金好不但没有丝毫尴尬,反而理直气壮地嚷:”哦,这儿我还不能来了?这是六生的家,看我告诉六生去!”面对无此无知无礼之人,小秋气结当场.
    在小秋呆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有时候也抱着儿子去村口路边站站玩玩,就难免和村里的人日渐相熟,因在村里的辈分高,村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们还要喊小秋婶子、奶奶,这些村里的人就爱和她开玩笑,还爱拿六生的往事来调侃。渐渐地,从这些村人们的调侃中小秋对六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原来这六生打小就有抽烟的恶习,还好吃懒干。从八岁起六生就开始吸烟,烟瘾上来了没钱买就拿自己的耳朵换烟抽:让别人捏住他的耳朵,只要他能挣脱别人就得给棵烟吸,不管别人捏得多么紧,他只要一摆头就能把耳朵挣脱。为了一颗烟,竟不顾自己耳朵疼!还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铁耳朵”。这六生读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别的学生上早自习时在大声读书,而他,却用自制的萝卜灯从桌下去烧女生的手!如此顽劣,自是成绩极差,自是厌学,于是三年级没读完就自愿退学了。小小年纪就流入社会,繁重的农活还干不动,自是和村里的几个同样顽劣的少年整日厮混,偷瓜摘枣,逐狗斗鸡,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慢慢养成了一个好游荡坐不住的脾性。因为他这好游荡的脾性,十四岁那年差点被家人给活埋。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农村,已有一些头脑灵活的农民在搞小副业,六生的二哥和三哥就跟着人家做猪毛,那时六生大哥早已娶妻生子,另立门户,但二哥三哥还都是光棍,都需要挣点钱娶老婆,就很努力地做猪毛,而且还强迫着六生和他们一起做。而六生那时已养成一个坐不做好游荡的习性,肯定是坐不了三分钟人就跑得没了影,于是就招来了二哥三哥的恨,老爹老娘的烦,终于有一天,为过日子掌着舵的老娘大发脾气,要整饬家风,把六生狠狠打了一顿,并扬言要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六生活埋,吓得六生偷跑了出去。老太太竟真的领着全家人,手拿铁锹,气势汹汹地满村搜找,当时找到的话也许真的会把六生给活埋了吧。吓得六生躲在村里一个老太太的灶台后才算逃过此劫,但不敢再回家,就怀着既惊惶又悲愤的心情连夜摸黑向镇上走去,并阴差阳错爬上了一辆开往石家庄的货车,到石家庄后,几经波折,终于在一家国营单位的食堂找到了份事做,于是就在石家庄呆了几年.这期间六生也曾回过老家几次,有时和母亲生了气,就抓来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出气,一刀剁去了头,然后收拾了煮来吃.面对已经成人的六生,母亲已没能力再把他活埋,只好叹气.
    家境、外貌形象、现实中的作为已让小秋对六生感到深深地失望,这些别人拿来调侃的陈年旧事更加重了小秋对六生失望的筹码,但小秋只能把这种失望深压在心底,此时她无法进也无法退,只能是沉默压抑地守,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是:等孩子再大点,她就出去打工,看看能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找到个知己,如果找到了,她就和六生摊牌离婚;如果找不到,她只好继续和六生过压抑郁闷的日子.她非常顾及面子和声誉,即使这桩婚姻已让她极没面子,但她不想再伤及自己和家人的声誉.要么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火棍柱着走,要么就闪电式地完美再婚,而不能为离婚而闹得沸沸扬扬,再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随便找个男人改嫁,这样的既成了别人的笑料谈资,也应了农村里的那句俗话:”从屎坑里挪到尿坑里”,怎样都是一个”脏”字.小秋想的是,要么就一直在屎坑里呆着,反正也掉在屎坑里了,要么就跳出屎坑,跳到一个清爽干净让人心旷神怡的优美所在,而且在这跳的过程中还不能溅到别人身上一丁点屎,不能伤害了身边的任何人.
    因为小秋心里有不想和六生过一辈子的打算,所以,当小秋发觉自己又怀孕了时,就决定去做掉.
    那还是四月份的一个上午,小秋抱着威儿去二嫂家串门,不经意往敞着门的卧室一瞥,却惊讶地看到卧室的穿衣镜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小肚子微微隆起,小秋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怀孕了。于是就在一个天气较好的上午,把孩子交给他奶奶暂时照看,自己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六里路处的张营子集。
    这集上有一位姓王的女医生,早年曾在县医院上班,后来就在自己家里开了个私人诊所,医术很好,声名远播,周围几个村的人得了病最爱去找她治,女病人更多,女人们得了妇科病,或者是待产接生,或者是流产打胎,总是去找她,小秋去这集上也是要找她的。
    小秋已下定决心,如果确诊是怀孕了,就当即流产。她知道,她和六生最终很有可能分手,如果不分手的话,她这一辈子绝不会有好日子过,她实在没把握能给孩子以荫庇,给孩子以幸福。与其生下孩子来让他(她)感受人生的种种烦恼和痛苦,还不如不生下他(她)来。虽说流产对孩子也是一种戕害,好在孩子还无知无觉,生下他(她)来又不能给他(她)以幸福,岂不是一种更严重的戕害?
    那天接待小秋的是那位王姓老医生的儿媳妇,也是学医的出身,小秋就只好让她来诊治了。经过号脉和用早孕纸测试,小秋确实是怀孕了,但怀孕已过仨月,已不适于用药物流产,要流产的话只能动手术,施行人流。于是小秋就躺上了手术台,刚开始时小秋还很镇静平静,但当看到医生用医用的镊子夹着从体内刮下来的血肉丢进垃桶时,小秋突然觉得那是一个被丢入垃圾桶的已闭目死去的婴孩,他(她)虽无言无怨,却让小秋突然极度痛苦、悲从中来,眼泪遏止不住地哗哗地淌了下来:一个以自己为最亲以自己为庇护的亲人,却被自己所戕害被自己扔进了垃圾桶作为垃圾处理!小秋此时真想放声大哭,但她不能,她只能无声饮泣.
    手术做完后,小秋就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了家,到家后,小秋也告诉了六生流产的事,六生哦了一声埋怨了小秋两句不和他商量,然后就又去村里玩牌去了.小秋当天就该干嘛干嘛,竟然还用凉水洗起了衣服,她根本没有孕育流产这方面的知识,哪里懂得“小产将养十倍于正产,必要时等同于大月子”这些孕育知识,只以为流产是平常事,不妨碍日常生活.因为正是父亲的暴力、母亲的不察才导致小秋嫁给了六生,所以小秋内心深处对父母是有一股怨怼的,无形中与父母也有了一层隔阂,所以这次流产的事小秋也不想对父母提起,更不想对婆家任何人说,也就没有人提醒她流产后该注意的事项了.
    但后来小秋却发觉,小腹偏左的位置经常会疼,特别是仰面躺下的时刻,就像一把利刃在里面划了一下,一阵儿剧疼,躺在那不动,过会也就好了.这种毛病也许正是这次流产留下的后遗症吧,小秋认为这是自己流产戕害亲骨肉的报应,她不报怨,她乐意忍受这种疼以赎己罪.
    此后小秋还做过多次的梦,总梦见自己有两个孩子,除威儿外,另外一个必是女孩.有一次还梦见一个扎着羊解辫、戴红肚兜的赤身小女孩笑嘻嘻地往床上跳,也许那次流产流掉的是个女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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